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Chapter 1 ...
-
美国代表在下午的这场会议上发言的时间出人意料的长,但究其主要内容除了把气候变化问题的主要责任推给南半球发展中国家之外,就是继续拒绝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
这段发言由于是英文原音,所以英国代表团并不需要翻译。白马探难得空闲地抬起头来,目光在周围各国同传译员所在的隔音间之中巡视着。每个单间外的玻璃幕墙上都标有所属国家的英文缩写,所以很好分辨。
白马的目光停留在标有JAPAN的隔音间上,这个单间正好在他的对面,当时他进来的时候也曾随意地望过一眼,只是当时里面还没有人。
现在——他难得分心地透过隔音玻璃和上面的字母望进去,女译员正低着头飞快地记录着。她有微微偏头的习惯,结果一侧的头发便会散落下来遮住半边脸颊,有种说不出的独特味道。她一边速记一边同步地把英翻日的译文通过麦克风播报给日本代表。
白马望见她的嘴巴在轻微地动,但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他很想切换频率到她所在的频道,但他不敢动,生怕耽误了自己接下来的翻译任务。他只能透过那两道厚重的玻璃幕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他仿佛置身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黑白无声电影里,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视觉上,他试图抓住每一个关于她的细节,她听译时轻蹙的眉尖,那是因为听到了棘手的原句;她说译时微动的嘴巴,他几乎能解读出一些明显的字句;他耳机中发出的美国代表喋喋不休盛气凌人的演讲仿若瞬间被按了静音键,取而代之的是她凉薄的声线,由远及近地传入耳膜。
白马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斜对面的法国高翻摘下了耳机,他猛然间回过神来:美国代表的发言结束了。果不其然,对面的宫野在几秒之后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随即开始收拢桌上的个人物品准备离开。
白马探在目送她离开的那一瞬间有种摔下耳机夺门而出追上她的冲动,在下一秒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怖的陌生。那还是你么,英国外交部对日事务处副处长Steven Hakuba?以专业的翻译素质和强大的心理素质闻名高翻界的那个首席翻译?为什么,为什么在进入高翻界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出现了眼前这个让他情绪失控不能自已的情况?
白马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一座随着年岁的累加不断叠厚的冰层,这些年来除了翻译没有任何事物能搅动冰层地下那股暗流的涌动。可是现在,白马却觉得自己心中那股暗流大有破冰而出的趋势。
都是因为你么?
他有些怔忡地望着宫野拿起一边的公文包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在黑色职业套装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挑。此时有接替下一任翻译工作的日本高翻进来,她转过身和对方讲了一会儿话,脸上有着清浅的笑意。
白马摘下耳机,听到身边的助理俯身对自己说,Steven,接下来是中国代表发言,然后是日本代表,中间有15分钟的休息时间。
他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宫野侧身,让人高马大的男同事在狭小的隔音室里跨步走到位置上,然后互相躬身告别,白马从她的嘴型读出她在说着请多关照。
宫野随即抬起头来,眼神似有若无地朝这边望过来,轻微地停留在白马因瞬间怔住而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脸上一秒,随即移开目光,转身开门出去了。
白马探双手握拳抵在桌上,闭上眼睛,仿佛在用力地克制着什么情绪,半分钟之后神色如常地站起身来,脱去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伸手松了松领带。对上助理不解的目光,他安慰地笑笑:
“没事,就是空调打得太热了。”
***
白马做完同声传译之后和前来换班的同事握手道别,拿起西装外套就出了隔音室。从二楼独立的环形翻译间到会场外部大厅有一条独立的通道,不时有各国的翻译人员上上下下。
等电梯的人很多,白马转身就决定走楼梯下楼。他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声响,一如他此时的内心,失落而忐忑,却有隐隐约约有所期待,但到底期待着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大厅。明亮的外场大厅里徜徉着各色人等,肤色黝黑的非洲代表们凑在一起神色激动地讨论着什么,角落的组合沙发上散坐着几位气象学家在面色严峻地对着电脑分析数据,临窗的位置有些工作人员在排队接杯装速溶咖啡。
宫野志保站在电梯口不远处和日本海洋学家伊藤嘉一说着话,后者正在询问她大会关于海平面上升问题的解决措施和对马尔代夫和孟加拉国的援助方案。
宫野本身对这些涉及专业知识的内容就不太了解,加之只同声传译了美国代表的空泛发言,因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有些歉意地和老人道别,目送他上了电梯。
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来,就感觉手腕被人扣住。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衬衣系着黑色窄版领带的男人逆光站在她面前,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北欧深冬的阳光从窗外明亮地倾泻进来,在他身侧包裹出一层柔和的光芒。
见宫野转过身来,白马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腕,他单手搭着西装,宫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果然是GUCCI,她心想。
白马探望见她被柔软的茶色发丝覆盖的头顶,依然是这么微妙的身高差,不偏不倚正好可以看到她齐刘海下那双明暗不定的眼睛,被早晨十时的高纬度冬阳熏得几近透明的瞳孔,随着视线的上移慢慢地对上他的眸子。
“嗨。”说完这句话他就懊恼地想抓头,原本以为能在几年的沉淀历练之后能在她面前表现得成熟自若风淡云轻收放自如,但事实证明他丝毫没有任何长进,在这方面。
宫野志保微微抿起嘴抬眼看向他,双手拎着公文包放在身前,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在外人看来如同在讨论公务般再正常不过。
“好巧啊,白马先生。”她说的是英语,她甚至连“君”这个能留给他关于他们的过去唯一回忆的意符都摒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所有男性都没有差别的称呼,“先生”。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表示地接着说了下去:“宫野小姐真是越来越出色了呢,现在已经是外务省的第一高翻了不是么?”他嘴角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但宫野清楚地知道,白马探最冷漠的时候,往往就是微笑的时候。
“您过奖了。只是区区一点成就而已,怎么比得上白马先生这种出席过联合国大会的高级同声传译前辈呢。”她微微颔首,额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眉眼,也掩饰了所有的情绪。
白马轻笑:“不敢当。那么就希望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指教了。”他同样稍稍躬身,领带轻垂在身前,上面的领带夹耀眼得刺目。
“该说请多指教的应该是我吧。”宫野直起身来,转头看了看大厅门口缓缓停住的一辆黑色丰田凯美瑞,“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
“——当然,您请随意。”白马探侧过身,扬起左臂朝向门口示意宫野先走。他的举止还是一如既往无可挑剔的绅士,但宫野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伸手关上车门的同时朝窗外望了一眼,身材颀长的英国高翻依旧保持着背对着大门的方向站在巨大的LED滚动屏幕前,虽然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僵硬的肩背线条还是说明了一切。
前排的日裔司机透过后视镜盯着高级女翻译有些心不在焉地关上车窗,转过头来探询地问道:“宫野小姐……那位是你的朋友吗?要不要一起搭个便车回酒店?”
“噢,”宫野收回目光,微笑着回道:“不必了。他……只是一个前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