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新娘》宁樱子

1、第 1 章

　　“天气热, 白玫瑰花球不经放,一下就焦,不如用小朵玉色玫瑰,加了红的野山莓, 又喜庆又不俗,你看这样可好?”
　　“中间那两桌都是老人家,把菜单改一改, 汤换成菜胆炖翅清淡些, 甜品不要油炸和冰冻,让我想一想……热的南瓜百合羹就很好,冷的选绿豆酥和马蹄糕怎么样?”
　　“长辈的意思是颜色不要太过素净,大夏天又不好用红的金的,依我看, 主调选香槟色, 闪点金, 远远看过去有星光闪烁的效果, 也不会觉得热.”
　　“客桌上的花可以做成树的形状, 疏落一点才不会太抢眼, 若嫌单调再加一些蝴蝶, 绕上玉色珍珠就够大方.”
　　“来不及订维拉王? 不要紧,婚礼上关心新娘礼服是否出自名家的人就那么几个, 所有的人最关注的是气氛可否温馨和谐.”
　　上面的对话,已经成了许忱言生活的大部分.
　　不不不, 不是她自己要做新嫁娘. 这是她的工作.
　　她的工作, 是婚礼策划人. 她自己有一间工作室,名字叫做绯痕,听上去令人浮想连翩. 工作室在近郊,离市中心不过四十分钟车程, 小小一栋两层旧洋楼, 粉白外墙有几处脱落,露出里面砖头的颜色, 衬着生锈的黑色雕花铁栅栏, 别有趣味. 春天攀满云雾般的紫藤, 初夏有粉的白的蔷薇, 现在就只有浓绿的爬山虎密密地遮了一墙, 有风过的时候, 绿叶此起彼伏, 好像波浪.
　　八月是许忱言最闲的时候.
　　整个夏天, 绯痕只有两单生意.
　　婚礼最好的时间,这个城市一年之间也只有五月和十月,可惜和长假凑在一起, 难免挤逼喧嚷. 六月九月也好,四月和十一月就差强人意,而不得已选了八月办婚礼的新娘,总有些说不出的苦衷.也许就是为了这样,许忱言对她们特别尽心, 不厌其烦, 为她们争取最好的.
　　今年的两个八月新娘,一个和许忱言熟了之后, 笑嘻嘻告诉她自己是奉子成婚, 等到天气凉了身材一定已经起变化. 另外一个, 准新郎先从美国飞回来和两家老人一起张罗, 到了八月中, 准新娘才姗姗来迟.
　　许忱言第一次见沈沛潆,是沈沛潆婚礼前三天.
　　化妆师戚玖玖急得团团转: “我现在还不知道新娘到时候要换几套衣服,又都是什么颜色的, 这可怎么好?”
　　丁晓萌火上加油: “更糟糕的是你连真人都没见过, 说不定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脸型, 换了我是你, 连觉都睡不好.”
　　戚玖玖和丁晓萌两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孩子, 却又都是许忱言的左膀右臂.
　　丁晓萌尤其奇怪, 大众传媒的本科毕业以后, 游手好闲了大半年, 当然,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是在体验人生. 偶然一次在网上看到绯痕的招聘启事, 上来就告诉许忱言, 不用再面试别人,你要找的助手就是我.
　　那时候, 许忱言做了两年多, 多多少少做出一点名气, 从前的客人带了新朋友来, 生意一下就好起来, 一个人终于忙不过来, 想到要用一个全职助手. 她自然没有告诉丁晓萌, 除了他, 来面试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退休妈妈,说是儿女怕她在家闷, 看到启事一定要她来试一试.
　　她自然也不会想到, 丁晓萌好像如鱼得水, 再也不愿意离开. 搬搬扛扛自然不在话下, 又出得了场面, 长得高大讨人喜欢, 八面玲珑, 把客人, 供应商, 酒店敷衍密不透风, 比起许忱言的做派轻松讨巧许多. 做了一阵, 许忱言连策划也和他有商有量起来.
　　约了沈沛潆到绯痕的那天, 正逢台风过境, 豆大的雨点挟着风从影沉沉的天扑落下来, 时而风把雨幕扯开一角,露出白茫茫的天与地, 好像天地洪荒苍茫无限.
　　沈沛潆已经迟了二十分钟.
　　许忱言贪凉, 走到露台上吹风, 雨砸在爬山虎墙上, 爬山虎墙仿佛染上了白茫茫的颜色; 砸在她的手臂上, 她的手臂也变了白色, 青白的, 疏离的. 整个世界在眼前铺开来, 没有别的颜色, 没有想象的空间, 没有余地留给悬念.
　　她听见里面丁晓萌又在逗戚玖玖: “喂, 二十五, 不要等了, 早早回家是正经, 晚了地铁都挤不上, 挤上去也是被蒸成人肉包.”
　　两道昏黄的车灯拐进小路, 被雨幕分解成一丝丝一缕缕, 又好像碎了的金色粉尘.
　　然后就听见门铃响.
　　沈沛潆是个瘦小清秀的女子, 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眼角有一点点皱纹, 笑起来却带一种奇异的沧桑的美. 她也毫不介怀, 时时微笑., 极耐看. 她穿一条深V领水绿丝裙子, 长发洗得笔直乌黑, 脚上却是一双踢烂了的球鞋. 见丁晓萌看她的鞋, 沈沛潆道: “不好意思, 迟到那么久, 路上不好走. 我一定要穿了球鞋才能开车, 上来急, 忘记换鞋.” 说着, 又笑了.
　　丁晓萌才不好意思, 讪讪走开去倒水.
　　许忱言在电脑前同沈沛潆慢慢讲起来, 沈沛潆只是听,看上去有些疲惫的神气, 一手支着头, 微微笑, 每当许忱言征求她的意思, 她才像忽然回过神来: “啊? 好啊, 这样很好.”
　　来回几次, 许忱言忍不住也笑: “沈小姐, 还不快快把握这个机会多多提要求?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有风驶尽舵, 有什么离奇古怪的念头,要什么新鲜奇特的安排, 小时候做过的白日梦, 杂志上看到的新创意, 现在不说出来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哪怕你就是要贝克汉姆结婚时的宝座我们都能找出复制品. ”
　　沈沛潆骇笑: "真有人提这样要求?"
　　许忱言道:"更离谱的都有.不说也罢."
　　不说也罢.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说不得的苦衷.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不可说不愿说的隐衷. 沈沛潆就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像是别人的婚礼, 全不在意.
　　戚玖玖终于忍不住: “那……沈小姐的礼服置好没有?”

