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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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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了断
之后几日马靳新果然请了大夫给张天祥治伤。张天祥这伤拖延日久,伤了血气,总算没什么大碍,好好保养就好。马靳新便一日三次地亲自给张天祥熬药,连镖局事务都放在一边,交给王忠他们处理。张天祥过意不去,几次三番要他回去做事,可马靳新是大师兄,从来只有张天祥听他的,哪里有他听张天祥的时候。
待张天祥的身体好了些。马靳新便独自去见姜半湖。
姜家人到得齐整,左右排了两排,神情严肃,虎视眈眈。
马靳新比上次来时更为坦然,站在堂上,神态自若,嘴角微扬,仿佛两侧投来的如狼似虎的目光不过是在迎接他罢了。
姜半湖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搀了出来,坐了上座,立刻有人送了他平日最爱抽的水烟到他手上。姜半湖一手搁在椅子的把手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长舒了一口气,连眉目舒展也开来,这才睁开一双老眼,看着站在大堂上的马靳新,似笑非笑地说道:“马总镖头,三个月不见了。”
马靳新笑道:“不错,是三个月不见了。”
姜半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那么,张天祥的头呢?”
马靳新脸上笑容顿了顿,突然说道:“姜老爷子,要的是张天祥的头,还是要真正害死姜四小姐的凶手?”
姜半湖敛了容,将烟嘴也拿了开些,直了身,问道:“马总镖头,这是什么意思?”
马靳新笑道:“当日太湖别墅惨案,所有人都认为是张天祥要杀我,才连累了姜四小姐。可若事实并非如此呢?”
姜半湖挑了挑眉,嘴角一边扬起,说道:“马总镖头请继续。”
马靳新还未开口,姜二公子便已跳了出来,说道:“马总镖头,怎么,如今你为了给你师弟开脱,倒要编排出一个背后主谋来吗?”
马靳新斜眼看了看姜二公子,忽而笑道:“马某还什么都没说,姜二公子倒是清楚得很。”
姜二冷笑道:“这是自然,背信弃义这种小人行径,我见多了。”
马靳新轻轻笑道:“不只是见多了吧,当然要做得多了才能如此了解。”
姜二怒上心来,骂道:“姓马的,你什么意思?”说着,已出了列,似乎要上前与马靳新对峙起来。
只听姜半湖一声怒喝:“姜二,闭嘴!”姜二一个激灵,退了回去。姜半湖又看向马靳新,道:“马总镖头,请继续。”
马靳新说道:“姜老爷,也不必继续,姜二公子已经说了。”
姜半湖又眯缝起眼,道:“你果然要袒护你师弟,不惜与整个姜家为敌?马总镖头,你不是这样笨的人。”
马靳新点头道:“姜老爷是明白人。”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亮在众人面前,道:“这样东西,想必姜老爷很熟悉。”那是个黄玉扳指,石质细润,色泽金黄,只一眼,便可瞧出名贵来,绝不是普通事物。
马靳新一亮出这黄玉扳指,在场的姜家人便齐齐失了色,纷纷看向脸色煞白的姜二。这是姜家子嗣的信物,每人皆有一只,除了质地大小不一样,扳指上的印记纹路都是一模一样。这只黄玉扳指便是姜二的信物。
姜二惨白着一张脸,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指着马靳新骂道:“马靳新,你,你,你……这是假的!”
马靳新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看向姜半湖道:“姜老爷,这是我从张天祥那里得来的,是他主顾的信物。”姜二听罢,更是急红了眼道:“你胡说,这明明是假的,什么主顾的信物,你血口喷人!”
姜二才说罢,姜半湖便开了口,只听他声音沙哑苍老,慢悠悠的语气仿佛在问姜二一件小事:“老二,我似乎记得,你许久不曾戴过这扳指了?”姜二听得心也倒悬,慌忙道:“父亲,孩儿,孩儿在外面奔波日久,生怕弄坏了,是以想要好好保管罢了。”姜半湖抬了抬下巴,道:“那你去拿来给我瞧瞧。”姜二只觉满头冷汗涔涔地往外冒,低着头,仿佛钉在地上,半点也挪不动。“回,回父亲,这扳指,前几日,前几日……竟丢了。”
“一会说是假的,一会说是丢了,”姜半湖又抽了几口烟,道,“到底哪一个才是准?”姜二膝盖也抖起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说道:“孩儿丢了父亲的信物,是孩儿的错,孩儿没想到马靳新这样丧心病狂,竟偷了我的东西来指正孩儿!”
马靳新冷哼了一声,道:“是真丢还是给人交换,你心里清楚。”姜二一听,顿时抬起头说道:“马靳新,你胡说,这是我家传信物,怎么会能给人?”
姜半湖忽然说道:“马总镖头刚从关外回来,风尘仆仆地赶到太湖,他要怎么偷你的东西?”
