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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天意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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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抵达江南时,天色才暮。
浓秋时节,江南之地亦是西风萧瑟,淫雨霏霏。展昭解开蓑衣,随手收起来,和马儿一道扔在了客栈。向店家借了把伞,这才缓步朝丐帮总舵而去。
自夏转秋,不过三四月有余,何以生出如许变故?当时顾阮带走齐心忍之时,还笑得天真明亮,只道是心中有愧,不该这般任性,累师兄担心,要赶回去好生向师兄赔罪。
萧君酌一向待师弟师妹如珠如宝,顾阮上青城派挑衅固然做得冲动任性,却亦是一片护妹之心,怪不得他。加之又听闻他受了内伤,可想而知,萧君酌会多么担忧……无奈他要为顾阮善后,亦要好好劝慰师妹,这才耽搁了,没亲自将顾阮“抓”回家养伤。
“我知道让师兄担心啦,这就回家向他告饶去。”
那日最后的印象便是顾阮这般嘻嘻一笑,少年人的眉眼秀丽,轮廓青涩稚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与明媚。
……
“丐帮这么多弟子,可查出来了阿阮被囚在何处?阿阮究竟为何又重上青城派?”展昭关切地看着萧君酌。对方姣好如处子般的容颜略带愁容,眼底濛濛,丝丝忧虑浮现其间。
“此事说来话长。”萧君酌长叹一声:“那会儿小阮带了齐兄弟,安顿好之后为他延医问药,着实安分了一阵子。小夕当时也在家,恰逢心绪不佳,镇日不爱出门,只坐在院子里发呆。我担心她,便嘱咐小阮多陪陪小夕,好好开导她。”
说到此处,萧君酌语调甚是微妙,似乎对黄秋夕与叶霖之事,也不甚赞同的模样。
展昭生性端方,不爱窥人隐私,并不追问,只体贴地道:“后来呢?”
萧君酌默然道:“大约过了半个月,日子本安生得很。小夕不知为何,也不曾与我、小阮事先说一声,独自出了远门。待她被送回来时,已经……”男人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愧疚与悲痛之色,“都怪我,当时明知她心情不好,却没能好好劝慰她,竟让她偷偷出门去了……”
黄秋夕走得无声无息,后来不知如何罹难。被人送回丐帮时,已是身受重伤,无力回天,撑不过一日,当晚便去了……大好青春,却芳华凋零……
展昭不禁心生悲悯。
试想黄秋夕本是江湖女子,独身往来于武林间亦是寻常,谁也不能料事如神,算定她那日竟遇祸端……如此怎能责怪萧君酌照顾不力?只是他师兄妹二人廿载手足之情,情分深厚,萧君酌悲痛之下,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旁人怎忍相劝?
展昭沉默片刻,亦只能斟酌措辞,轻声道:“萧帮主,节哀顺变。想来令妹若在天有灵,当不希望见你如此自责。”
萧君酌眼底泛起狠厉的杀机与刻骨的恨意,冷冷道:“展大侠说得对,萧某不该如此自怨自艾,令亲者痛,仇者快!害我师妹性命之人,我定让他尝百倍苦楚,为小夕偿命!”
展昭神色肃然:“萧帮主可有线索?”
黄秋夕在江湖中一向与人为善,又出身名门正派,且生的清丽如画,甚少与人结怨,究竟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
萧君酌紧紧地皱着眉,点头道:“好心将小夕送回丐帮的乃是路过桐城的华山派弟子霍少侠与杨姑娘。据二人说,当时因赶路经过小镜山,见小夕浑身浴血,躺倒在山崖下……”话至此,遥想当日师妹之惨状,萧君酌不由顿了顿,眼角微微泛红,凌厉又冰寒,心中恨不能将那凶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展昭见他满目仇恨,不由暗叹一声,问道:“黄姑娘可是遇见了恶人?”
萧君酌似知自己失态,略平复心情,方继续道:“霍少侠与杨姑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小夕伤得十分重,只能先为她疗伤续命。幸而霍少侠学艺精湛,内力深厚,方保住了小夕一口气。听闻杨姑娘少女时曾与小夕有过一面之缘,这才认出了她来,将小夕送回了丐帮。只是小夕伤得太重,即便我们连夜请来了江南第一神医,也救不了她……”
他声音微微哽住,仿佛不堪,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顾阮之故,展昭昔年也曾见过黄秋夕几回。印象中那是个文静温柔的姑娘,身手灵敏,巧笑嫣然,心肠极好。今日听她惨死,心中也不免难过,为黄秋夕之死感到了深深的遗憾与惋惜,亦至为同情萧君酌与顾阮。
自己一介外人,尚且如此难过,何况是至亲兄长?
