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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兰蕊 ...

  •   午后,夏蝉声声。
      “姑娘,在醉红阁门口怕是有损闺誉。”淡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兰蕊回头,映入眼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素面不施脂粉,清丽可人,若不是手中的檀香扇摇曳生风,很容易将眼前的女子错认作使唤丫头了。
      兰蕊低眉,福了一福,技巧地将叹息掩埋在话语中:“……兰蕊想见见云嬷嬷。”
      “哦?姑娘怎会以为妾身一介蒲柳之姿请得动云嬷嬷?”展扇,女子的笑容兴味。莫名地,兰蕊觉得有些紧张:“姐姐,兰蕊虽见识浅薄,却也看得出姐姐手中的扇子是上等檀香,雕工精细,扇坠玉质上等,式样古朴,姐姐此等身价又怎连嬷嬷也见不着?”
      “好眼力!”缓缓阖扇,以扇击掌,女子微笑喝彩,“只是,不知姑娘因何见嬷嬷?”
      “这……”兰蕊迟疑了一会儿,“兰蕊家中……”
      “打住,姑娘。莫非姑娘因了家道中落便徘徊门口,意欲卖身救急却一时下不了决心?”
      被截住了话语兰蕊慌乱的神情证明了女子的揣测,女子悠悠展扇,浅淡一笑:“如此,请回。”
      想到重病在床的妹妹玉蕊,兰蕊情急之下扯住了女子的袖:“难道兰蕊的姿貌不值嬷嬷一看?”
      那女子似笑非笑,巧巧挣脱,轻摇檀香扇:“姑娘既如此坚持,请。”
      完全没有想到如此顺利,兰蕊浑浑噩噩地跟那女子进了醉红阁。几个精巧的水榭回廊,她们折到一间角落厢房,小小的房间布置简单却很是雅致,那女子随手阖上门,捡了个靠窗位子便坐下了:“妾身的名儿恰好正是云娘,这儿的姑娘称呼妾身一声‘云嬷嬷’。”
      兰蕊傻眼,在她单薄的人生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她的猜想,艳名远播的醉红阁的嬷嬷应该会是一个满脸皱纹一张嘴就是金牙灿灿开口就是一声故作娇柔的“大爷”,虔婆牙婆她见得多了,多是这般模样,可是,这云娘年轻得出人意表,行事也太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姑娘执意要见云娘,妾身自然不会推辞,那么,妾身在这儿还是一句话:请回。”云娘脸上的微笑似乎永远不会退去。
      “难道兰蕊的姿貌入不了云嬷嬷的眼?”
      “杏核眼,桃花面,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牙质如玉,身段窈窕,气质高雅间带一丝傲,反而更见风韵。”
      “那么,嬷嬷为何不愿留下兰蕊?”
      云娘笑,她似乎一直在笑:“姑娘应该不介意妾身说说妾身为何前去门口搭话吧?”未等回答,她自顾自便说了下去,“今儿看到门口有一个站了半日的姑娘,妾身直想抚额哀叹,姑娘,醉红阁虽然花名远扬,但也不是连门口拉客的姑娘都是绝色啊,当然更不是这么一身傲然不可侵犯的鬼样子……叹了口气,作为一个五年多的资深鸨母,妾身只好决定和这位一身傲气的美貌姑娘好好谈谈。下面的事情,姑娘都知道了。”
      傲气,一身傲气?就因了这个原因自己连卖身也不得?兰蕊茫然。
      “姑娘可知醉红阁在坊间的别称?”
      “……兰蕊不知。”
      “醉红倚翠,销魂销金。也有好事人为醉红阁取了个名儿,唤欢乐窝,姑娘此等傲骨,妾身固然是仰慕得紧,但风月欢场,温柔乡中人求的是绕指柔,若收了姑娘,只怕许多客人来此倒是自讨没趣了,明儿个欢乐窝就变成没趣窝了,真真叫人为难呢!”
      舌有三寸,妇人是之,乃会腐,肉会遗,舌不烂矣,兰蕊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言辞,好可怕的虔婆,莫怪奶奶生前千般交代不可与三姑六婆来往,原来自己之前见过的虔婆牙婆的牙口心机都不及眼前云娘的万分之一,才会存了几分轻视,也怪自己总是恃才。
      “上面所言都是场面话,看姑娘诚意,妾身也不妨说说实话,醉红阁有三不收,貌在妾身之下,不收,甫见时才气逼人,不收,傲气凌人,不收。姑娘,虽然你美如天仙,却是一身难掩的才气和傲气,必招祸。良玉,奉茶送客。”
      一个抓着双髻的小女孩捧着茶盘推门而入,年岁虽幼却也隐约可见明眸皓齿的长大模样,女孩奉上茶,抬首竟是一声惊呼:“周姐姐!”
