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己 ...

  •   马靳新一去一月有余,虎威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幸而有黄腾和袁洁苦苦支撑,总算不至于关门。
      袁洁自父亲袁总镖头过世后,便在城外的妙水庵带发出家,数年来不理镖局中事,然而此次临危受命,她以镖局大小姐的身份归来,正好能镇住人心,倒也使得镖局上下不曾分崩离析。
      袁洁好歹是女子,黄腾便说要买两个女婢给袁洁,供她使唤。袁洁出家多年,早习惯了自力更生,是以没要,仍旧住在她以前的小院子里。这小院是袁洁母亲生前住过的,马靳新向来命人仔细打扫,袁洁回来入住也没什么不便。只是她深居简出,在屋中吃斋念佛,镖局众人也甚少见到她,倒是黄腾,每日都会向她报告一日的生意,或是有什么要事,与她商议。
      这一日晚课结束,袁洁抬头看着面容慈爱的观音大士,不由得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望大士保佑……”
      “师妹要向大士保佑什么?”忽闻一声笑语,从门口传来,将袁洁一惊,回头一看,竟是马靳新!
      只见马靳新一身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但仍收拾干净,下巴上并不见青茬,不见落魄。
      袁洁先是一惊,及见马靳新,这才笑了,道:“大师兄回来了!一路辛劳,定然累了,可是见过二师兄了?”
      马靳新微微笑着,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椅子里一坐,将手上的一个包裹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说道:“师妹不必去叫他了,我回来,并不曾告诉一个人,我只想先来见你。”
      袁洁心头一跳,随即垂首问道:“大师兄,你这是……”
      马靳新将包裹打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来,说道:“师妹,我将那害你之人的人头,带来了。”
      袁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大师兄,果然杀了张天祥?”
      马靳新笑容更深,袁洁却有些吃不准了。她数年不见马靳新,从未见他这样笑过,一片言笑晏晏之中,那双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好似寒冰一样。
      方才一听“害人之人的人头”,袁洁那惊喜的神色随转瞬即逝,却一丝一毫都没逃过马靳新的眼。
      袁洁敛容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早该忘却前尘往事。这人,我还是不看了吧。”说罢,她又说道:“大师兄回来,也应该知会二师兄一声,许是太过急切,不如我去叫他。”说着正要走,马靳新又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师妹,我来了这会儿,你怎么也不给我沏杯茶来?我依稀记得你昔年的手艺。你泡的茶,师父最爱喝了。”
      袁洁已转过身去,背对着马靳新,听他这一番话,也不好推辞,只好应下:“大师兄说的也是,你且等我一等,我去给你沏茶。”
      “记得沏两杯,你不能喝酒,不如我们喝茶庆祝一下?”马靳新仍旧笑意盈盈地说道,袁洁神色变换,终是道了一声“好”,便出门去了。
      马靳新见她走远,这才敛了笑,目光阴沉地盯着锦盒,捏紧了拳头,身子也微微发颤。
      袁洁沏好了茶,一并端了过来,进了门却不见马靳新坐在堂上,只余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左右一看,并无他的踪影。袁洁急急忙忙地将托盘往桌子边上一放,就要去开锦盒。正要开时,马靳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说道:“师妹,就这么迫不及待?”
      这一下真真把袁洁吓得魂魄出窍,捂着胸口转过身来,说道:“师兄今日是怎么了,接连两次吓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只好不住念佛以求安心。
      马靳新也不道歉,端起袁洁沏的茶,掀起盖碗轻轻拨着茶叶,茶香扑面,馥郁清香,果然是好茶。
      “师妹的手艺,果然不错。来,我们以茶代酒,共庆此时,如何?”马靳新将另一杯茶递给袁洁,袁洁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接过。两人互敬一番,皆饮下了手中的茶水。
      袁洁将茶碗一放,说道:“大师兄,现在可去见二师兄了么?”
      马靳新端着茶慢慢踱到上座坐下,好整以暇地说道:“不必我去见,一会,他自己会来。”袁洁不明所以,道:“大师兄果然还是见过了二师兄才来的?”马靳新摇摇头,却是拨着茶叶,也不看她。袁洁这便不懂了,马靳新今日的表现实在反常,她心思一转,又问道:“大师兄向来与小四交情甚笃,此番你下手杀了小四,定然是心中不好受吧?”
      不想马靳新突然抬起头,眼神凶恶地瞪着她,低声道:“不准你喊他小四!”