“黄姑娘去得不明不白,你我当竭力寻找凶手,以祭她在天之灵。”展昭拍了拍萧君酌的肩膀,神情里也有几分愤怒——无论如何,这样残忍杀害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姑娘,害她无辜身死,心性该是何其冷酷……
萧君酌点头,咬牙道:“是,当夜我与小阮已详细查验过小夕的尸体。她身上有多处刀伤,伤口狭长细平;腿上有暗器之伤,银针、一字钉皆有,入骨至深……还有极严重的内伤,有人以至阴的内力重伤于她,致使小夕全身筋脉寸断,不治而亡。”
这描述令人不寒而栗,不难想象,当夜这个姑娘曾遭遇了何其可怖的困杀之阵……
展昭剑眉紧锁,沉声分析道:“听萧帮主所言,黄姑娘应不是为一人所害,刀伤、暗器、内力……各有所长,莫非是三人?”
萧君酌寒声道:“展大侠亦是江湖人出身,你可知小镜山附近,何人有此嫌疑?刀伤狭长细平,那刀必然是极薄而极锋利;暗器入骨至深,寻常江湖人哪有此等深厚内力?至于至阴的内力……展大侠可想到了什么?”
薄刀,至阴的内力……
展昭惊讶道:“萧帮主的意思是……黄姑娘之死,乃是‘镜山三鬼’所为?”
由不得他不惊讶,只因那‘镜山三鬼’乃是绿林成名多年之人,出手不可谓不阴狠。黄秋夕身手虽好,但毕竟是年轻女子,若遇上了‘镜山三鬼’,似乎用不着对方那般使尽手段……况且‘镜山三鬼’素来行踪飘忽、行事诡秘,做事邪气得很,然而跟黄秋夕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又如何能结下仇怨?
“展大侠有所不知,这正是小阮失踪的原因。”萧君酌恨声道:“‘镜山三鬼’与小夕素无交集,自不可能结怨。但据我所知,那三个老鬼与林风袭之间,却是有天大仇恨的!我去青城派向林风袭致歉,途中曾无意救下了林姑娘。当时我们本是要经过小镜山去往青城派,林姑娘却道,‘我爹爹再三叮嘱我,不可经过小镜山,咱们不妨绕道吧’。我心中纳闷,一问之下方知林风袭旧年与‘镜山三鬼’有血海深仇,多年来一直未找到报仇的机会。林风袭自己自然不怕,却担心女儿遭他们所害,故而一再叮嘱林姑娘,不可与‘镜山三鬼’有牵扯。”
陈年旧怨,也无人去管,但那份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褪。
展昭略一思索,猜测道:“莫不是黄姑娘之死与阿阮被囚皆与此事有关?”
萧君酌点头:“正是。我帮中弟子所查访出来的消息,皆与此事有关。那‘镜山三鬼’本来欲对付之人乃是林风袭的女儿林嘉音。只是巧合,那林嘉音因叶霖带小夕回了青城派,离家出走。叶霖愧疚,觉得自己有负师恩,也离开青城派去寻找他师妹了。二人这一来一回便错开了,待林嘉音回到青城,听闻叶霖出门寻她,坐立不安。许是也有话要与他说,又追出去了。”
那师兄妹二人不幸遇上了“镜山三鬼”,叶霖护得林嘉音逃走,无奈林嘉音中了毒,叶霖只得先为她解毒。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在他二人逃走后不久,本欲往青城一探叶霖的黄秋夕经过小镜山,被“镜山三鬼”错认为林嘉音,才惨遭毒手……
她二人身形面容俱有几分相似,当日又都是一身淡绿色衫子,白纱外罩,窈窕纤瘦,昏暗天色中,如同一对姐妹,误认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黄秋夕一缕冤魂,死不瞑目……
展昭听得心中陡生悲悯,又有几分疑惑:缘何黄秋夕与林嘉音面容相似?
难道真的是巧合?
“萧帮主,阿阮去青城派……”展昭略想一想,又问道,“可是阿阮气不过黄姑娘之死,去青城派找人算账了?”
