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水陌沧海

2、第一章

　　第一章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莫非放下笔，揉揉酸痛的眼睛，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监考老师煞有介事小心翼翼地一份一份把卷子对齐叠好，然后放入那个黄色的大纸袋里，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荒谬：中考,这就结束了？三年，不，或者说是九年挑灯夜战，挥汗如雨的日日夜夜乃至我以后的人生，全都承载在了那几张薄薄的轻飘飘的，随便一揉就稀巴烂的纸上？我辉煌灿烂的青春年华!我明亮健康的眼睛!我那本可以用来练琴却浪费在最后连边都没跟试题沾上的习题册里的宝贵时间!!推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莫非一时间竟真的有些懊恼和怒意.
　　幸好只是假性近视,上高中前说什么也要把鼻梁上这丑东西拿下来.走出考场前莫非这么想着.
　　毕竟没人想一开学就是一副架着啤酒瓶底,走路时中还念念有辞的书呆子的形象.
　　好容易穿过众多翘首盼望的阿伯大婶们挤出考场大门，喧闹的声音纵横交错席卷而来:
　　“考得怎么样？”
　　“小囡辛苦了,快快快,回家吃饭去.”
　　"算了算了,一道做不出也不要紧."
　　"你怎么这么笨啊?人家小孩都说全做出来的!你存心要气死我啊!"
　　"呜~~~这次死定了!我两到大题没来得及做!呜呜呜~"
　　"不对!最后一题明明该是27/4!"

　　莫非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他一向最怵人山人海磨肩接踵的场面,刚才一阵推推搡搡挤得他满头大汗,脸上好像还残留着别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热气,胳膊小腿上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推啊碰的,浑身上下都粘乎乎的感觉让他一阵恶心.急欲回家上上下下冲洗干净,他开始四处张望.身旁一个个以孩子为中心的小集团开始相携离开,那样的和谐融洽让莫非怔了一下.可他马上就回过神,自嘲地暗笑一声.
　　"嘀嘀~~~"汽车的喇叭声在不远处响起,莫非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正隔着车窗玻璃向他微笑的陈伯.莫非也冲陈伯笑着招了招手,小跑过去,陈伯摇下车窗,冲他慈爱地笑笑,说:"小非,总经理和夫人让我来接你."莫非一愣,抿了抿唇角,笑道:"辛苦陈伯了."打开后座车门,俯身钻进拉车里.
　　"小非,考得怎么样?"陈伯边发动车子,边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平淡无波的神情,问道.
　　"还行吧,没出大纰漏,D中没什么问题."莫非简单地回答.
　　"可是...总经理和夫人一直希望你能进入S中就读..."陈伯说着,看了一眼安静地听着MP3的莫非,没再说什么.
　　耳中塞着耳机,莫非仔细地回想着这几天的考试,自觉还算满意.语文作文题故意选了那个不讨巧的,数学选择题空了一道,英语作文天马行空乱开无轨电车扯得离题十万八千里远.
　　这样,作为第二志愿D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S中,BYEBYE~莫非这么想着,不禁有点得意地微笑起来.

　　莫非家住市中心，距离考场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没多久，莫非就踏进了家门。
　　一个稍有洞察力的人就会发现，莫非家的经济条件十分优沃，复式结构，200多平米的面积，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西洋名家画作用古朴的紫檀木画框装裱着，华丽的水晶大吊灯下是端正地摆放在正宗波斯地毯上的一张八仙桌，纯手工编制的壁毯由于太长，在墙根的一头蜷着无法拉直，一应俱全的数码家电环绕中,一架被拂拭得纤尘不染的黑色三脚钢琴尤为醒目.怎么看都免不了要叹奢华二字。但眼前的布置中不中，洋不洋，一桌一椅的搭配都与艺术的美感完全相悖,看着说不出的怪异。看得出主人中西结合的本意，可正如莫若所说，格调高雅是内涵自然的外在体现，可如果把它变成行为的一种动因，其结果必然是自身愚蠢和浅薄的无限放大。莫非道，有一个惯于做出如此怪异行径的人群我们将之统称为----莫若笑着接上，暴发户。