      小四这名字,只有马靳新一人才能喊。
      袁洁被他唬了一跳,心头突突直跳,忙道:“师兄且坐着,我去喊二师兄!”
      “小师妹,你急什么?怕没了帮手?杀不了我?”马靳新忽然冷笑道,“你且放心,事情还没问清楚,你还是我师妹,我又怎么会对你动手?”
      袁洁听他这一说,反倒冷静了下来,问道:“师兄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马靳新挑了挑眉,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袁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五年前的事,是不是你自导自演,陷害了小四?”
      袁洁“噗”的一声笑了起来,道:“大师兄可真会说笑话,我怎么自导自演?是我喝醉了,自己跑到张天祥的床上去吗?难道我不看重自己的名节?难道我愿意在尼姑庵里过一辈子?师兄,你这玩笑,是不是开的有点大了?”说罢她便真当马靳新的话是个笑话,侧身坐在椅子上,掩着嘴笑了起来。
      五年前的事颇有些久远,可在马靳新这里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忘记过。此时看着袁洁笑得畅快,马靳新眉头愈发拧紧,目光也愈发阴沉起来。
      五年前,马靳新受命保一趟远镖,来回竟要两三个月。他临走前,特地嘱咐张天祥:“小洁怎么样都是师父的女儿,你凡事都先忍着,等我回来,给你出气,可好?”张天祥素来只对马靳新一人言听计从,便笑道:“知道了大哥,你快去吧,早去早回!”张天祥一向调皮,今日难得懂事,马靳新心里受用得很,临别的时候还特地抱了抱他,张天祥更是笑得像是一朵春花,直送他们到了城外,才肯回头。
      然而马靳新紧赶慢赶地回来,得到的却是张天祥半夜大醉玷污了袁洁,被关押地牢时也不老实,竟然叛出师门,下落不明的消息。
      马靳新如何肯信?心中一盘算,料定张天祥躲在南山的小木屋里,便急急地去寻他,不想到了山中,除了一地黑炭,和挂在梅树枝上的一片袍角,血书着“恩断义绝”四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可那衣片却是马靳新的。
      这叫马靳新如何不痛心疾首?这里曾经是他和小四的秘密之所,他们曾在此处夏夜避暑,冬日赏雪,煮酒论剑,连袁洁和黄腾都不知道,如今,却叫小四一把火毁了。
      恩断义绝?
      他竟这样不留情?
      马靳新却是半信半疑。
      半年之后,袁总镖头缠绵病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要袁洁去妙水庵出家。马靳新心中颇多疑惑,当下派人去找小四,论理他也应该回镖局奔丧。几路人马出去,只带回了张天祥一句话:“与我无关。”
      马靳新这才怒了,命令镖局上下谁也不准提张天祥的名字。如此几年过去,镖局里的人也渐渐忘了,可马靳新心中却时时刻刻惦记着,不敢忘却。

      如今他对袁洁这般说法,便是认定了张天祥才是被陷害的。说来也是,谁能相信一个家世不俗的女子,会以自身清白去陷害自己的同门呢?袁洁便是利用了这点,叫别人深信不疑。
      “大师兄,你说是我陷害的,可有证据么?”袁洁止住笑,从从容容地问道。
      马靳新又看了看那锦盒,垂下头说道:“我没有。”
      袁洁嘴角微抿,说道:“既没有证据,你这样说,岂不是陷我于不白?若是爹爹在世,就算你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只怕……”
      “可师父却死了。”马靳新突然开口道。袁洁一时愣住,马靳新便接着说道:“师父身体素来好的很,为什么会忽然无端端地缠绵病榻,遍请名医,却依然病重不治?”
      袁洁皱着眉头道:“爹爹老了,老人家病来如山倒,有什么不对么?”
      马靳新却笑了,道:“小师妹,你忘了,师父在临死前对我说,要我把你送进妙水庵。”“不错,我记得,爹爹怜惜我清白尽毁,让我去佛门避世。”袁洁懒懒地说道,抬起头问:“这又有什么不对么?”
      “这是我告诉你的,却不是师父告诉我的。”马靳新又露出之前的笑容,笑得袁洁心里发毛,追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爹爹临死时,说的不是这番话?”
      马靳新点点头,赞许道:“不错,总算不笨。”袁洁却是一张脸也白了,跳将起来,追问道:“大师兄,爹爹他,他临死时说了什么话?”