萧君酌冷笑一声,道:“当然气不过!我师妹何其无辜,她的死八分该归咎到那叶霖与林嘉音身上!‘镜山三鬼’固然该杀,青城派的人,我丐帮也绝不会放过!”
只是小阮太过冲动鲁莽,这般贸贸然前去,反而令自己身陷险境……
萧君酌想到此,心中不由一痛。
展昭剑眉微蹙:“萧帮主,如此说来,阿阮去青城派将叶霖打成重伤,昏迷不醒,此事属实?我只奇怪,阿阮为何能将叶霖打成重伤,甚至昏迷不醒?他二人身手纵不相当,也不至于有如此之大的悬殊……”
江湖传闻叶霖深得林风袭真传,一身武艺青城派无出其右,便是放眼江湖,也是一时俊彦。顾阮功夫是不错,只是少年心性,过于顽皮,不太有定性,相较于叶霖,当真动手,也该是输多胜少的局面。
萧君酌冷笑道:“小阮心中激愤,对叶霖动手自是毫不留情。许是那叶霖心中有愧,不敢还手吧?”
当日情形如何,他二人俱无从得知。
黄秋夕被送回丐帮后不久便去了,萧君酌查清师妹的死因之后,便要强忍悲痛料理师妹的后事,为她搭设灵台,供人祭奠。一时没看住,顾阮便跑了,只偷偷留下一张字条在齐心忍那里。
萧君酌看罢本想去追,奈何丐帮实在走不开,总不能丢下师妹灵堂不管,这才急急发了书信相请展昭。
展昭接过萧君酌递过来的字条一看,眼眸幽深,眉头微微锁紧。那纸上字迹幽丽飘逸,乃是一手漂亮的飞白,正是顾阮素日所长,上书只两行字,字字透着恨意。
“叶霖小人累吾师妹枉死,负吾师妹情痴,竖子当以命相抵!吾必取其心祭吾师妹之灵!”
展昭暗叹一声,仿佛可见那少年泛红的眼眶与漆黑透亮的眸子。
这血海深仇……
萧君酌声音低沉微哑,如利刃将出鞘时的嗡鸣:“展昭,此事我丐帮绝不善罢甘休!他叶霖想娶林嘉音,做梦!即便是小阮当真打死了叶霖,也是他应得的报应,青城派竟敢为此囚禁我家师弟,此仇不报,我萧君酌枉为人兄!”
脚下石板微微有了裂缝,展昭不动声色将之尽收眼底,便知晓这桩恩怨,绝无和解之可能……
展昭叹道:“萧帮主,事不宜迟,你我不如先去往青城山一趟?”
婚事因这桩变故而推迟,青城派此刻何等情形二人都不知晓,心中难以判断,不如及早赶往青城山。
萧君酌回头一望黄秋夕的灵堂,见那白幡转动,香烛幽幽,这堂堂七尺男儿竟忍不住泪洒当场,声音微微颤抖:“自然要去,为了小夕也必须亲自去一趟。”
展昭心中不忍。
蓝衫青年犹豫片刻,还是靠近了些,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萧君酌的肩,低声叹道:“且容我为黄姑娘上一炷香。”
虽交情不深,毕竟相识一场,好歹送姑娘一程。
萧君酌眨眨眼,强行忍住夺眶的泪水,快步走到灵堂前,点燃一炷香交给展昭。袅袅香火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味道,慈悲而哀伤,犹如展昭眉眼间的神色。
浮生漫漫,终有一别。
姑娘走好。
次日二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往青城山。幸而路途不甚远,两人坐骑又是万中挑一的神骏,这才节省了些时间。
三日后抵达青城山脚下的桐城。
展昭与萧君酌放了马,徒步上了青城山。因之前叶霖与林嘉音的喜事,青城派曾广发喜帖,邀诸友前来观礼。后因顾阮突然出现,叶霖重伤昏迷,婚礼未能如期举行。那几个提早来观礼的宾客俱是与青城派渊源甚深,知晓此事断难善了,又不太清楚内情,便不约而同地留下来了。
其中便包括了林风袭的忘年交,陷空岛的二爷韩章。
展昭未曾料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与白玉堂重逢。显然不只是他一人心中惊讶,当看到展昭与萧君酌一同出现时,韩章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万分诧异来,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身旁的五弟白玉堂。
却见白玉堂的眼神中只有重见展昭的快活,并无一丝惊诧,韩章心中疑惑更甚。
展昭一怔,却见那大白耗子悄悄冲自己使眼色,分明是有话想说,也只能回以眼神,示意他容后再说。
萧君酌倒是未留意到二人之间细微的互动,只冷冷地看着堂上的林风袭与林嘉音父女俩,寒声问道:“我师弟顾阮人在何处?”
