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阳月》叶娩

11、书斋二三事

　　次日沉悦起了个大早，先把书斋庭前仔细洒扫干净，随后蹲身从池塘里舀取清水，一瓢接一瓢，将尊神亲手栽种的那丛木芙浇灌了一轮。不知是不是错觉，近日它们的长势比之前更好了，一朵紧挨着另一朵，灼灼地向阳盛放。其中有一部分被称作“三醉芙蓉”的重瓣品种，一日之间花色可变化三番，此时恰是皎白如月，令沉悦不自觉放缓了动作、驻足欣赏。

　　这厢沉悦心情甚好地忙活着“本职工作”，那厢天幕东边的日头也逐渐升高。待到临近巳时，她才去敲书斋的门。

　　咚咚、笃，两重一轻，总共三下。这是青苡教给她的方法。

　　昨夜青苡回寝时，沉悦正凝神运气，感受魂魄中的神识流动。在此之前，她已经小憩过片刻。九重天不愧是灵气丰沛的宝地，睡上一觉很快便养足精神、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阿悦！”起初青苡的语调上扬，隐隐透露出兴奋与激动，却在看到盘腿阖眸坐在床榻上的沉悦后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啊，打搅到你修炼了么？”

　　沉悦忙睁开双眼答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在调息。”

　　“尊神传讯给我，让你明日起去书斋侍候。尊神从未有过固定的随侍，然而你这才刚来不久他便要擢用你，我觉得这事蹊跷古怪……快同我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等到可以放心倾吐的人了，沉悦竹筒倒豆子般，迫不及待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青苡听。

　　青苡花了好一会才将她的叙述消化完毕，啧啧称奇道：“原来如此，飞升待分配时就被尊神看中，而你修习的恰好是魂魄之术，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可是哪怕放眼九重天，擅使魂魄之术的神仙也是少之又少，我与青藜跟随尊神苦修数万年也无法登堂入室，何况地仙。你是从何处学到的？”

　　沉悦微微愣怔了一下才答道：“是我二师兄教的，他自幼钦慕白元尊神，因此自学了魂魄之术。他说我在此道亦有天分，便把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我决定来洞阳宫，其实也存着精进术法的心思。”

　　青苡笑道：“你悟性这么高，如今又有机缘接受尊神的点拨，将来定能大有所为的。”

　　见青苡殷切的模样，沉悦咽下未说出口的话，转而主动问道：“青苡，在书斋侍候，可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

　　“容我想想……我们平日面见尊神不太讲究规矩，唯有几点需得上心。进门前，先叩门三记，两重一轻；尊神每日只用一顿饭，便是午膳，厨房会备好菜按时送去，并在半个时辰后回收餐具；尊神有焚香的习惯，朝檀暮沉，若香不够需要补充，可以去库房拿。”

　　...
　　“进来。”

　　门内传出的声音使沉悦从回忆中抽离，推门而入。白元坐在书案后，低头翻阅着一本书册，似乎是看到了关键之处，兀自沉思、凝眉不语。沉悦见状，自觉地不去出声打扰。不过尚没得到下一步指示，她有些无所适从，拘谨地杵在原地，只任目光游离、悄悄打量这间屋子的陈设。

　　案几的左侧，摞起的竹简堆叠成了一座小山，右侧则摆放着砚台、笔架以及一尊香炉，此时炉中燃着的乃是檀香，香气浓郁悠长，带有微微的甜乳韵调，令人闻之醒神。

　　察觉到沉悦的不自在，白元微微抬眼：“坐。”

　　沉悦四下一看，整间屋子里唯有一张空置的花梨木扶手椅能落座，而这椅子被摆放在他的正对面。她想了想，顺从地坐下了。

　　阅览了几页后，白元随意地将手中书倒扣在案上，起身朝沉悦走来：“依我昨日所言，一切开始前，须先弄清楚你的魂魄究竟状况如何。你说它残损严重，想必难以自观。”

　　沉悦如学生受教般乖乖点头。魂魄之术中的“自观”，取“自我观照”之意，是向内审视自身三魂与七魄的手段。然而“自观”的首要前提是将一定数量的神识自魂魄中剥离，另创出一个供它们临时凭依的载体。单就这一点，现在的沉悦便力不从心。

　　“那么容我替你一观，”白元在她身前几步之遥处立定，俯首伸手，“放轻松，否则有可能感到不适。”

