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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惊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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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断人初醒。
眉妩隐隐地侧过身,凝视着枕边那张俊逸而苍白的面孔,任思绪渐渐地在灯影下散落开来。
尤记得初见,夜色也如今宵般分外静谧,她由鸨母引领着来到了他的面前。帘外明月满墙,蕉影上窗纱,他自那样慵懒地闲坐着低眉浅酌。她盈盈地拜倒,他也只微微地抬眼,露出清冷而高贵的目光。一夜的狂风疏雨,惊落片片残红,天明时分当她满身疲惫地从睡梦醒来,已是人去楼空。自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地总会在她那里过夜,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去,而她也从不问缘由,只是尽情地享受着那一暮暮的欢愉。突然有一天,他赎她离开了畅春阁。她坐着龙凤织锦的花轿,被风光无限地抬进了锦园,那一切她连做梦都不敢想不敢要的竟都在一夜之间恍惚地成了真。他挑亮红烛醉眼迷蒙地向她走来,她第一次那样真切地对视着他——烛光下他微醺的双眸熠熠生辉,连眼角细微的皱纹都焕发着神采,全然没有了往日里散淡的痕迹。那一刻,她怔怔地望定眼前这个给了她天的男人,暗自心念。
她收拾起了旧日的妖娆,在那一方幽逸的锦园里淡然地做起了他的‘良妇’。每日的琴心娴雅,沉婉若水,她以为他会惊喜,会感动得执手相看。然而,他非但没有,反而满脸厌恶地说他根本不需要一个温良的‘贱妾’!她哀然地凝噎,为什么?他只是冷笑,他可以给她极尽的富贵和荣宠,只需要她用放纵来作为回报,这就是他选择出身青楼的她的本意!她久久地惊伫,直到夜风吹干了泪痕,再也无泪可流,她的脸上终于又浮现起冷艳而凄然的笑容。
那一夜之后,昔日畅春阁里‘等闲千金酬一笑’的眉妩又鲜活了起来。‘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1’她极度地挥霍着他所允诺的专宠和奢靡,同时也成全了他‘放浪’的声迹。纵然‘燕飞人静画堂深2’,却再也无了‘四弦声怨却沉吟2’。
眉妩的手指轻柔地滑上那睡梦中紧锁的眉宇,缓缓地低头贴近他光洁的前额。
他的一切,她从来都是不需要也不能够去懂的,然而为什么,每每瞥见那闲散背后隐忍的狡黠,每每嗅到那清淡中夹杂的丝丝腥浓,她的心总是会惊颤起隐隐的痛?
眉妩的唇角忽然弯起了动人的弧线,她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一婉深媚了。
当她轻轻地吻上额角的时候,朱弘岚就已然醒转。他却只合目浅侧,完全无心于面前那妩媚的春色。
多少个如斯的夜呵,月光透过窗棂泻下一片凉白,仿佛只有今夕,才清明地映上了他的心房。
听到屋外响起纷乱的嘈杂声,朱弘岚的眼睫微微地发颤,却依旧沉沉地‘睡’着。
房门终于被急切地叩开,他佯作惊醒,微怒道:“何事!”
何彦辅躬身走了进来,深沉地回道:“禀王爷,南苑来报,皇上突然龙体抱恙。”
朱弘岚缓缓地抬了抬手腕,起身宽衣,“知道了,本王这就过去。”
昏暗中眉妩看到,从他微微眯起的眼眸里射出了凌厉的光芒。
该来的一切,终于,都来了!
此时,南苑厢房里已经乱作了一团。
看到朱昶面色苍白地摊卧在床榻上,额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义悠然的心竟如被割剜一般生疼,直教她茫然得不知所从,只急切地冲着一旁的婢女喊道:“大夫呢?这么许久了怎么还不见来!派人去请了没有!”
那婢女已然吓得扑到在地,颤声道:“回娘娘——已经派人去找郎中了——这会——应该快到了吧。”
朱昶有些吃力地举起了湿漉的掌心盖上她冰凉地手背,柔声道:“莫要担心,朕还好。”
义悠然抬眼看着他脸上强作的笑容,心尖儿一酸,泪珠儿便抑不住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好好地怎么哭了起来?”他想要伸手去擦拭她面上的泪珠,却蓦地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万一哭坏了眼睛,可不要叫人心疼死——”义悠然没等他说完那个字,便伸手捂住了他微微干裂的嘴唇,莞莞地含泪笑道:“我不哭,你也要好好地!”
朱昶用力握紧她纤柔的手指,会心地笑道:“傻丫头,放心,我舍不得你的。”
“好一幕叫人艳羡的鹣鲽情深啊!”一声清冷的笑声赫然惊破。
“王爷!”义悠然顾不得满脸羞红,上前急道:“您来了可就好了!昶——皇上不知怎地突然就病了,大夫请来了没有?”
