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关风西月

19、第九章

　　医生在外头与崔父母怎么说的我不晓得，但看着崔母满脸儿泪花，却实在有几分烦闷，心说我还没死呢就哭成这样，要真死了也不知她还能不能哭出这嘴脸儿来。

　　颐中趁着崔父安慰崔母的空档，摸到床头来跟我说：“你好好养病吧，学校那边我会做好笔记每天送过来给你的。”说着他耸拉眉目，没甚精神地认真看了我好一会，低喃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总是病着的吧，这回你又住院了，阿姈，我……”

　　我笑着打断他说：“没事的，不过是晕倒了而已，医生说我这病调理好就不会有问题，过几天我就能回学校了，你可别哭丧着脸啊！”

　　颐中欲言而止，终是没有说出话来，而是勉强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我也不为难他，尽量用明朗轻快的声调安抚了一两句，好不容易打发颐中回校，那头崔母又踱到床头来哽咽着说了些话，我硬着头皮听完后便让崔父先行带她回家，有这么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在身边命都得短几年。

　　还真别说，我想广姈这身体会如此糟糕准是崔父母造的，他们都知道广姈精神上和心理上都患有疾病，却不带她去就医，反而一直隐瞒下去，再轻的病症都得拖严重了，更别说这些病本不是打针吃药就能好的，为人父母，做到他们这份上还真缺心肝儿了。

　　尤其崔母，我特不待见她，话说得一溜儿的好听，转个身又不晓得是个怎面相，现在哭哭啼啼算个什么事，还不如朝我一笑呢。

　　自从病后我再也没有出过医院外面，放在生前那会我定坐不住恨不得立即打包袱回家，但此时我竟觉得在医院里的日子似乎也不错，平淡而又宁静，除开了外界的喧闹和繁华，那是我一辈子都得不来的东西。

　　我出神地看着窗外楼道下和同事并肩而行的医生，不知为何，与他相处越久，我就越觉得这医生给我的感觉很是熟悉，却又说不出哪里熟悉，当真奇了怪了。

　　于是我从别的护士那里打听起医生的事。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之后才知道医生在医院里挺受欢迎的，简直男女老少通吃，不用多久我基本摸清医生的喜恶爱好。而医生不但单身，又有着显赫的医学世家的背景身份，医院很多单身女医生、护士都追求过他，不过人家暂时还没处对象的念头，这让不少女士丧气，有人甚至以此私传医生是个性冷淡，或说他是同志云云。

　　医生同志不同志我没多大兴趣往细里打听，倒是他搁在那里的家世惹得我一阵惊奇。

　　齐家在当地是出了名气的医学世家，数到他们年轻一辈大概有七代了，只是我生前时齐家与罗家甚少走一块去，别说这年轻一辈了，我连他们上一辈的都没认识一两个。提起这桩，齐家和张家来往可能熟络些许，尤其张乘数也是医生，他妹更是嫁进齐家当起三少的妻子，俩家好歹是亲家，齐家再低调总不会对张家不理不睬。

　　话又说回来，医生那一骨子气质与张乘数还真有两分相似，如此作想，瞧着医生的背影益发像了，我不由晃了晃神，等回过神来医生已消失廊道上了。

　　这时，房门突地敲响起的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一看，就见颐中探头往里瞄了瞄，看到我在方走进来。

　　我离开窗台跟他坐到床边上，像往日那样他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给我说：“今天的笔记比较少，有几科都拿去做试卷和讲练习册了。”我点头，他迟疑了会，又说，“过两天就清明，学校放三天假，我家里也要行清，可能来不了看你了。”

　　我愣道：“这么快清明？”

　　颐中正经道：“是啊，还有两天就到清明了。”

　　如此听来，我立即浑身不自在了，听着颐中这话心里很是不舒服，一想到罗家人去我坟头拜我就鸡皮疙瘩，明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却因为不再是何以娉的身体而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那种感受实在难熬，心口好似有数万只蚂蚁在啃噬那样阵痛着。

　　当天晚上我做了梦，梦醒了又梦，直至窗外天色微亮我再也无法入睡才作罢。我想我那些个儿孙媳妇了，每分每秒都念着想着，我也想回罗家去，那个地儿我住了大半辈子，如今有此念想，更是恨不得飞奔回去，然后告诉罗家人自己还没死，让他们别在清明上拜我，可我终是跨不出那一步。

　　从我死去的那刻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何以娉，还是崔广姈了。

　　天亮大白至八点左右，医生循例来给我做检查，检查到一半的时候我留意到他的神色由凝重至难看，眉目间又变得十分忧心，等结束后他跟我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语气沉闷不已，似乎拼命忍耐着什么，许久之后，等我再也无法从他完美的面孔找到丝毫外露的负面情绪，才温声道：“镇日闷在病房里不觉得难受吗？难得今天的日头光盛，出去走走吧。”