　　莫非走进客厅,不出所料地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抛,自己顺势倒在沙发上.他忽然想,如果哪天回家看见爸妈竟然在家里准备好晚饭等待着,自己一定会惊慌地不知如何是好吧.说不定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哎,说起来,离上次他们回家过了多久了呢..三个月,又好像是四个月.他们长什么样来着,莫非惊惶地发现那两张保养得宜满是慈爱的脸在脑中淡得只剩隐约的轮廓.有两个一年到头都乐此不疲地把空中飞人当作副业往返于世界各地的父母,莫非也不知是福是祸.莫非的双亲都没怎么上过学,白手起家,从年轻时开始打拼,奋斗了十多年公司终于跻身于全国百强.俗话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即使有了房子车子票子乃至孩子,两人的生活质量还是没一星半点的提高,仍然忙碌不减.从莫非有记忆开始他的世界里就只有自己,父母的存在只能通过每个月雷打不动地打到帐上的钱款来感知.年纪小一点时他长期借住在同学家,等到上了初中,父母为他在学校附近添置了一套房子.或许是心下歉仄,他们在新房子里堆砌了大量奢侈品,每个房间都布置得极尽豪华舒适之能事,然后把它作为升入初中的礼物送给了莫非.这份饱含着他们心意的笨拙礼物,莫非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哭着扑到父母怀里大喊”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多陪陪我,让我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吧”之类的话是烂俗小说里一根筋的主角才会做的矫情事,
　　现实就该这么现实,莫非稳稳地接住抛来的房门钥匙,笑得阳光灿烂,:”谢谢爸.”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按照国际惯例，像他这种极度缺乏家庭温暖的小孩子不是应该瘦骨磷峋弱不胜衣有着脆弱的外表和同样脆弱的内心成天睁着惊恐的大眼满脸戒备地瞪着这个寒冷的世界么？
　　为什么他能照样活得好好的？没有父母陪着没关系，他可以整日整夜地叫同学和好友来家里玩；被别人欺负了没关系，他可以自己把所有该自己的一分不落地讨回来；夜里被噩梦惊醒吓得不敢入睡没关系，谁让家里高科技产品多呢，把所有的灯全都打开，把音箱电视空调电脑DVD也全都调到最大，就这样笑着等楼下的邻居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然后就可以热闹地大吵一架了。
　　不过上了初二后莫非再没这么闹过。人么，也就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何必神经兮兮地到处跟别人过不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做得乐此不疲。
　　后来相熟了，莫若不就说么，我的出生完全是遵循父母的意愿而实现的，而我自己则根本没有选择出生与否的权利，可以说，我是被迫降临人世的，甫一出生，他们就欠了我一份。他们有义务给我我想要的生活。若是做不到，反而徒留我在这世界上受苦受难，那他们不啻是我的仇人。不是拜他们所赐，何来我苦难重重的一生？
　　莫非这时当然没想这么远，他只是觉得，自己在没有父母的世界里依然过得风生水起，父母，只是他的提款机。这个工作他们倒是做得尽职尽责。莫非不无讽刺地想。
　　莫非趴在沙发上,思绪越跑越远,不知不觉就双眼朦胧,
　　头一偏,睡着了.
　　再度睁眼确是被肚子的”咕噜”声吵醒的,即便这么说有些夸张,莫非却是真的饿了.想来也是,从吃完午饭到现在自己什么都没吃,下午考试能量消耗又那么大,不饿才怪.本以为可以香甜地一夜无梦,精神抖擞地迎接明天灿烂的朝霞,现在也只好费力地张着血红的眼睛起身找东西祭空空如也的五脏庙.
　　现实就是这么不美好的东西.
　　好不容易翻出袋压缩饼干,莫非起身到厨房倒了杯凉开水,就着水就啃起来.倒不是可怜到无米下锅食不果腹,爸妈当初买房子时在莫非的套间隔壁又置下了一间,专门作为佣人房,甚至还周到地装了个电铃,莫非有需要时只要抬抬手就行.除了司机陈伯,还有好几个负责照料各方面生活起居的阿姨大婶.
　　可眼下已经凌晨一点,莫非自问还算道德,扰人清梦这等缺德事他可做不来.
　　鲸吞海喝了一阵,莫非缓了口气,去厨房续了杯水,转身回自己卧室继续补眠.
　　谁曾想躺着躺着脑中越发清明,睡意全无.莫非轻叹一声,半坐起身,摸黑在床头垫了个抱枕,斜倚着发起呆来.
　　其实他倒是很享受这样的黑暗.混沌得仿佛连自己的存在都成了虚无,于是脑海中那优美的旋律便喷薄而出成为这天地唯一的灵动.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莫非有些急切地起身,快步走到钢琴前,翻起了琴盖.
　　清冷的月光从半挽的窗帘下轻盈地流泻在地板上,轻吻那雪白的漆黑的琴键,镀上了一层冰辉.
　　莫非轻轻抽出琴凳,曲身坐下.手指恍若不受控制般地抚向琴键.音乐响起,赫然是德彪西的<月光>.窗外是银盘般完美无瑕清辉流泻的满月,屋中是飘逸轻灵静静流淌的乐音,时间在这一刻仿若凝固.
　　沉浸在清澈空灵的乐曲中,莫非真切地感受到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小到大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挥汗如雨,苦练基本功以至于指甲和指头之间渗出血来,被严厉的老师用戒尺责打的无数下……甚至是违背父母的意愿”放水”只为了进入音乐特长学校……
　　只有当这样牢牢地在每一个音符间掬捧起音乐,也让她在每一个扎实地落下的音之间牢牢地抓住自己时,他才能掌握住那种脚踏实地的安然,才会真切地觉得,她其实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