朱弘岚并不理会她这一串的连问,只缓步走到榻前,凝神瞧了瞧朱昶,淡淡地说道:“看来七弟的确是病得不轻啊。那可怎么办呢?锦园地处偏僻,没有郎中肯来,而本王又不谙医道,这生死存亡,就只能看七弟自己的造化了。”
“你——王爷怎如此说话?”义悠然惊诧道。
“那依你之见,本王又该当如何呢?”朱弘岚仰面笑道。
义悠然被他的厉声震得几乎向后跌倒,朱昶见势强支起身体将她挡在了怀中。
朱昶竭力遏制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平静地问道:“你可是在那酒里做的手脚?”
“酒自然是好酒,寻常人喝了有益无害,”朱弘岚目光如炬,“可你偏偏不寻常!”
夜风送来缕缕的异香,寒透窗纱,朱昶一阵晕眩,面色愈显得惨白。
义悠然的心猝然抽搐,她竟没有想到,‘醉蝶’的香气本已浓郁,再加上百花酒的烈性,赫然成就了穿肠的毒药!
朱昶自嘲地苦笑,“看来朕的确是叫你煞费苦心了!恐怕自朕踏入临安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在你掌控之中。”
朱弘岚一声轻笑,“我却未料到你会如此轻易地自投罗网,倒是省却了本王好一番周章。”
朱昶抬身叹息,“朕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竟还是要步晋王的后尘!”
“嗟来之食,嚼之何味!”朱弘岚冷冷地嗤夷道,“这些年来若非本王韬光隐晦,故作放浪之姿,只怕早已落得如大皇兄那般下场!”
“可你们毕竟是兄弟呀!”义悠然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郁结,忿忿言道。
朱弘岚冷眼瞥向朱昶,放声笑道,“‘兄弟’?帝王家从来都只道成王败寇,何来手足之情!”
朱昶骤然凝眸,正色言道:“你可思量仔细,现在罢手尤为时未晚,朕只当王兄是一时迷了心智,不以罪责。若你定要执迷不悟下去,到头来落得万劫不复莫要怨朕!”
“哼,你以为你还可以手握生杀么!此刻就算有十个陆鸣昂也护不了你的驾!”朱弘岚忽然迷眼笑道,“这说起来还要多亏你的‘赏赐’,否则本王又怎能轻易将他制服?”
“就凭尔等也妄图困住鸣昂?哼,你们也未免太小看了他!”
“呵,事到如今,本王也不怕叫你知道,莫说他出不了这园子,就算他真本事出得去,也无处去搬救兵!莫要忘了,吴越原是你‘恩赐’于本王的封地!”
朱昶的面上落下了重重的寒色,胸中却是一阵气血翻涌,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禁不住倒了下去,吓得义悠然戚声呼唤着紧紧抱住他软绵绵的身体,一时间心神具灰。
朱弘岚微微一怔,只冷笑道:“放心,这花毒一时三刻还取不了你性命。本王也非那等绝情之人,只要你肯下诏退位,本王定予你一线生机!”
“休想!”朱昶鼓气厉声道,“朕决不会把江山社稷交于你这等乱臣贼子的手中!”
“生死存亡,皆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为自己,还有你身边的人儿考虑清楚了!”朱弘岚斜眼黠道,“我给你两日的时间,想好了再告诉本王,记住了,只有两日!”
朱昶空洞地目视着朱弘岚仰面而去,终于疲惫地瘫软在床榻上。空气中只剩下呼吸的凝重。
“朱昶从前应承然儿的都还没有一一付诸,如今竟又累你至此,”朱昶合眼怅然道,“朕有愧,亦有恨!”
义悠然只轻轻地握起他的手掌温柔地贴上了面颊,微笑着低声哼吟:“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3”
歌声清宛地在朱昶胸中激荡起无限深情,他痴痴地凝望着她,竟无欲凝噎。
肆虐的欢愉过后,朱弘岚终于拥着满怀迷醉沉沉地睡去。这一夜,终于可以轻松地入梦,就连那一蒙阴霾也终于可以渐渐地散去。
多少年了,他最浓重的悲哀都只缘于自己那黯淡的出身。
他的生母是一名身份卑贱的宫人,除了孕育他的那一夜,到死都没有见上皇帝第二面。而他的养母,那个骄妒恣肆的女人,也注定无法给予他点滴的温情和关爱。仿佛从孩提时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须比别的皇子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所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句关心,一个拥抱。
为了让父皇多看自己一眼,他每天都很勤奋地读书,很用心地练习骑射。有多少次笔杆摩破了手掌的血泡疼得钻心,有多少次从马背上摔落痛道几乎昏厥,他都忍住了不哭,只为父皇说过‘好男儿绝不轻易落泪’!不过几年的光景,他各科的学业便尽出于诸皇子之上,当师傅满脸赞许地在父皇面前夸奖起他,他是那样地期待着他欣喜的目光。然而,父皇只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可备为瑜儿所用’,瞬即吹落了他那颗幼小的初初萌动的心。自那以后,他日复一日的沉沦,每日里哄闹课堂,寻衅滋事,渐渐地连师傅也对他彻底地失望。他孤注一掷地渴望着父皇的关注,哪怕是愤怒是斥责也好!然而这一切终于还是重重地落了空,他憋红了双眼看着他波澜不惊地拂身而过,丝毫也没有注意到面前的自己,他终于绝望地醒悟,原来在父皇的眼中竟从未有过他的存在,不管他付诸多少努力,这残酷的事实都无法改变!
