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难从》半月凌

3、人外人

　　整整三天，谢云书都闷在房间里画百里府的地图。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云中观会花这么大价钱把他弄出来只要他画一张地图。自从百里青衣逝世之后，整个江南百里府都处于一种波涛暗涌的状态，百里家的四个孩子除去百里青衣，剩下的百里铁衣，百里寒衣，百里澜衣无不想取而代之其主位。
　　谁都知道，百里家家主的身份，就相当于坐拥小半个江山。不只是富可敌国的家底，还有誓死效忠百里家的上千食客；最重要的是——传说江湖上有四本惊世秘籍，其中《剑舞惊鸿》为“归西剑”程柒柒所有；《云观书》是从云中观流传出去的，现落于岭南萧家；剩下的两本，《问天剑法》和《血煞掌》均藏于百里家的地宫中。
　　百里青衣在世之时，德高望重武艺卓绝，江湖人对百里府虎视眈眈却也不敢造次，羡慕嫉妒却明里暗里都不敢去抢。如今百里青衣一死，整个百里家失去了支柱，为了成为家主，三兄弟争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齐头并进，江南百里家如今有的只是个躯壳。
　　在天牢里时，聂凡生曾问过谢云书为何落得如此境地？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知道太多的人，总没有好下场。严刑拷打若能得到百里家地宫的地图，那么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宁死不屈也无妨，反正说与不说，最后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让人放心。
　　这世上除了谢云书和百里青衣再没有第二人知道百里家隐藏最深的秘密。百里家的每一代家主死前都会将这个秘密传给下一任家主，可是在百里青衣这一代却出了变故。百里青衣死之前，只有谢云书这个随身护卫在身边，唯一知道百里家秘密的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百里家的人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四品朝廷命官全家六十七口人的性命，“柳州奇才”谢云书因犯下滔天罪孽被抓进了举国上下看守最严密最黑暗的天牢。
　　像个玩笑一样。没有人敢站出来辩驳，没有人去查证事实真相甚至谢云书自己都只是冷笑了一下，表现得无比配合。
　　惹上了百里家，这个江湖，能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
　　没有人去纠结百里青衣临死前留书一封，说此生对不起一人，只得以死谢罪这句话的意思，也没人关心谢云书将百里青衣的尸体藏在了哪里。堂堂百里家主，死后唯一掀起的波澜就是两本绝世武功秘籍。
　　何其可悲。
　　谢云书虽是百里家一代忠仆，可他并不是什么贤德圣人能做到以德报怨，若非是念及百里青衣的情面，百里家那三个酒囊饭袋岂能将他迫至如此田地？本也没打算活着走出天牢，没想过能从他们手中活着逃脱，可云中观救了他，见到聂凡生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继续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一个人。
　　救命之恩，即便云中观的大宗主也不过是为了一桩生意，可谢云书心里清楚，凭穆靖书的本事，就算不找他，也完全有能力拿到百里府的地图，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其实所谓地宫，不过是放了些金银珠宝，真正的武林秘籍，根本就不在那里对吧。”漂亮到像件工艺品一般的手指握着谢云书画了三天的图纸，连指甲都是完美的形状。谢云书已从开始见到这个男人的呆愣中清醒过来，缓缓点头。
　　面前的男人青丝如瀑还带着光泽，星眸朗目，鼻梁高挺更显的目光深邃，薄唇是浅浅的红色，下巴削尖却棱角分明，轮廓很深，整个人有一种阴柔与阳刚结合的矛盾气息，却意外让人觉得……谢云书没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男子的容貌，只觉得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容貌比这个人更完美的人了。
　　“那两本秘籍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失传了，百里府五十年前曾经烧过一场大火，那两本秘籍早在那场大火中就灰飞烟灭了。”
　　展开地图的动作一点没有异样，穆靖书似乎并不为这个天下都会为之疯狂的消息所动，面不改色认认真真看着手中的地图，嘴里却闲闲丢出一句话。
　　“没有烧毁，这两本秘籍在百里青衣的身上。”他抬起那对漂亮得勾魂夺魄的眼，似笑非笑看了愣在当场的谢云书一眼，“谢公子无需心怀芥蒂，云中观向来只做能挣钱的活，对于武林中的秘籍之类并不热衷，也从不泄露买主的信息。你不愿说实话，本座便不问，反正要百里家的地图，只是为了那颗举世无双的东海明珠。生生喜欢金银玉石，武功秘籍之类的，在云中观没有任何吸引力。”
　　谢云书第一次觉得感受到了山一般的压力，砸得他狠狠陷进了土里，按照聂凡生的话说就是“抠都抠不出来”。他的后颈至尾骨处，冷汗一点点沁出。
　　穆靖书看了眼全身僵硬的谢云书，又笑：“谢公子莫要如此惊慌，云中观有着天下最缜密的情报网，你们眼中的秘密，本座有的是办法探听得来，有些事情听来有用，有些事情听来……只是图个乐子罢了，比方说——全江湖都想得到的两本秘籍，竟被纹在百里家主的身体之上一样，还是百里青衣自己亲手纹的，也亏得他想得出来这个法子，这一针一针地下去，可是疼得很呢！”
　　他说的云淡风轻还带着调笑的口吻，谢云书却完全被他说的话震惊了，秘籍纹在百里青衣身上这种事情他都知道。这个人……这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这个天下，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此隐秘的事情，百里青衣分明不可能跟旁的人说过，可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否……关于他的秘密，这个人也知道？……