      周……姐姐?这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姓?
      “温良如玉,周姐姐,你忘了么?”
      “你是小良玉!你居然流落到烟花之地!”兰蕊一时激动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却似浑然不觉,语气中有急切有责怪。
      “兰蕊姑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谋生之道,旁人无权置喙——更何况,姑娘此言岂非五十步笑百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妾身以为,青楼倒比许多地方干净。良玉,还不再去沏壶热茶,拿条干手巾。”云娘不紧不慢地摇着檀香扇,依然带笑。
      “是,云嬷嬷。”良玉乖巧地答道,片刻,热茶,干巾已经捧到兰蕊的面前。
      “呜呜呜……”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从门外传来,云娘轻笑,点头示意:“若姑娘坚持进醉红阁,不妨擦干身上的茶渍跟妾身一道去看场戏。”
      心下诧异,此时兰蕊亦明白在口舌之上自己是多说多错,倒不如顺其自然,擦去身上的茶渍,所幸茶水并为在身上造成什么伤害。
      云娘看着她,笑容不退,合扇,径自便走了出去。兰蕊跟了出去,此时她才注意到醉红阁的内里结构大得吓人布置也精巧得让人意外,不像青楼倒像是大户人家雅致的庭院。
      “兰蕊姑娘,妾身忽然对家道中落的故事又有了兴趣,姑娘姓周,难道是周彥周大人的遗孤?”
      “这……周大人正是家父……”她悲伤的神情慢慢模糊,语音渐渐也渐渐淡去,眼前所见的人物楼阁忽然慢慢消弭在半空之中,化作一缕白烟。
      “戏正到好处,故事都还没听呢,断了岂不可惜?”地藏王看挥袖化去玄幻镜的孟婆,黝黑的眼眸是不加掩饰的探究。
      “故事听多了便也没趣,”孟婆不紧不慢地搅动明日的汤药,转了话题,“菩萨踏夜至此,不是为了看兰蕊这一十六年的成长吧?”
      “凡人虽然岁不过百,人生却是有趣得紧,看看又何妨?”地藏王扯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为了有趣,观人十六载,是菩萨所为?”这十六年,她发现自己其实相当有牙尖嘴利的资本。
      “恋恋红尘,你难道不挂心?”地藏王笑问。
      “凡尘俗事,与我何干!”她答得决断。
      “那么,见到刚出生的兰蕊,是谁忘情劈了玄幻镜,也不顾是否会反噬到施术者?”
      “你,”她咬牙,“何必如此咄咄!”
      “丫头,见到兰蕊难道不曾生悔?”
      “木成舟,米成炊,悔何益?”
      “直道悔无益,何妨忘却?”地藏王幽深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银发黑袍的女子,“你恼,你悔,所以不说不悔只说无益。”
      沉默了许久,她看着忘川的流水潺潺:“好像口舌上总是我输,是的,我恼,我悔,所以不愿忘不敢忘,我依然想做些什么,或者父亲之前交代我莫违天命已是预见了什么——只怕,他要失望了。”
      “丫头,你说世尊成佛之时抛下的妻儿父母会对世尊失望么?做人做鬼甚至做神佛做妖魔,顺心而为才得自在,顾忌那么多作甚?”地藏王笑,仿佛脱口而出的只是一句简单的招呼。
      她一怔,也笑了:“菩萨,此间一十六年你夜夜至此,莫非在等一个了结?”
      “是,我在等经手就后悔的事件了结,完结我的悔意。”地藏王笑,自称不是疏离而应当的“本座”而是更显亲近的“我”。
      她笑,早习惯地藏王的称呼:“也罢,我们一起等这个了结。”
      她怎么会忘记呢?十六年前的那个暗夜,奈何桥边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已然完工的孽镜台寸草不生的荒凉地界上的小茶棚,小鬼冤鬼或尖利或凄凉的哭号一如既往地在耳边轻擦过。
      惊觉一道影子在身边出现,她停下加忘川水的动作:“菩萨深夜至此不是为了看孟婆汤的制作过程是否合格吧?”看到那道背影,她直觉出声,这才愕然察觉自己的语气居然像是和熟人抬杠,也没有用惯用的婆婆声,甚至是仰头直视对方——她已经多久没有从手中的一锅孟婆汤里移开眼睛了?