　　垂落的眼帘隔绝了外界天光，沁凉的寂夜里燃起一簇火焰，沉悦感到周身被融融暖意包裹，舒服得像是于数九寒天偎在太白山那座壁炉旁。朦胧间，似乎还能窥见炉边熟悉的身影……

　　“好了……睁眼罢。”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深沉而平稳的声音再度响起。沉悦恍如从美梦中惊觉，依依不舍地开眼苏醒，而梦中诸相也在同一刻如云烟般散尽。

　　白元收回手，神色略显凝重：“碍于神识的无序扰动，此番我仅是匆促一瞥，幸而观察到两点要紧之处，足以证明你先前所言非虚。”

　　“其一，你的神识总数较之正常魂魄，少了足足一半，的确称得上‘重创’。好在只要修复得当，随着时间推移，神识亦可再生。”

　　“其二，这些神识的相互联系太弱。想象神识之间由一根富有弹性的绳子串联起来，但绳子的耐久度本就有限，何况用蛮力拉扯。为避免进一步创伤，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需要用合理且克制的方式施术。”

　　结果和自己猜测的差不多——沉悦暗暗舒了一口气，得闻权威之言她安心不少，好歹知晓了只要不随便乱来、情况就不至于变得更糟糕。

　　“对了，我且问你，在幻境之中被瞿素恶念侵袭之时，你是如何抵挡的？若我没看岔，那朵玄葩对空泼墨，曾一度蒙蔽了你的视野，但你很快恢复了清明。”

　　面对洞察一切的魂魄主神，沉悦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如实回答道：“回尊神，小仙当时是突发奇想，尝试用元炁与之对抗。”

　　经受天火涤炼时，她也曾调运过元炁。元炁这东西用来护体倒是好使，可惜其属性至柔至和、受限颇多，倘若使用时机不合宜，反而容易令施术者陷入过于被动的险境，因而在魂魄之术的范畴内仍只能沦为神识的辅助。

　　白元了然道：“很好。如此一来也算初步考察过了，你具备敏锐的感知、活跃的思维，也有充分的成长空间。今后你就作我的助手，协同解决离魂之困。”

　　“谢尊神赏识，小仙定当竭尽全力。”

　　白元反身坐回原位，双手交握抵住下颌，与沉悦对视：“既如此，你心中若有甚么疑问，我可以给你一一解答。”

　　昨日屡次三番的大起大落，令沉悦心中着实产生许多困惑。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虚心求教。前些天阿皓的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边回忆边将其复述出来：“小仙听闻，南院中的魂魄要么有所缺损，经过修补正在疗养阶段，要么比较特殊棘手。但不知这‘棘手’具体所指？”

　　“南院中大部分魂魄，都是异化种。譬如瞿素，执念魂魄通常只有一缕执念，而她的执念却数以千百计。譬如余皓，执念虽足够明晰却始终难以根除。”

　　“也就是说，他们属于离魂中的‘疑难杂症’？”

　　“可以这么理解。”白元赞许地微微颔首，“还有什么想问的？”

　　“唔……还有些好奇镜先生的来历。”

　　从白元微微上扬的眉梢，沉悦看出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不过他依旧耐心地讲解道：“那要追溯到上古中后期，一位神祇陨落前将祂埋藏在往生海底的法宝与法宝上寄附的魂魄一并托付于我。法宝名为幻象图，而那魂魄，便是镜先生。”

　　“……他在黄华池底浸浴了万载岁月，恢复意识不久便发现自己无法感知七情六欲，请求前往凡世体验人生百态。轮回结束后他以魂魄形态重返洞阳宫，替我掌管南院至今。至于他的前尘往事，因他忘却得干净，我亦无从得知。”

　　晌午时分，厨房送来午膳。一男一女两名掌膳仙子各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取出每一层中以精巧瓷碟盛装的各式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分别摆放在两人面前，继而行礼告退，全程一语不发。

　　沉悦顿时纠结起来，她晓得凡间那些豪门贵胄用膳规矩颇多。若是遵循那些古板原则，按沉悦的仆从身份，绝不能和身为主人的白元同桌进食，理应站在房外用膳。所幸这些时日她了解到尊神并不是拘泥礼数之人。

　　但就这么直接开吃她也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贴身侍候，在动筷之前先给主人布菜大约还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刚要站起，白元便阻拦道：“无需讲究，拣你自己喜欢的，坐着慢慢吃。”

