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如常 ...
-
如常
⒈
鱼干不见了。
自它年满周岁后,再也不愿蜷成一个小毛团躲在陈的拖鞋里,一门心思地向着外面有阳光的地方跑,唯恐有谁不知道它毛发长齐得像匹丝绸。陈也不理会,照旧给饲料盘里加猫粮,弄完工作后清理猫窝,一天也就过去了。
洗漱间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水滴溅得到处都是。陈在镜前百无聊赖地梳着一头及腰的长发,手指往发端一勾,一挑,一弹,一个中规中矩的马尾就扎成了。侧了侧脑袋,陈看见镜中的自己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背心,勾勒着肩膀附近裸露的白嫩肌肤,眼角还带着一圈明显的黑眼圈,毫无疑问,是多个熬夜的成果。但也到此为止,陈耸耸肩,无所谓地拧开水龙头装水漱口。她向来不是一个注意外表的人,在她的观念里,有时间抹粉不如去给鱼干买猫粮。
透过梳洗台的窗户,可以看见邻居家的大白猫蹲在防盗网后,懒散地晒着还不算强烈的阳光睡着觉。陈把大白猫叫做阿白(在陈的印象里,白猫大多叫阿白之类的名),工作到无聊时会隔着窗去逗它,弄得阿白现在见到陈就用湛蓝色像块宝石的眼盯住陈不放,警惕得像是陈真能穿过防盗网似的。
陈很喜欢阿白。阿白比鱼干要听话得多,见到阿白从窗那边消失了,那定是去迎接女主人去了;不像鱼干,长大以后就爱理不理,见了陈也和见了空气无异。
陈的职业让她善于去想象别人的相貌,比如说阿白的主人,她猜应该是一个挺好看的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性,待人和善温柔,能将有些高傲的阿白驯得服服帖帖的。陈有时会听见隔壁传来的女主人同阿白的说话声(陈并非故意的,老公寓的隔音效果不值得恭维),十分好听,像是风吹过风铃的叮铃声,有一种让人感到安心的魔力。尽管素未谋面,陈想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那种感觉浅浅淡淡的,像是小时候嘴里含着的薄荷糖在口中逐渐化开。
等到陈停下来,想歇口气时已是日上三竿,放在键盘上的十指酸痛得僵硬,关节嘎吱响得像是脆饼。陈可不敢继续了——她怀疑肚皮要贴上肋骨,上一次栽倒在医院中吃尽的苦头让她记忆犹新,也不犹豫,利索地从软椅上起身去给自己弄些下食。
冰箱空了,垃圾桶里塞满了沾有残渣的一次性食品包装。上一次采购整理是什么时候了?陈不记得了,也终于理解鱼干隔三差五地跑出去——再待下去它就不是鱼干而是活生生地被熏成“猫干”了。
也该去买点什么了。至少——解决中午饭先。
想着陈披上了厅里挂了半个月的米黄色大衣,随意地理理,换上黑色运动鞋,就完事准备出门。久违地打开门的刹那,陈觉得自己从原始社会一秒过渡到了高科技未来。摸摸大衣口袋,上月买的廉价香烟还有余货;再掏掏,内袋里的几枚硬币叮当作响,想到这里陈的心情不由得踏实几分,脚步也愈发轻快。
陈从来不知道,猫可以这般腻人,见阿白像个小毛线团般窝在女主人怀里时惊得膛目结舌——要知道鱼干从来不这样。女主人围着一条手工织的素白棉围巾,蓝白条纹毛衣衬得她像是只花蝴蝶,背对着陈在家门口蹲下,被阿白的姿态逗得发出阵阵清脆的笑声。像是听见身后传来的开门声,起身,抱着阿白转过头,有些惊讶,但很快嘴角一挑,划过个好看的弧度,露出红润脸蛋上一轮浅浅的酒窝。
“中午好,没见过呢,叫我阿紫好了。”
陈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⒉
陈是非凡的,就连陈的死党兼老对手的余芸也不得不承认。明明有着不输于人的天分,偏生了懒散,安于现状的性子,双手一挥就将唾手可得的机遇拱手让人,气得余芸恨不得咬上她一口。陈向来是这样,什么也不看重,金钱,荣誉,也不能改变她穿着条牛仔裤乱晃悠的心。若是轻易变了,那就不是陈了,与其在某个办公室勾心斗角,窝在家里写点东西糊口反而更适合陈这种早已褪去柴米油盐的性子。