然而他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命运,他发誓终有一日定要登临至尊,要看着‘他’最心爱的皇子也臣服于自己脚下,唯有那样,才能洗去‘他’强加于他的不幸与屈辱!
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他做到了隐忍,又用了一年,他学会了伪饰,三年之后,在众人眼中他已然成就了奢淫无度的声名,再没有谁来关注这个落拓的皇子。
也许上苍真的为他所动,之后短短的一年间,那个‘他’用尽心力去宠爱的女人,还有他们唯一的孩子‘瑜’,都相继地离世。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锥心的一击,不过一夜之间,未及不惑的‘他’竟憔悴得连目光也空洞而衰弥。那场重病之后,‘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对朝政的用心渐渐地懒散了,对后宫的声色也越来越看淡,一心热衷起佛事来,还命人在皇宫里修了一座寺庙,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那里斋戒修行。
而那些皇子们仿佛是又看到了飞腾的希望,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热络了起来,只有他,依旧挂着一脸闲散,‘不谙时事’地悠哉度日,谁又曾不经意地瞥见那嘴角扬起的轻蔑与嘲弄?他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有那个被赐名为‘璟’的小皇子才是‘他’如今唯一的寄望,‘他’竟天真得企图用那一点做作的冷漠来保护他,他又如何能够叫‘他’得偿所愿!只略施小计,他便让‘他’昭然了对于璟的关切和用心,一下子顺势把这个幼小的皇子推上了风口浪尖。也许是上天的怜悯,抑或是‘他’每日里的祈祷成了真,在那样的明枪暗箭中一天天成长起来的璟,竟健康得丝毫不见阴郁,他的光华日渐卓然地流溢在皇宫的每一处角落。
终于,‘他’病入了膏肓。弥留之际,‘他’竟第一次握住他的手,以那样恳切的目光祈望着他,要他尽心护守幼弟。那一刻,他真不知道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垂死之人,到底该可怜还是觉得可笑呢。他只微笑着附耳低声对他说道:“我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看着‘他’含着笑阖目而逝,他的心竟仿佛突然被掏空了一般地失离起来,茫然地干涩到无泪可流。他斜瞟了一眼那跪泣在榻前的‘新皇’,丝丝冷上了心头,‘从今以后,‘他’亏欠的所有我都要一点一滴地从你身上讨回!’
半年之后,他冷眼旁观了那一场震惊朝野的风云剧变。无论哪一方胜出,对于他来说都是好的,螳螂捕蝉,赢的永远都只有最后的黄雀。得到三王惨败,两死一俘的消息时,他确实有些震惊。尽管此前他已经对当朝的睿智和果敢有所估略,但还是未曾料到,纵横四海、威名赫赫如晋王般人物竟也会轻易地败死在一个孩童和一个女人的手里!而自己竟也差一点就鲁莽地低估了对手!
那场风波之后,他愈加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后来索性自请出京来到江南,以那般淡风软月载起了更加浓郁的糜醉。十年一梦呵,谁人知晓煎心日日复年年,老却了少年郎,可怜白发生?唯有心中那团火未熄,纵有挫折、困顿他都绝未低头,这是他自己选定的路,是他此生不懈的奋斗,无论对错、成败,都顽强地接受!
涼月转雕阑。银灯飘箔锁窗间,枕屏几叠秋山4。
“今夜的月儿仿佛又圆了。”朱昶干涩地笑了笑。
“嗯,明日该是十五了吧。”义悠然轻声回应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5”朱昶有些怅然地吟道。
义悠然微微一怔,忽然欣喜地拽着他的袖袍脱口而道:“还有一个人兴许可以帮助我们!”
“哦?是谁?”朱昶惊讶地抬起了眼帘。
“是寒大哥。”义悠然望了望他,略有些迟疑地说道,“那日临别时,寒大哥与我约定这月十五于白堤断桥上相见。”
朱昶目光微凝,沉默片刻却轻笑道:“你太天真了,萧易寒如何会来救助我们?他只怕连做梦都想要取了朕的性命呢。”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怨仇是不是一场误会,”义悠然认真地驳斥道,“但我清楚寒大哥的为人,他侠义心肠,是非分明,决不会见死不救的!”
朱昶愣了愣,神色略缓道:“就算他真的肯来,只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对抗得了乱贼之众?”
“还有义盟的兄弟!”
朱昶凝神思量了许久,终淡淡地吐道:“且待明日再做打算。”
注1:《长恨歌》——白居易(唐)
注1:《减字浣溪沙》——贺铸(北宋)
注3:《踏歌》
注4:《河渎神》——纳兰性德(清)
注5:《水调歌头》——苏轼(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