　　一句话又把沉悦摁回了座椅上。

　　用膳过程中，她对白元的饮食喜好格外留心。虽则厨房准备的菜色多样，荤素俱备，但白元吃得很清淡，几乎不对鱼和肉下筷。而沉悦向来是无肉不欢，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把荤菜往自己碗中夹。

　　不得不说，洞阳宫的厨子手艺精湛，烹饪出的佳肴十分合她胃口，不知不觉就将饭菜消灭了大半。

　　半个时辰一到，掌膳仙子们又准时出现，默默地将残羹连同餐具一并撤去。房门阖上后，白元忽然问沉悦道：“你平常饭后是否有午休习惯？”

　　见沉悦摇头否认，他抬手点了点手边书册：“那就帮我把这本书放回原处罢。相邻书架上有一些关于魂魄之术的著作，若见着感兴趣的，你可以任意取阅。”

　　沉悦拿起书，看到封面上题《忆境溯源考》，想来尊神是在参考与执念幻境有关的资料？

　　她捧着书走至紧贴着墙面的那一排书架前，书架上分门别类摆着数个颜色迥异用以收纳书籍的函套，每个函套正面都贴着一张标签，然而由上至下从左至右看了个遍，也没找到适宜这本书的容身之处。

　　“在这后面。” 犹疑间不曾注意白元的举动，待到他低沉的声线响起时沉悦才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业已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漫上头顶。她一时呼吸凝滞、身体僵硬，垂下眼睑掩饰眸中慌乱。

　　万幸白元似乎没有觉察她的窘迫，他双手握住两个书架相接的架框往外一拉，露出其后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林立的书架，穿行而过时，墙壁上的夜明珠次第亮起，将原本晦暗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沉悦往里走了一段，隐约能窥见通道尽头的暗室内亦摆放着桌椅炉榻等成套家具。

　　难怪她刚进门时总觉得这屋子的空间比想象中狭隘，原来都藏在后头呢。

　　此间藏书浩如烟海——除却书册之外，深处的书架上还堆放着许多帛书、卷轴、竹简，内容亦是包罗万象——不仅涵盖太古迄今的三界历史、仙术流派文献、文学创作，更搜罗了凡界历朝历代的经典著作。

　　沉悦耗费不少功夫才寻到位置放好手中书册，果然看到一旁的书架标注着“魂魄之术”，遂从中挑选了一本乍看相对浅显易懂的小册子，返回案前认真阅读起来。

　　一旦沉浸入书中世界，时间便飞速流逝而人不自知。读前刚过晌午，忽而已至日暮。

　　白元清了清嗓子唤起沉悦的注意，随后言简意赅地下达了一道指令：“替我研墨。”

　　沉悦赶紧拿起墨条，在古朴方正的砚台上一阵研磨。白元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狼毫笔，蘸取墨汁在事先准备好的符纸上专注描画。沉悦但见他运笔遒劲、力透纸背，可惜从笔尖所勾勒出的结构复杂的图案中，只勉强辨认出小篆体的“音”和“聆”二字。

　　“来，用食指在下方摁个印记。”白元搁下笔，将绘制完成的符箓推向对面的沉悦。

　　沉悦一脸迷茫地照做了，却不知此举有何涵义。

　　无需她问询，白元已开口解释道：“此乃聆音符，持有者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文字传讯；如遇紧急情况，将它捏碎，我便能定位到你所处的位置并赶来援救。”

　　“敢问尊神，这么好用的事物，为何小仙却是初次听闻？”

　　“因此物是我自创，仍在持续改良之中。待假以时日，它具备了通传音讯之能，或许可在九重天推广普及。眼下聆音符暂且只有两种功效，仅为青藜等寥寥数人所持，便于及时传递消息。你测试一下。”

　　沉悦试探着用指腹在符纸背面写下“测试”二字，字迹便在白元手中的另一枚聆音符上相应浮现出来。白元低头看字，忽而低低轻笑一声：“倒是有趣，我让你测试，你就当真写‘测试’。”

　　自入洞阳宫以来，沉悦鲜有和白元接触的机会。在她的印象里，白元如高悬天际朗照世间的明月，沉静淡泊地俯瞰万物，情绪罕见波动起伏。而今第一次见他笑，竟如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原本远在九霄之外遥不可及的月色，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她一时竟看得有些痴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