想来上一次见到陈还是三年前的同学聚会,她不到一半就借口喝不了酒溜之大吉,窝到哪个角落去买夜宵。但九班人哪个不知,陈喝起酒在当年的永高也是颇负盛名,知她不喜热闹劲便也随她去了,嘟囔着下一次定要多罚陈几杯。说是说着,陈到后面再也没在公众面前出现过,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仅作饭后谈料。
“喏,给我个鱿鱼串,谢谢。”
余芸想着自己定是疯了才陪着陈在五度的空气里吃着烧烤,而作为罪恶源泉的陈像是没有注意到余芸的目光,自顾自地往鱿鱼串上刷了层厚厚的辣椒油,配着手边刚开不久的纯生啤酒细细咀嚼吞咽下肚,回头不忘向店家多点了份韭菜。
“你叫我来……就是吃烧烤的?”余芸有些犹豫地开口,看了看吃得不亦乐乎的陈。
“不然呢?找你来研究某篇论文?才不要。”陈撇撇嘴,鼻子哼哼,语气里有些不满,那股懒散劲竟没被时间磨去一星半点。过了一会,她突然又停下想了会,抬起头双眼上下打量了余芸一番才有些吞吐地开口:“余芸啊,问你个事。女孩一般……送什么会高兴?”
陈的非凡之处有二,一是性子,二便是时间是跳着过的,从未有过少女情怀这东西,在别人说着某小说男主如何时,陈就咬着芝麻饼在学校凉亭研究某个地方的风俗。作为死党,余芸自是了解,翻了个白眼,从手机收藏上选了几家店铺给陈看,一边像给猴子介绍航母,一边继续鄙视陈的与时代脱轨。末了看后者连连点头说要试试,有些嘲讽地说她以为陈只会给鱼干买猫粮。
“我喜欢上了个女孩,想送她东西。”陈说,完全没注意到余芸的表情变得格外精彩,又挑了串火腿肠,刷上酱油,“名字是蔡紫晴,一个挺漂亮也挺温柔的人。”
“等等等!陈彤,你说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不然?以结婚为目的的喜欢。”陈说,语气平淡地像说我吃了个饭。
余芸炸了。身为在红旗下长大的五好青年,虽然理念上并非不能接受同性恋的存在,但这种事发生在陈上,她更愿意相信母猪上了树。大脑的冲击让余芸一时反不过来,一把抓住陈的手,说:“告诉姐姐,你吃药了?”
“你比我小三个月零一天,余芸。”陈回答,拍掉了余芸的手,“好了,说正经的,我喜欢她,然后也想追她,你有主意吗?”
余芸回答有啊。
才怪呢。
“哈,是吗?”陈突然笑了,像个孩子般,“那我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啦。”
她咕哝着转身付了钱,披上椅子上的大衣,天气有些冷,但陈却感到很兴奋,缩了缩脖子,胸前不断涌上暖洋洋的气流。
天气愈发冷起来了。
⒊
“阿紫,外面有人找你。”同事向着阿紫招了招手。
阿紫放下手中研究到一半的时尚杂志,应了声好。对着镜子,阿紫将垂落到眼前的发丝用一枚小发卡别好,抑或撩到耳后,简简单单地整理了一番,才踏着带绒毛的褐色低底靴走出了工作室。
陈有些无聊地依靠在走廊的墙壁,抬头数着头顶素白天花板上的花纹。她点燃了一支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之上,任由如同细密蛛丝般的烟雾蒙花了她年轻而姣好的面容。她在心里默数着,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不远处低底靴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微笑着在那人走过转角前,将燃烧尽的烟头碾碎在一旁的垃圾桶。
“阿紫。”陈说,嘴角撩起一个标准的四十五度微笑,对着来人喊道。尽管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有些想冲上去紧紧搂住她,感受她发间类似新开茉莉的气息,理智这根弦还是拉住了陈。她将手上的伞递给阿紫一把,指着早已密布着如豆粒大小雨珠的窗户,解释道:“你知道,天气预报总是不准的。我有点担心就来了。”
“谢谢。”阿紫莞尔一笑,继而眨了眨那漂亮而明亮的大眼睛,尝试性地询问,“一起走吗,陈?”