      马靳新敛了笑,忆起那日他伏在师父病床前,侧身听他在耳边说的一字一句,心头惊跳,却仍要装出一派悲痛模样。
      袁老镖头其实只在重复一个字:“茶,茶……”
      那清香无比,回味甘甜的茶水,那由他亲女儿亲手端给他的茶水,却不知何时成了他的催命符。
      袁洁一个恍惚,失手打翻了身边的茶碗,落在地上,茶碗碎了一地,茶水溅了一地。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袁洁恨声道。
      “当时怎么能说?说师父是被他的亲女儿害的?只怕你还要反咬我一口,说我容不下你。”马靳新淡然地看着她失态的模样,语气平淡,继续说道:“是以我假托师父遗命,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花招,要对我使出来。只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原来黄腾,是你的帮凶,所以他们出去找小四,带回来的那句‘与我无关’,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
      “可惜,你没想到我竟乖乖地去了妙水庵,这几年来,全在吃斋念佛,让你无从下手了?”袁洁抿嘴笑起来。
      “是啊,真可惜。”马靳新顺着她的话说道,“可这也是急不来的,不是么?”
      此时一个夏雷陡然打来,惊了袁洁一跳。袁洁侧目看到那个锦盒,不由脱口说道:“可你还是杀了张天祥,你答应了姜半湖,必然是要做到的!所以我还是赢了!我看着你们自相残杀,不管谁活下来,都是要痛苦一辈子的!”
      马靳新也望向了那锦盒,脸上有一种沉痛的神色,轻声问道:“所以,你五年后出手,便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不然呢?”袁洁笑道,她的笑声很可怕,又尖又利,像一个女疯子发出来的笑声。“我这辈子本只想嫁你一个人,可你不要我,你为了张天祥那个贱小子不要我!那我便要你亲手杀了他,要你这辈子都活在痛苦中!”
      马靳新双眼凝望着袁洁身后,有些失神,声音也飘忽起来:“所以,你联系了姜家的二公子,让他找张天祥杀了姜四小姐,又叫黄腾在姜四小姐来的时候,撺掇她找我亲自保镖。”马靳新忽又望着袁洁,说道:“那日,张天祥只杀了姜四小姐一人,因为这是他的生意,但是姜四小姐别墅里的人和镖局的十二个兄弟,却是你的杰作,包括小茂手里那个‘张’字,也是你写的,对不对?”
      “你这样陷害他,便是要引我出手,亲自去杀了他!”马靳新说到最后,只觉是从齿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咬牙切齿地看着袁洁。
      袁洁笑容更艳,说道:“不错,我还派人去血洗了张天祥所在的村庄,只是他们办事不利,竟然让张天祥发现,被祭了脑袋。可我又怕你打不过张天祥,所以又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毒。他却以为是你派人下的,明知道有毒,竟然全喝了下去。你说,他傻不傻?”
      马靳新当日与张天祥交手便知道张天祥有些不对劲,不想,竟是袁洁下毒于前,此时一腔怒火,再不能按捺,索性爆发出来。他一个箭步上前,紧抓住袁洁的手,喝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若是为了当初悔婚一事,那也应该找我,与他何干!”
      “与他的关系大了!若不是他,你又怎会不要我?”袁洁哭喊道。
      就在六年前的腊月,袁老镖头喝醉了,说是要马靳新与袁洁定亲。这是师父之命,马靳新推脱不得,张天祥却不知怎的生了闷气,跑到南山小木屋里待了半个月。马靳新深知张天祥的脾气,亲自上山去找他。不料大雪封山,他们在山里待了三天三夜。之后马靳新下山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求师父收回成命,他不能娶袁洁。袁总镖头在历任总镖头的灵位前痛骂了马靳新一晚上。可马靳新说不娶就是不娶。袁总镖头能怎么办呢?只好允了。
      为了这件事,袁洁整整一个月没有与马靳新说话。
      “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只有傻子、瞎子才看不出来你和张天祥之间的事!”袁洁扬声道,“我早就知道,张天祥就是个脏小子,他迟早会玷污你,玷污整座镖局,所以我要把他赶走,我要他死!”袁洁已失了理智,冲着马靳新哭喊着,整张脸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
      马靳新见到这张脸就觉得恶心,想也不想,一巴掌挥了过去。
      “啪——”
      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马靳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错了,是我玷污了他。若不是我,他,小四永远都只会是一个在雪中练剑的少年。”
      袁洁失神地看着他,喃喃道:“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好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