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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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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白昼如雾散去,微风轻拂着面颊,空气中还有些闷热。
苏含春踏着暮色,兴意阑珊地徐步在通向海棠春坞的小径上。浅淡从中,她远远地瞥见,义悠然一身素衣地倚在廊下,手里执着柳枝在地上点划。
苏含春悄悄地走到她身后,探着身子笑问道:“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呢?”
义悠然唬了一跳,忙立起身来,只红着脸道:“没做什么。”
“我明明见你在地上划的什么来着!”苏含春低头一看,只见青灰色的石砖上沁着斑斑的水迹,细看去竟似碧水湛湛,云峰窈渺,意蒙蒙一片水墨烟雨。
“你原来还有这样的才艺!”苏含春不由地惊叹
义悠然只道:“不过闲时玩的,难登大雅之堂。”
“我看着却比爹书房里挂的那些画都好!”苏含春笑拉着义悠然进到屋内。
“小姐几时也论起书画来了?”竹馨一边沏茶一边笑道:“下回表少爷来了我可得告诉他!”
“就你多嘴!”苏含春斜眼道。
竹馨笑着退了下去。
苏含春无聊地把弄着桌上的血珀摆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义悠然道:“义盟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义悠然不解地问道:“什么‘义盟’?”
苏含春眼珠一转,小声道:“放心吧!你只说与我听,不教爹知道!”
义悠然仍是一脸茫然。
“你少唬我——”苏含春从袖中取出那面令旗亮在义悠然面前,微嗔道:“瞧瞧,这可是你的?”
义悠然一看,忙点头问道:“怎会在你那里?”她正要伸手去取,却被苏含春夺了回去。
“还说你与义盟没有关系!那这‘黑水令旗’是哪里得来的?”苏含春得意地笑道,“谁人不晓——‘寒光一现,义动山摇’!”
“你说这——是‘义盟’的令旗?”义悠然惊讶道。
“这不是义盟首领萧大侠的令旗,还能是什么!”苏含春反问道。
“原来他是——”义悠然暗暗念道。
“好了,”苏含春急道,“快和我讲讲义盟的事,那里的兄弟是不是个个都英雄好汉!”
“他们——不是反贼么?”义悠然不禁小声问道。
“这是哪里的话!”苏含春顿时拍案道:“义盟素来行侠仗义!劫的是为富不仁,反的也是贪官污吏!”
义悠然默言。
苏含春只冷冷说道:“你既不愿意说也罢了,何必这样来试探我!”
片刻沉寂——小姐说什么呢?老远都听见了!——竹馨微笑着走了进来。
“没有的事。”苏含春甩手应道,回头看见竹馨正抱着一个锦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是方才一位客人留下的,老爷让拿来给小姐。”
“放下吧。”
“小姐你猜,刚才来的是什么人?”竹馨突然闪着眸子神秘地问道。
“我哪里会知道,爹爹每日里那么多访客。”苏含春倦倦地答道。
“咱们才见过的——”竹馨忽道,“就是前日在拾古轩与小姐争剑的那两人!”
苏含春心中一动,却淡淡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专程来拜会老爷的。说是从洛阳来的货商,到江南采办织品的。”
“哦?还有呢?”
“没有了——”竹馨双手一摊说道,“我可没待在老爷书房里。这还是向蕙菊打听的。”
苏含春眼中飘过一线失落,指着桌上的锦盒说道:“打开看看。”
竹馨小心翼翼地开启—— 一柄精华绝伦的宝剑——阳光透过窗棱正射在那剑鞘上,熠熠生辉——苏含春握住剑柄慢慢地将剑拔出,感受到剑身正一点点出鞘的兴奋——不见剑光!只有一截剑柄——苏含春心头一震,伸出手指轻轻去触碰——竹馨一声尖叫——苏含春低头看时,一缕鲜血已经顺着指间缓缓淌落在金黄的锦缎上——她执起剑柄走到暗处——终于见到了黑暗中流光异彩的剑身——轻轻一挥——远处的屏障竟已被洞穿!——剑光一闪,瞬即隐没于烈日的光芒之下——“剑名‘含光’,隐于昭华,显于晦暝,伤人无形”义悠然默默念道。
夜色,荡漾着柔波中的笙歌丽影,渐渐地浓郁。
桨声灯影中,苏含春只蓬松地挽了发髻,一色云淡天青地躺在船头,悠闲地顾盼着两岸的风光——岸上的人们,伫足凝眸,也正陶醉于这一幕秦淮河上最绚丽的景致。
习习的微风荏苒在面上,义悠然痴痴地凝望着水中倒映的霓虹,还有那轻盈的月光。光雾纷然——也许是灯光太璀璨,也许是月色太迷蒙——竟分不出哪才是头顶上那一轮冰魄!