姜二几乎目瞪口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姜半湖又抽了几口烟,说道:“再说了,你的东西放得秘密,难道马总镖头知道?”
姜二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委顿在地上,被自家大哥一脚踢开,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自己的亲妹子,竟也下的了手?”姜二正滚到马靳新脚边,被马靳新一脚踏着,起不了身,只听马靳新说道:“你要买凶杀人也就罢了,却与我师妹袁洁串通,找了张天祥来,陷他于死地。”
姜二抬不起头来,只好求饶:“马,马总镖头,求你饶了我吧,都是袁洁找上我的,是她让我找张天祥买凶的!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马靳新点头道:“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日拉我来见姜老爷,甚至于一路送我到太湖别墅,也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与袁洁全不相干,是不是?”姜二听罢,又是瞠目结舌,垂下头去,不敢发话。
姜半湖一生精明,没想到老来被自己的儿子给算计,不由大怒。然他好歹多少年风浪里历练出来的,此时心头一团怒火烧的旺,面上却仍是笑,道:“马总镖头,我家老二作孽,我已知道了,必不会轻饶他。”
姜二一听这话,竟是哭爹喊娘起来,被姜半湖冷眼一瞪,只好收了声,只是呜咽着。
马靳新料想姜半湖自有惩处,这事就算揭过,便撤了脚,双手抱拳,正要告辞几句,却听姜半湖话头一转:“只是,马总镖头,你说过的话,也不能全都不算数吧?”
这又是何意?马靳新不想姜半湖仍要追究到底,脱口而出道:“怎么,罪魁祸首在此,若是要袁洁,姜老爷子且放心,我也不会放过她。”
姜半湖笑道:“马总镖头三个月前说,要取张天祥人头来见,如今事实真相大白,但是杀了人的凶手,怎么也要惩处一番吧?”
马靳新几乎睁裂了眼角,倒吸了一口气,道:“姜老爷子是想怎样?”
“很简单,拿他一条手臂来换。”
“不行!”姜半湖话音才落,马靳新便一口回绝:“他不过受人买凶,何至于此?”
姜半湖冷笑道:“受人买凶又如何?张天祥刀下亡魂无数,老头子虽无意为冤魂讨个说法,但我家小四的性命殁于他手,总也该讨些利息吧。我要他一条手臂,已经是轻的了。”
马靳新如何肯应,便说道:“若姜老爷子执意要他一条手臂,不如让马某代他如何?”此言一出,姜半湖吃了一惊,不承想马靳新这小子如此护短,宁可自己代张天祥受过,这倒叫姜半湖有些难办起来。
若真要了马靳新的胳膊,只怕之后传说起来,都说姜家以大压小,他姜半湖是倚老卖老,硬是与小辈为难,名声也就此坏了。可若不要张天祥的胳膊,姜半湖的心头总有些疙瘩不除,伤了他最喜爱的女儿,竟还能逍遥自在,姜半湖一想起来就堵心。
正当姜半湖犹豫不决之际,突然自房梁上翻下一人,一身白衣打扮,清秀瘦弱,不是张天祥是谁?
只听张天祥说道:“你不必与我师兄为难,你要我的胳膊,我给你便是。”
说罢,平举起右手与肩同高,左手不知何时多了把刀,一尺来长,自下而上用力一割。
一瞬间,血光四溅。
这一切发生不过眨眼之间,却将在场的姜家众人都震住了。马靳新口中直呼“师弟”,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张天祥摇摇欲坠的身子,赶紧点住了张天祥身上的几处大穴助他止血,随手又私下长袍下摆,捂住他的断口处,扶着他就往外走去。
姜家人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几个就要拦住他们。
只见马靳新头也不回,语调冰冷暗含着一丝怒气,道:“怎么,姜老爷子,他手臂已还,还不让人走了吗?出尔反尔,可不是姜半湖的作风吧?”
姜半湖手一挥,拦着他们的几人便迟疑地退了下去,马靳新怀里护着张天祥。一声不吭地大步走了。
姜大见他二人走远,凑近父亲身边,问道:“父亲,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姜半湖目中阴沉,狠抽了几口烟,这才说道:“欠命的命已还,还有什么说道?”他低头看了看瑟缩在地上的姜二,冷哼一声道:“罪魁祸首在此,自当举头告慰小四的在天之灵。”
姜二一听父亲此言,顿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马靳新扶着张天祥直接撞进一家医馆,二话不说就进了诊室,将他轻轻放在诊室里的床上,转身去到大夫面前,抓着他的衣领拖到张天祥面前,道:“赶紧给他治伤!”