      任何改变任何不对劲在这般无涯的单调生活都是不合时宜的,一旦有了任何憧憬期望,那么奈何桥边的时间会更加难熬——她深刻地知道,心底却为了这次的见面莫名有几分喜悦。
      地藏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言不发地祭出玄幻镜,镜面上一个婴孩呱呱坠地,难以置信,愤怒,后悔不甘……
      “神界果真无信无情无义!”她的声音和心中那个清洌的女音重叠在一起,已分不出彼此,她听见自己的骨骼和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手一挥,竟带了十足的劲道和法力,“砰”一声脆响,地藏王化出的玄幻镜破裂开。
      “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地藏王笑了,血红的液体从嘴边蜿蜒而下,“恐怕今日不止我有了挂碍,也多了另一个家伙有了挂碍……”
      “……”她不言语。
      地藏王染红的唇色妖冶:“你悔么?我已然悔了……”
      “菩萨深夜至此,不顾那一池恶鬼有损功德。”她避重就轻,悔?她当然悔,自己居然这般自以为是,让一贯傲气的爹爹在冥狱有司受苦多年后被发配转世成一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她的爹爹啊,那个任情勇担当的倔强傲气的爹爹啊,好个天道,好个冥狱有司!居然绕过奈何桥直接让爹爹转世为一个饱受时兴起纲理伦常三从四德教养的官家小姐!也是,这样,慢慢地磨,终究会把爹爹磨成一个任意揉搓的面团一般毫无骨节,也就对天界够不成威胁了……
      “何谓善?何为恶?”地藏王舔着唇上半干的血色,“善恶一念,可怜人未必不可恨,可恨人未尝不可怜。我甘心镇恶鬼,只为排解他们心中孽障。”
      “既如此,菩萨请回,继续菩萨高尚的使命。”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因愤恨不甘的颤抖,这笔账,她要自己清算!
      地藏王低声笑:“我不曾高尚以后必然也不会高尚,排解他们心内孽障也只为他们与我相似至极,若无世尊只怕我亦是池内一员恶鬼。解了心中孽障,他们未尝不是可以交托的兄弟。”
      “交托,兄弟……”她喃喃语道,笑了,嘴角斜挑竟带了三分邪气三分讽刺三分苦楚还有一分不忿,“善恶总是难辨,恶鬼义气可交托,很好很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落在她深黑衣袍,血色很快便融进了那片纯黑,不见痕迹,她拭去嘴角残存的血迹,冷冷一笑,“也许恶鬼可以交托,神佛却未必可以交托。这是菩萨教会的,请回吧,菩萨。”
      地藏王只是笑,摇头:“我只是想看一个自己错手造成的故事罢了……”
      她明亮的眼睛看着地藏王,忽尔笑了,笑容和眼睛一样明亮。
      此后的十六年,他们见证了兰蕊的人生,那多灾而又平凡的一生。
      其实如他们有着漫长的时间,看过的故事必然多且杂,本来也许再有趣的故事都吸引不了他们,可是漫长的时间也许是一场虚空的开始,看故事本是有趣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但如果故事的主角是自己至亲之人,是自己的转折点,看着故事就难免会激动会痛会喜悦——只是,此刻,孟婆心情似乎很平静,也许,因为此刻她没有在看故事。
      “已经知道了结局,看了又有何用?”她淡声道,转头看无涯的忘川,“就如同这忘川,明知了川水终流入弱水,又何必去寻觅那弱水三千的死亡之海?”
      “故事未完,看下去又何妨?”地藏王月白的袍袖一挥,玄幻镜上渐渐清晰的是兰蕊的影像,“就像是这忘川,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风情,死亡之海的日出日落也是美景,错过岂不可惜?”