“好。”
Y市算不上什么繁华的城市,尽管是夜晚,也是鲜有行人还在路上行走着。他们大概在更早一些,天还没有完全黑去的时候就推着铃铛叮铃响的自行车回到老公寓里去,用热水冲去一天的疲惫。下了一场雨更是加剧了人们的这种懒散,比起走在灯光昏黄的街道上,他们更愿意坐在阳台上喝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陈撑着伞,小心地避开雨所积留下的水坑。阿紫则小心地跟在陈身旁,摇摇头推推伞柄说不必将雨伞特地倾向自己。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风吹翻了她的伞,虽然自责,但雨伞被弄坏的事木已成舟。想着说我就路旁等着雨停,话未出口,陈的伞就已打在阿紫头顶上,温热的手掌牵起阿紫的手。
“就和我打一把伞吧,顺路。”
“而且我就是来接你的,没事。”陈像是担心阿紫还会拒绝,特地地在话后面加了一句,看到阿紫点点头,才笑着说了一句走吧。
阿紫今天换了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剪裁得体的素白色连衣棉裙勾勒出其富有年轻女性魅力的曲线,边上的米黄色勾边更是衬得阿紫有一种风景画般的典雅感。她低着头,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陈身上挪移。她突然发现陈其实也算得上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眉眼的曲线格外和谐,皮肤白净得像块玉石。陈平日的懒散埋没了这种气质,若是细细打理一番,那是能上杂志封面的程度。
“上次的东西你还喜欢吗?”陈突然开口了,收了伞,挑去伞面上落下的几朵不合时宜的落花。直到这时,阿紫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楼下,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点点头。
“挺喜欢的,特别是阿白,它特别喜欢那个新玩具。”
“你喜欢就好。”陈一笑,伸手去把阿紫的一律发丝撩到脑后,叮嘱道后者去早点洗个热水澡,然后告别在楼道里。关了门,陈把手指放在鼻前——上面还残留着阿紫的味道,红黑色衬衫下的一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一个不留神像是要冲破胸膛。
她所不知的是,在一墙之隔的另一方。阿紫靠着墙壁坐下,洗净的头发披散着,手指划过阿白洁白如雪的毛发,轻柔地,不知想什么。想起过去不过一小时的事情,俏脸突然红了一半,旋即苦笑着,让阿白自己玩去了。她把手掌贴在墙壁上,冰冷的,内心却像个熔炉,自上而下地,燥热无比。
“我喜欢你。”
她们说,手指不约而同地贴合上墙壁另一端。
夜间的风过于喧哗,以至于埋没了两颗不平静的心。
⒋
最先告白的是陈。
在她们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到能结伴着去电影院谈论着的第四年,陈告白了。
“你先说。”阿紫把脸藏在米黄色围巾下,只露出一双漂亮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陈,虽然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心脏却莫名加速了,全身的血液一个劲地往一处流。
“我喜欢你。”
“不,我爱你。”
陈只比阿紫快了一个开口的动作。两人听到对方的话语从惊愕逐渐转变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手指划过阿紫的发间,两人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传来的温度。曾经在无数个梦中,陈想象着阿紫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自己笑若桃花,如今实现了,却比梦境还要来得更不真实。
她的手,她的眼,她的脸,她的每一处都在告诉我她爱我。
而我,也爱她。
⒌
“哦,是吗?记得带她来看我们,我倒想看看你这样的人能找到怎么个喜欢的人。”余芸在电话那头搁下了笔,突然又一阵坏笑,“别忘了,罚九杯。”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但很快陈又一笑,伴随着另外一个悦耳的声音:“她不能喝,还有我呢。”
“喂喂,阿紫,谁说我不能喝了。”
余芸默默搁下了电话。
那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啊。
那么接下来就是如常的日子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