　　沈沛潆有一件去年买的ALBERTA FERRETTI淡金色晚装, 穿过一次, 准备喜宴上用. 白礼服却是匆匆买就的百货大楼货色, 连头纱也只是机器批量生产的蕾丝, 花样粗糙. 沈妈妈背了人悄悄同女儿讲: “要不要多买一套衣服? 五月份你表妹办酒换了四套衣服……做件新旗袍也好……”
　　沈沛潆还是笑: “时间不够了,算了.”
　　时间永远都不够. 从绯痕出来, 雨还是不止不歇地自顾自下, 看看时间, 好像下一个约会又要迟到.
　　果真, 沈沛潆赶到城里,已经是约好同江泠在咖啡店见面的时候.下班时分, 车流人流混杂, 还有水银柱似落下来的雨, 整个世界都流动不安,叫置身其中的人无比晕眩. 沈沛潆清晨下的飞机, 被时差折磨到此时只觉困顿不堪, 身浮眼花.
　　终于到了.
　　一进门就看见坐在窗边的江泠: 以为是最普通的黑色西服配及膝裙, 偏偏在灯光下泛出冷冷的缎子的光亮, 衣扣是水钻镶成的一只蝴蝶, 里面又露出小小一件豹纹抹胸, 短短的头发拢在耳后, 衬得一双晶莹大眼仿佛琥珀, 光影浮动. 这上下, 只有沈沛潆知道, 这头天然带点黄的头发不知在中学里给江泠惹了多少麻烦; 也只有她知道, 骤眼看去酷似某个二十岁出头的明星的江泠其实比自己还大了一年.
　　江泠抬起头: “看, 每次我们两个名字里有这么多水的人见面, 天总是要下雨.”
　　玻璃天棚上雨水瀑布般泻下来, 映着满城昼夜不分的灯火, 闪闪烁烁地碎了一天一地.
　　沈沛潆要一个双倍的黑咖啡, 笑道: “上次是你结婚, 这次轮到我, 也不知道老天想对我们说什么.”
　　四年前, 江泠也是八月新娘.
　　沈沛潆没能参加她的婚礼. 她去美国留学的机票就订在那一天. 更重要的是, 江泠是七天前才决定要结婚, 在第五天头上通知亲戚朋友, 沈沛潆再来不及改变行程.
　　沈沛潆其实并不意外.
　　她们两个自小是邻居, 又上的同一所中学. 各自生命里男孩男人进进出出, 彼此都看得分明. 傅之唯出现得不早不晚, 那是江泠大学毕业一年的时候, 要经历的都已经经历, 要忘记的伤口也全部愈合. 他能叫她笑, 他懂欣赏她, 他知道体贴, 那么, 他长得不好看家境清寒又有什么关系?
　　一起走了半年, 两个人就搬在一处, 时时招呼朋友, 热闹温暖, 不是不像一个家的. 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 却迟迟不听见婚讯.
　　沈沛潆决定要去美国的时候, 约了江泠出来喝咖啡.这城市夏天雨水多, 空气里尽是潮湿的雨意.沈沛潆说: “我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了, 不然再没有出路, 困在从前里面,怎么也走不脱.”
　　江泠忽然说: “我同老傅两个, 要不结婚,不然只好同他分手. 这样一年一年把人家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沈沛潆又说: “也不是不舍得, 总是要做一个决定的. 这些年,从来都没有下过什么决心, 这一次, 权当是为了自己, 再说不出别的道理来.”
　　江泠接下去说: “只是为了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 人家就说我没有诚意, 一定要问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哪里有什么道理.
　　这人生本就全无逻辑混乱荒谬,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偶尔任性放纵, 听凭自己的心做决定.
　　于是, 沈沛潆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办好所有的手续, 买了机票. 江泠也花了这一个月的时间决定和傅之唯结婚.
　　她说: “让我们快快结婚, 能多快就多快,我不想再想,我怕我会改变主意.” 说这话的时候, 她的脸美得不近情理, 带点决绝, 好像一个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