远处,悠悠地漂来一条画舫,闪烁着斑斓的灯火,渐渐明晰。
双船交汇,耳边掠起一个温雅的声音——我家公子邀请几位姑娘上船一叙——抬眼望去,苏含春瞧见甲板上颀然而立的身影正是那日的蓝衣青年。
他双足微点,飘然地落在了她们的船上。
他向苏含春微笑施礼,却回身冲着义悠然说道:“小兄弟,别来无恙吧!”
义悠然定睛一看,竟就是夕阳下那白马少年的同伴!
“原来你们认得?”竹馨惊讶地问道。
“只见过一面。”义悠然忙道。
那年轻人道:“还请几位姑娘应我家公子邀约上船一叙。”
义悠然略有些迟疑,苏含春却已经拉着她上了对面的画舫。
船舱深处,那个着一身藕色宽襟的年轻公子,正轻执着满溢的夜光杯,闲逸地品酌着唇间莹润芳郁的葡萄美酒。目光到时,他轻轻地扬起嘴角,露出了温暖而舒展的笑容。
舱外是无边的华灯流彩,舱内是满目的烛影摇红——而在那一刻,苏含春却觉得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有那令人沉醉的笑容,久久地,徜徉在心间。
“那柄‘含光剑’可还中意?”他问。
苏含春不及开口,便听得竹馨嗤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那一日在拾古轩里一个劲地跟我家小姐争剑,现在平平无故地反倒又送来什么‘含光剑’——到底有什么企图!”
苏含春却听他说道:“当日冒犯之处望见谅。‘承影剑’乃是恩师的遗物,一定要赎回!”
苏含春轻轻点头。
他又道:“这‘含光’本与‘承影’同出,虽然知晓的人不多,却丝毫不见逊色。”
苏含春流露出满眼的欣喜。
他不禁笑道:“名剑配佳人,到也不失风致!”
苏含春心神一荡,也笑道:“如此多谢阁下相赠!”
他一拱手,“朱某的荣幸。”
“我家公子姓朱,单名一个‘昶’字。”引领她们上船的年轻人接道,“在下陆昂。”
帘外月色妖娆,义悠然只掬一捧清辉,静静地倾听着耳边的浅唱清吟。
“……
春悄悄,夜迢迢。
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1”
一曲即罢,朱昶赞道:“果真是‘江南佳丽地2’!这一曲‘鹧鸪天’都比别处唱得合韵,也更加怡情。”
竹馨却道:“你还没听过紫莺唱的曲呢!一准叫你迷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朱昶含笑,“那改日须得领略一番。”
他略一沉吟,“道是‘妙舞轻歌进金凿3’,可惜今夜独缺了这一‘妙’字。”
陆昂笑应道:“难得公子雅兴,何不泊船观赏?”
朱昶微笑不语。
陆昂转身问道:“不知这秦淮河上哪家的舞姬最好?”
竹馨只笑道:“哪家的都不如我家小姐跳得好!”
却听陆昂向苏含春说道:“不知姑娘可否舞一曲助兴?”
“我家小姐可是从不随便跳给人看的!”竹馨急忙应道,“须配得好曲、好调、好乐师,还得有那好景致加上小姐的好心情方可!——寻遍天下,也只有我家表少爷填的曲、和的调、理的弦、奏的乐方才使得!”
朱昶闻言大笑,一边吩咐陆昂取来洞箫,一边问苏含春道:“那姑娘看,今夕这无边风月应‘良宵引’的曲调,再和上朱某这管紫玉可还使得?”
琴音起,低徐幽婉,杳杳如诉——箫声至,轻远悠扬,浑似清风袅袅,月映澄塘。
乐声中,苏含春娇袭着三分醉意,翩跹而舞——
凌波微步,如青烟翠雾般缥缈,同飞絮游丝般轻盈;长袖舒展,仿佛流云飞雪的飘洒,宛若绿波垂杨的纤柔——
偏爱那回眸一笑,银灯妖娆——
酒醉了芙蓉,花枝悄。
寻着一路白墙青瓦,苏含春和义悠然终于望见了深巷中半隐的‘来燕别馆’。
叩门而入,却见陆昂正在前院练剑。
“今早才打理过庭院,果真就有贵客临门!”他收起手中的长剑,笑着上前招呼她们。
苏含春莞尔一笑,“我们刚好经过,就顺便进来看看。”
陆昂引领着她们穿廊绕室,最后才来到东厢的书房。
“公子正在内厅弈棋,请二位姑娘稍候,待我先行通报。”
义悠然跟随着苏含春走进这间书房,只觉得屋子里虽不开阔,却有说不出的雅致。
内室里只摆了一方大理石镶嵌的紫檀棋案。婆娑的窗影下,朱昶披着一褂月白色的长袍,指间轻拈着晶莹的棋子,正低眉凝神于面前的河洛吴图。
苏含春片刻注目,盈盈笑道:“又见了一个与自己对弈的怪人!”
朱昶含笑不语。
苏含春忽地一指义悠然,“她是一个人无聊解闷的,”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不是还有陆昂作陪的么?”