数月前他才至青城派亲自向林风袭致歉,那时二人彼此有礼,好端端地说话,面子上也算是融洽,哪有今日这般针锋相对之势……
但见林风袭眉头倒竖,声如洪钟,喝道:“萧帮主,你丐帮果真好家教!你那个好师弟,先是冲到我青城派,不由分说来挑衅,老夫姑且念他年幼不计较,他却不知悔改,此番又来闹事,莫名其妙将我爱徒叶霖打成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你丐帮简直欺人太甚!”
林嘉音眼眶微微红肿,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受了不少罪,只哽咽道:“萧帮主,顾少侠纵对我二人婚事有何不满,大可当面言明,却为何要单独约我师兄出去动手,竟酿成今日这般后果,伤人伤己……”
她话里似有深意,面色哀戚,眼眸中情绪变幻,真个复杂万分。
萧君酌听得怒从心头起,不由暴喝一声:“林嘉音,是谁欺人太甚!分明是你师兄妹二人,一个负我师妹情痴,一个累我师妹枉死,你们青城派还有脸说这话!”
林风袭与林嘉音俱是一怔,随即骇然道:“黄姑娘出了何事?”
展昭听到这里,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疑惑与诧异——这林家父女语调神态不似作伪,那惊骇之色系出本心,却是真情,怎地难道青城派上下还不知黄秋夕之死?
“林掌门,林姑娘……”展昭微微蹙眉,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这父女二人,观察着他们眼神的细微变化,缓缓道,“萧帮主的师妹黄姑娘日前为人所害,惨遭不幸,根据查到的线索,凶手乃桐城附近的‘镜山三鬼’……此事,二位可有所耳闻?”
黄秋夕当日乃是由华山派的霍少侠与杨姑娘一同送回,五岳门派向来同气连枝,华山派若知道了,青城派缘何不知?
林嘉音不禁后退一步,柔婉面容上一片惨白之色,喃喃道:“我……我们当真不知此事……黄姑娘她怎么……”
她这份哀伤一半是出于对黄秋夕此人的好感,另一半却是出于自己都不知晓的本能,仿佛听到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死讯之后,心口蓦然绞痛,竟不受自己控制,当真怪异陌生之极。然而那份痛苦,丝毫不作假,全是真心。
只是这番情态看在萧君酌眼中,不过是对方惺惺作态,如同火上浇油,令他眼神越发狠厉冷酷:“林姑娘,莫要故作姿态,令人不齿!我师妹原是因你们而死,这笔账,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你和叶霖背定了!”
林风袭毕竟不是多么恶毒之人,当日辱骂黄秋夕,亦不过是因为对方令爱女伤心欲绝,且是仇人之女,方不假辞色。如今骤然听闻黄秋夕身死,想到对方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大好年纪,花样容颜,与自己女儿一般无二,心中难免可惜。却在听到萧君酌辱骂自己女儿时,那份可惜全然转作厌恶,怒声道:“萧君酌,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青城派对老夫爱女呼三喝四!音儿好心怜惜黄姑娘,你如此不知好歹,还敢辱骂她,良心何在!”
说罢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林风袭不由恨恨道:“果然是黄为文教出来的好徒弟,不知廉耻!”
这话说得委实过分了些,毕竟死者为大。
展昭听得眉头紧皱,暗道这老爷子脾气当真火爆。奈何此刻众人都在气头上,全无冷静可言,除却口舌上的发泄与攻击,竟不知该如何排遣心中的悲伤与痛苦……
白玉堂远远看着展昭眉心蹙起,心中一顿恼火。
这帮人尽顾着做口舌之争,反累得猫儿从中调停,操心忧烦……此事真相如何,一对质便知。与其在此吵吵嚷嚷,何不先将事情讲明?
愚钝之极……
五爷嘴角微勾,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再度浮现出惯常的轻嘲之色,心中只觉倦厌已极。
世人多纷争,果然不假。
(PS:老鼠出来打酱油,略解馋,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