大夫早被马靳新的架势吓破了胆,又见张天祥一身是血,更是连手也抖起来,一瓶金疮药,倒有大半洒在了床上。马靳新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推开他,只吩咐道:“你说,我做。”
大夫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一边,只对马靳新说着该如何如何。
张天祥早被伤口的痛楚疼得晕了过去,此一番折腾,又渐渐醒了,觉得伤口的痛楚轻了些,再看马靳新一张俊脸满是焦急,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眉头紧皱起来,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张天祥扯出一个笑来,道:“大哥,没事了。”
马靳新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什么没事?不是叫你不要来的吗?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养伤,现在旧伤没好就添新的,你是觉得自己有几条命,不够你折腾的?”马靳新一气骂完,却见张天祥瘪着嘴,嗫嚅了几下,只吐出两个字:“大哥……”马靳新便是有再多的气,也立时散了,只剩下满腔的心疼。
“你跳出来做什么?姜半湖那老头子不过说说而已,你真以为他会要我一只手臂?”马靳新赶紧软了下来,仿佛声音重一点都能弄伤了他。张天祥知道马靳新心疼自己,便探手握住马靳新正在为他擦汗的手,轻声道:“我,我怕……师哥要是没了手臂……”之后便垂了眼,没了声音。
马靳新只觉有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心,紧得他透不过气来,最终化作长长一叹,低下头去,额头抵着额头,一手紧紧握着张天祥仅存的左手,怎么也不放开。
张天祥新伤旧伤不少,好在没有内伤,几次发烧也及时压了下去,伤口虽未好全,却已经催促着马靳新赶紧离开,回中原去。
马靳新自然也担心着镖局中事,幸而张天祥身体恢复不错,便收拾行装回了镖局。
才到镖局,便见王忠急匆匆地赶来报告:“总镖头,副总镖头和大小姐……他们跑了。”
马靳新倒似早就预见了一般,淡然地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转头对张天祥说道:“师弟,你伤还没好,好好休息。”
张天祥顺从地应下,便自行去了马靳新的院子。马靳新见他单薄的背影与他那空荡荡的右手袖管,眉头不由一皱,脱口对王忠说道:“镖局不可乱,乱了便没了生意。他们逃了便逃了吧,买他们的消息,有确切的消息之后,我再亲自去清理门户!”“清理门户”这四字听在王忠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王忠心中一凛,忙领命去办了。
虎威镖局此一番变故,先后历经四五个月,曲曲折折,跌宕起伏,其中有许多转折,自然少不了江湖人士的猜测臆想,一时间竟出了无数版本,听了简直叫人发笑。
马靳新又怎会听不到这些或恶意或无聊的揣测,王忠每次来报,都是一脸的愤慨,后来渐渐也说腻了,倒换了一副不耐烦的神色。马靳新看在眼里,笑道:“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任他们说去,虎威镖局行得端走得正,这些流言蜚语,终有一日会消失的。”王忠听了教诲,心悦诚服,正要走时,又想起一事,问道:“总镖头,那张天祥的事,该怎么办?”
张天祥是出了名的杀手,手下亡魂无数。他本来自断一臂是为了了却马靳新与姜家的恩怨,不想却落了人口实。这些日子以来,竟有不少人扬言要向张天祥索命,更是结成了同盟,竟是要以多欺少,十几个健全人欺负一个独臂人。
马靳新眸色发冷,说道:“他们若敢来,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王忠听得脊背发凉,慌忙退了出去。才出了门,就见张天祥长手长脚地坐在墙根底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仍旧穿着一身黑衣,却没了之前的煞气,仿佛当年的小四又重新回来了。
可是人变了就是变了,就算尘埃落定之后,也再不是原来那个人。
张天祥侧了头,看到王忠愣愣地看着自己,嘴角微微扬起,说道:“下午好。”
王忠被他的笑容暖了一暖,也连忙冲他笑了笑,憨憨笑着走了。
张天祥又转过头去,微眯着眼,忽然觉得头上罩下一片黑影,睁眼一看,却是马靳新站在他一侧,挡住了阳光。
“你都不嫌晒吗?”马靳新笑着问他。
张天祥笑着拂了拂身边的青石板,马靳新一撩袍角贴着他的身子坐了下来。抬头便是一片青天,万里无云,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倒叫一向以勤奋修身的马靳新也有些犯了懒。
肩膀一沉,马靳新扭头就见张天祥将头搁在自己的肩上,闭着眼睛竟是睡着了。马靳新微微笑起来,满眼的宠溺,便轻轻挪了挪自己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将他揽在怀里,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张天祥的睡容一向安然,仿佛是个孩子一般,偶尔动动嘴角,总让人有种想亲下去的冲动。马靳新与他相处日久,这种冲动又岂是第一次有?然而亲过一次,便再也无法戒掉那种温柔而甜蜜的味道了。
正如马靳新此时品尝的味道一样。
他们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马靳新心想,一切都结束了,便是他们的开始,是不是,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