陆昂忙摆手说道:“我那点棋艺怎能与公子对弈!三年前第一国手松阳子与公子一战也只是弈和罢了。”
苏含春瞟了一眼朱昶,撇嘴笑道:“你家公子真有那么厉害?我却不信!”
她款款地走到案前,垂首凝眸——初时眼前一亮,继而蹙眉沉思,最后只怅然长叹道:“这一局的乾坤已定。黑子占尽先机,白子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易了!”
义悠然在一旁默默无语,却从瓷盒中取出了一枚白玉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中央。
陆昂方要上前阻拦,却见朱昶微笑示意,便退在一侧静观其变。
一子落——未见精妙;
二子落——稀松平常;
三子落——勉强招架;
……
十子落,一隅吃陷;
再十子,一隅又失;
三十子,兵败连连;
回首相看,却已然成就了另一方新的境地;
——朱昶眼眸一闪,凝思片刻,郑重地落子——
……
五十子,势成相持;
逾百子,略胜二、三。
陆昂惊讶道:“白子何时扭转的情势?”
朱昶思量着沉吟道:“步步为营却不如安之若素,顺势应变。”
苏含春拍手笑道:“到底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朱昶一笑问道:“姑娘师承哪位高人?”
义悠然只淡淡地答道:“只略读过几本棋谱,未得名师指点,不过闲时自娱而已。”
“我却未看明白,” 陆昂一脸疑惑地问道,“你每一子都落得平常无奇,到底是如何转危为安的?”
义悠然笑道:“法本自然。”
陆昂仍然不解,却听朱昶说道:“棋如心境,可见姑娘的修为之高。”
“那是自然,”苏含春拉着义悠然笑说道,“悠然从小就长在寺院之中,每日里卧的是清风明月,诵的是暮鼓晨钟,我们这些俗人如何能及。”
义悠然只低头轻扯苏含春的衣角。
苏含春却又抿嘴笑道:“可巧你们也是从洛阳来的,难说曾几何时就拈过她点的香,吃过她做的斋饭。”
义悠然红着脸嗔道:“春姐姐又拿我取笑。”
陆昂接道:“公子不信鬼神,平日里极少去寺院参拜。”
朱昶突然扬身而起,朗声说道:“走,上郊外骑马去!”
义悠然正踯躅着,却听朱昶对陆昂说道:“你一路关照悠然姑娘。”
朱昶飒爽地策马奔驰在林荫道上,心里有种特别的淋漓畅快。
越过一滩溪涧,他忽然收了缰绳,悠然地闲步遛起马来。他笑对着扬鞭而至苏含春,得意地说道:“怎么样,还要再比一次吗?”
苏含春却撅起嘴,娇喘吁吁地说道:“我可不服!你那匹马比我的要好出许多,赢了也能不算你的!除非——”
“除非怎样?”朱昶笑问。
“除非我们互换坐骑再比试一次,”苏含春眼波流转,奕奕地说道,“你若还能取胜,那我才肯认输!”
朱昶有些犹豫,苏含春只吐气说道:“罢了罢了,我就知道你是全仗了这驾坐骑!”
朱昶忙道:“谁说的!只是——”
“只是什么?”苏含春问道,“莫非是你舍不得宝马,不愿让我骑乘?”
朱昶温文答道:“姑娘何出此言。只是这匹青骓马实在性烈得很,万一伤及姑娘可不得了。”
苏含春笑道:“不怕,我跟草原上的骑手学过驯马。”她说着走到白马跟前轻轻地抚摩它的脖颈,又在它耳边低语喃喃。
“你的朋友说它愿意让我骑它。”苏含春轻拍马背,笑容熠熠地对朱昶说道。
朱昶看着青骓马温顺的样子,不禁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与它有缘。”
苏含春轻盈地越上了马背,一抖缰绳扬尘而去,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果真是匹宝马!”她不由地惊叹,却见朱昶仍在身侧紧追不舍。她轻扬马鞭,青骓马突然发力,竟如光似电般地飞了起来。她回身笑望着奋起直追的朱昶,喊道:“我赢你了!”
朱昶又是一鞭。
“你可认输!”苏含春接着喊道。
“小心!”朱昶突然失声惊道。
“什么——”苏含春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顿时眼前金星闪烁,晕眩了过去。
迷蒙中,她嗅到了耳边萦绕的淡淡的馨香,带着麝香的纯净和薄荷叶的清爽,白色的是幽雅的茉莉,淡紫的是浓郁的丁香,还有那一色浅浅的素馨,在风中絮絮低语。苏含春微微地睁开双眸,凝注于眼前那明净而悦目的面容,那莹润剔透的目光,充满了怡人的关切。她的嘴角泛起甜美的笑意,“我赢了。”在这一片柔软起伏的沉醉之中,她渐渐安适地睡去。
天边升起了梦幻般的瑰丽的流光溢彩。
注1:《鹧鸪天》——晏几道(北宋)
注2:《入朝曲》——谢朓(南朝)
注3:《秦淮灯船歌》——汪懋麟(明末清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