　　“哎呀小白鸟可算找着你了！赶紧的我要好好跟你算一下工钱啊！这次呢本来我们说好是十万两银子的，但是鉴于半路杀出玄渊这么个碍事的害的我险些人财两失，而且生命一度岌岌可危，所以你必须给我加工钱！”房间门被“嘭”一声狠狠踹开，聂凡生虎了吧唧地跑进来，开口就大嗓门嚷嚷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云书似乎看到方才门被踹开那一瞬间，穆靖书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玉净琉璃瓶！”
　　“说了多少次那个不值钱你为什么老惦记着？”
　　“管他值不值钱，看起来值钱就行！”
　　“…………”
　　“你是不是想赖账？！”
　　“……没有”
　　“你刚才犹豫了对吧！你就是舍不得！果然那个是好东西！想诓我？！没那么容易！”
　　“…………你想太多了。”
　　谢云书看着二人，一个无理取闹一个无可奈何，这样的两个人，却都是跺一跺脚江湖都要抖上几下的人物。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谢云书自嘲地笑了一下。穆靖书，想必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吧，自己还自以为聪明在他面前编着假话，而别人却连他拼命想遮掩的事实都不屑去了解。
　　这个江湖太大，什么百里家什么秘密什么“柳州奇才”，此刻他突然什么都不想理会了，这么多年来守着这些完全不清楚有什么意义的东西。百里青衣说，因为是江湖，所以爱恨情仇，刀光剑影中得以快意恩仇。可是所谓江湖，也无非是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循环往复无止无休。他不想管了，不想再承担这些莫名其妙的责任。在天牢受尽折磨的日子里，多少次转到鬼门关前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生的信念扯回来，心心念念的，不过一人。
　　这个江湖曾有他的一席之地就够了，他已然找到他愿为之生为之死的人，偌大的江湖，不敌她颔首时颊边浅浅梨涡。
　　说起来，江南这个时节，恰好是十里长亭满目桃花的繁华。犹记得那年谢云书尚是鲜衣怒马少年，不过迷失桃林的那惊鸿一瞥，便也将整个天下迷失在了少女轻扬嘴角时，黑得发亮的眼里。
　　“谢公子。”穆靖书被聂凡生强硬地拽走说是要自己挑选补贴的工钱，走至门口他突然回头叫了一声。谢云书缓缓扭过头，那个完美如天人的男人站在背光处，墨衣翩翩晚霞也黯然失色。
　　穆靖书微微一笑：“有时候现实并不是你看到的听到的那样，太过于正直，往往会让自己踩进意想不到的陷阱。每日陪在身边的人很多时候心里会藏着一把刀，时刻准备拿出来置你于死地。你看不见自己身处囹圄，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是这盘局中的棋子。本座素来不爱管闲事，尤其是别人的家务事，不过还是要提醒谢公子一句，好自为之——”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一头雾水的聂凡生看看谢云书又看看渐渐走远的穆靖书，挠了挠头追了出去，留下谢云书一个，神色凝重。
　　陷阱吗？他指的是百里家？还是……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