      “也是,菩萨说的好像总有道理。”她抬头凝视那玄幻镜中的情景,若有所思。
      “看了这出戏,不知道兰蕊姑娘有何感想?”先传来的是带笑的云娘嗓音。
      “云嬷嬷,那啼哭的姑娘分明是被人所害,卖她的大汉绝非她的亲人,嬷嬷为何一定要……”兰蕊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由道。
      “那么,兰蕊姑娘认为只有亲人才能出卖自己的女儿姐妹?因为那三纲五常,所以那些人出卖至亲女子便可谅解?或者,姑娘以为是妾身逼迫黎姑娘就范?”云娘展开小巧的檀香扇,笑容甜美。
      兰蕊语塞:“这……”
      “兰蕊姑娘,妾身一向尊敬同情这崇高品德,只是,美丽的女子单纯本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这女子出身贫苦,那等待她的只有两个地方,豪门的小妾之位,或是这烟柳之地。流落至此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兰蕊瞠目结舌地看着带着纯良的笑容说出锋利如刀的言语的云娘,脸色苍白,却见云娘也就带着得体的微笑打量自己,然后道:“兰蕊姑娘,有一件事你要知晓:这里的姑娘不管再惊讶都不会露出这样傻气的表情,她们就算哭泣也是很美丽很优雅的,不然,就会减了美丽降了身价,让客人觉得没趣,也让妾身少很多钱银进帐的乐趣。”
      兰蕊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回想刚才在那间小屋的对话,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终究什么也没说。那场对话一次又一次盘旋在脑海,她忍不住回想,神色竟有几分悲戚。
      “你想找到那个拐卖你的大汉,可是没有银子有很多事情是办不到的,相信你现在已经明白。”
      “是,我明白了,没有银子哪来的这些精致吃食,怎么谈□□,做什么都是需要银子的,所以穷人没有资格谈□□……”女子面貌精致白皙,衣衫整洁,头发偏侧梳成一个堕马髻,很整齐很干净,眼睛红肿,说话还带一点哭腔,却已经擦干了泪水,带一点狼狈却无损美丽反而增了几分楚楚风致。
      “看来,这几天你已经想明白了。”
      “是,云嬷嬷,我想得很明白,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那么至少带我来这里的人需要付出代价……”
      “很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越快能接客越好。”
      “今天午时会有一个白衣女子来教姑娘必要的东西,请务必用心,日后姑娘有缘从良,势必也有益。”
      “谢谢。”
      “不必客气,不是只有男人才懂得义气。只是,醉红阁只对自家姐妹讲义气,姑娘要记住……”
      兰蕊本来以为饥饿已经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现在才知道很多时候,饥饿比不上锦衣玉食的说服力,十几天的衣食无忧乃至无微不至的供应还有一个报仇的信念,居然能让一个姑娘甘心忘却纲常,去做青楼女子。这是怎样的悲剧!
      她脸上微微动容,眼中似含了泪水,雅致无垢如悲天悯人的仙子。
      她想起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云娘依旧是带着微笑,眼神分明锋锐得比最锐利的剑锋更逼人,明明看的不是她,却让她心惊。
      “兰蕊姑娘,”云娘轻摇檀香扇微笑得亲切,“周大人琴棋书画造诣都是极高,想来兰蕊姑娘必得父亲真传吧?”
      “不敢,粗知一二。”
      “这一二,谋生也就够了……不知道兰蕊姑娘进醉红阁的心思现今又是如何?”云娘颔首,檀香扇的微风拂过她的脸庞越发显得素净纯良。
      “如蒙不弃,感激不尽。只是为何云嬷嬷……”兰蕊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冲口而出的问题被硬生生刹在口中,因为她打听过了,这里对姑娘最厚待,往往会给一笔钱安家,这笔钱必然会够妹妹玉蕊的药石之费,她不能浪费任何机会。
      “姑娘既有此一问,妾身也不妨一答,”云娘轻笑,眼微眯,带了几分顽皮的天真,“醉红阁虽然有三不收,却也有三收:温婉娴雅,收;乐天安命,手;伤心貌动人,收。适才姑娘几次悲切,我心犹怜,何况那怜花惜玉的欢场老手?”
      “多谢嬷嬷解惑,不知道兰蕊何时开始?”兰蕊福了一福,似乎很是镇定,语音却是微微颤抖。
      “如此,三日后醉红阁的赛花会,诚邀兰蕊姑娘作为主角。这里是一百两银子银票,先与令妹治病吧……”
      兰蕊又是一惊,却见到云娘以扇掩口,眼眸中满是笑意:“醉红阁之所以为欢乐窝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不让姑娘欢喜,客人怎会欢乐?兰蕊姑娘,这些银两应该足够治好令妹,也够令妹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修养一年左右。三日后,你若不到,妾身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方圆百里买断令妹的药引。慢走——不送。”
      ------------------俺素此章已完的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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