　　其实医生不说我也感受到这身体的无根源性坏死病开始恶化了，导致身体每况日下，想要出院基本无可能的。

　　所谓无根源性坏死病既是没有任何源头、没有任何症状下身体陷入无法救治的坏死状态。医生初诊这身体是被心理和精神双重疾病所拖垮的，但经过一系列疗程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对此医生和几位医学专家都无从入手，商议一番后认为我属于特殊罕见病例中的无根源性坏死病。

　　其实我是信得过医生诊断的结果，按理说照着医生的疗程进行治疗的话一般人都会有所转好。不过这段时日我倒是发现这身体一些不为人、医疗设备所能检查到的异样，那就是广姈的意识与我的灵魂发生了突然性排斥，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身体崩溃而引发的死亡。

　　我可以理解为重生到别人身体并不一定无事，当中存在的风险就不一而足了。

　　原本落到我身上离奇古怪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要是因广姈的身体而死亡也不足为奇。我这人活到老年，卒于老年，又活于花季少女般的时年里，再卒于青春年岁里，倒是有始有终了，生死对我来说都源于故事开始，数几十年来陆续去世的人多如牛毛，我总该要看得淡的。

　　从罗家老爷老太、到我家爹娘弟弟、再到我先夫、然后年老时又听得张乘数也去世了，从悲痛到平静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历程罢了。

　　于是拢回思绪，顺着医生的提议说了声：“好。”

　　出了病房穿过廊道搭上电梯下到地面，一并漫步在幽静的环境。

　　走了一段路我嫌累，寻了处地儿就坐下，一边看着眼底子下的景色，一边用余光留意医生，见到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笑道：“医生在医院里头似乎很受欢迎，不知你有女朋友了没？我想能被医生看上眼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医生无奈一笑，揉了揉我的头说：“小孩子乱说什么呢。”

　　我好奇道：“医生真的没喜欢的人？”

　　医生收回手也跟着坐到我边儿，目光望向远处的草地，片刻响起了他的声音，传进耳里我竟觉得自己犹如在听一曲舒缓温柔的钢琴声：“她是我见过脾气又硬又倔的姑娘，还是撞到南墙仍是不死心的小心眼家伙，但我还是很喜欢她，喜欢她远胜过我自己，因此我不打算再找她之外的女人。”说到这里眉间缀上一点无奈的笑意。

　　闻言我心里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羡慕医生喜欢的那姑娘儿，而我们的谈话也止于这里。

　　之后过了两天，眼看着正清过去了，我便盘算着罗家人往年都是行正清的，今儿清明假期早该过完了，算准他们不会再去墓园我这才动身前去。

　　平常照料我的护士见我出去，有些担忧地劝阻：“你身体不太好，就不要到外面去了，昨天儿齐医生都请了今天的假，但今早还特地回来一趟让我好生看住你，齐医生是很担心你的，你就听话别去了好吗？”

　　难怪今天没看见医生，我回过神来摇头说：“我真的要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护士叹气：“这样吧，我跟你一块出去，至于你去哪儿我不跟着就是了，要是这样还不行的话我可不放心你出去的。”

　　想着护士也是为了自己好，我没再推拒她的好意，也就随她去了。

　　直到坐上的士等我报上目的地后，便看见护士一脸惊讶的面孔，我不禁笑道：“我有个老熟人想着要去给他扫一下墓。”

　　护士恍然，温柔道：“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佯装不悦道：“我年纪不小啦！”

　　护士一叠声道：“是是是，你都是个大孩子了。”

　　我脸皮抽了一抽，心说我这是实话，不但年纪不小，还老你几轮呢。

　　揭过这插曲，我们去到墓园大门外护士果然没有跟着下车，只是让司机将车泊到停车场，自个儿则留在车内等我。当下我不作停留，转身就钻进墓园，顺道在摊档随意买了一束花就沿着小道往里头走去。

　　罗家的祖宗都安置在一块地儿，倒省去不少麻烦。我将花搁到罗老爷的墓碑前，鞠躬三下，才缓缓道：“爸，我是以娉啊，我来看你们了。你们在下面有灵的话，定是晓得上面的混账事儿，我知道自己让你失望了，家里的事我没好好打理，反而弄得一团糟，我不敢下去见罗家列祖列宗，我没脸。”

　　我说了很多憋在心里一直不敢对别人说的话，说了一会，又哭了一会，许久之后，把话重复说了好几回我才离开。然后我再让司机兜我去一趟罗家，护士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这是默许的了。

　　罗家老宅虽处在老城区内，不过地方还是很好找的，花不到半个小时司机就载到那儿去。我没有下车，就这么坐在车里头往窗外看了几眼，我住了一辈子的宅子并不因我的去世而失了灵气，宅子仍是那宅子，我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这才念念不舍地对司机说：“回市八院吧。”

　　回去的路上我郑重着脸色对护士说：“不要告诉别人我今儿去过的地方，能替我守密吗？”

　　护士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我答应你。”

　　我低声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