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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在望 ...

  •   清蓝色的瓷瓶里稀疏地插着几只素净的黄花,结了淡淡的霜华。
      “你这就这么一路从长安到了江南?”苏含春听了义悠然的讲述,不由地惊叹道,“我从前只以为你生性柔弱,没想到你也有这般果敢,真真叫我佩服!”
      汪如燕却微叹了口气,颦眉道:“以你的性情确实与皇宫那样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是你这样做了,我却说不出到底是对或是错。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又岂是轻易可以出离的,日后你又将如何安身?”
      苏含春豁然笑道:“天下何大,岂无安身之所!大不了浪迹天涯,总也好过困在深宫里过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天下何大?总莫非王土!”汪如燕一字一句地说道,“况且就算悠然你自己能有侥幸,那你的亲人呢?他们又如何能够逃得过这一切因你而生的灾祸?那样的话,你还可以不顾一切地释然远离,去过自己避世的生活么?”
      义悠然的心仿佛如案上的那盏油灯一般,经不起一阵疾风,便猝然幻灭了。
      汪如燕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暮色,悠悠说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白马寺的修行到底有多深,但若是从前的你,定然是放不下这一切的。所以我真不知道你这条路还能够走多远。”
      “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苏含春拾起义悠然低垂的面容,微笑着坚定地说道:“能走到哪里就算哪里,纵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还有柳暗花明的希望呀!”
      那一刻义悠然的眼前竟仿佛出现了外婆慈爱的目光:好孩子,永远都不要绝望!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纵然此刻有残缺,但总有圆满的一日!人的心也是如此。
      晨光中,汪如燕和常欢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越行越远。
      “小常哥哥种的花都那么好看!”常欢回味着义悠然接过他手中的翠菊插上鬓间的那一幕,心里升起甜甜的满足。

      苏含春拾起一叶泛黄的梧桐,透过缝隙,天空仿佛是蔚蓝的眼眸,明亮,而又深邃得遥不可及。她闭起眼睛,微笑着伸开双臂,缓缓地走入那一丛明丽的金黄。阳光温柔地落下,亲吻着她明净的面颊,风儿袅娜地拂过,拭起鬓角乌黑的发丝,她轻盈地踏过脚下松软的泥土,竟仿佛踩在云端,飘飘然不起一丝纤尘。
      周子煜就这样远远地立着,望着她,看着朱昶的身影也渐渐融入那一片明黄,心意渺寥。
      “阳光真的很耀眼夺目!”苏含春柔和地说着,没有睁开眼睛。
      “嗯,白昼的光明总是比黑夜的一切都要绚烂!”朱昶的嘴角扬起莹亮的笑容。
      “可是光亮背后也总有那一隅照不到的阴暗吧。”苏含春忽然转过身,目光疏离地望着朱昶,幽幽说道。
      “也许它也是平凡的,承载不起那么多的光和热去温暖每一个人吧。”些许沉默后朱昶怔怔地说道。
      “所以我不想活在那样的角落里,去等待阳光何时才会投下一线明亮。”苏含春的脸上漾起明媚的浅笑,她递过手中的‘含光’,平静地说道:“看来‘含光’是不适合我的,还是交还给你吧。”
      朱昶微微一愣,接过她手中的剑,只淡淡笑道:“你原本想要的就是那柄显于昭华的‘承影’,只可惜朱昶始终无法相赠。”
      “对于悠然,你是真心想要带她走进你的世界吗?”苏含春忽然注视着朱昶肃然问道。
      朱昶目光流转,悠悠吟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1”
      “纵然道阻且长,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不退缩?”
      朱昶背过身去,朗朗而道:“除却朱昶,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人敢应这番话!”
      “记住你今日的承诺,也不妄我总算没有看错你。”苏含春轻笑着转身而去,她倔强地抬起头,不叫眼角的泪光滑落进心里,原来一切也没有原本想像得那么难!秋风吹上面颊,原来也可以那样释然!虽然还擦出隐隐的痛。
      那一瞬间,朱昶的心上飘过淡淡的失落。佳人如斯,谁又会不曾动容?只是自己的心,偏已叫那一点莹莹的露珠儿盛满了,原来它竟也是这样狭小呀!他不禁失笑起来。

      当醉人的花香又溢满了心田,含笑的双目竟这般平白地涌出两行清泪,义悠然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那一处魂牵梦绕的临安。
      “傻丫头,怎地高兴得哭了?”苏含春轻笑着说道。
      义悠然揉了揉眼睛,展颜道:“我太久没有闻到这样浓郁的桂花香了,一时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朱昶仰起头,深长地呼吸着空气中熏然的清香,悠悠吐道:“我只道江南的秋意总不甚浓,今日才方知这般的金风玉露竟比满目霜叶来得更浓重,更叫人沉醉!无怪乎古人独爱这一处‘天香云外飘2’了!”
      漫步在临安的街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融浸在无边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楼阁之中,仿佛只不经意地拾起一叶落红,便掀开了一帘未落尘的心怀,烟波画影,荡涤过繁华如梦,流光易散,却淡不去那一袭青衫、一点幽心,还有那一行缠绵悱恻的诗句。再一回眸,自己的身影便也散落在粼粼的波光里,随着空远的钟声悠悠回荡,曾几何时,飘进谁的梦中,也化作了月影清波,撩起前生事。
      陆昂看着眼前的风景,不由赞叹道:“从前听人说临安如何好,西湖如何处处胜景,我总以为是那些文人画师妄加渲染,而今身在其中,才知道真正是言语难书,画图难足!难怪当年完颜亮誓要‘立马吴山第一峰’!”
      竹馨却道:“我却觉得还是金陵好。”
      苏含春嫣然笑道:“古人也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3’,莫非你倒比古人有见地?”
      “竹馨的话确也没有说错,天下人赏天下景,本就是见仁见智!”周子煜笑驳道。
      “那在周兄心里也一定觉得姑苏更好了?”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自然是姑苏占先了!”绍安得意道。
      “游历江南,子煜心中最倾慕之处却是临安!”周子煜奕奕地说道,“金陵的繁华太重,总带着帝王州的苍劲悲凉;姑苏的精致又太轻,流过眼前的只有亭台楼阁、吴侬软语,载不起俗世的真切;而临安的风雅却正自然得恰到好处,明艳而不妖,清丽而不做作,更重要的,她的美绝不高高在上,也不藏于深闺,而是于每一介凡夫俗子都尽展那昭然于世的洒脱。”
      这样的一字一句,竟如同秋日里绵绵的雨丝,轻盈地落进了苏含春的心湖,弯弯地荡漾开去。
      “周兄果然慧眼!”朱昶微笑道,“世间当配如斯佳人者唯周兄耳!”

      义悠然满怀欣喜地领着众人向着涌金门外寻去。
      朱昶却渐渐地愈行愈慢,终于停下了脚步,含笑道:“今日好不容易到了临安,你怎竟顾自赶路,也不带大家领略一番西湖美景?”
      义悠然应道:“先到我家中安顿下来,再逛西湖如何?”
      “是呀,瞧她这身的归心似箭,还是迟些再要她尽地主之谊吧!”苏含春抿嘴笑道。
      “你就不能晚一些再回去吗?”朱昶的语调轻柔得近乎恳求,“我等不及想亲近这一汪湖水了!”
      看着他期盼的目光,义悠然微笑着点头,“那就晚些再回去吧,反正外婆总会等我的!”
      一路游过苏堤、断桥的风景,当船儿缓缓靠岸时,已是晚霞满天。
      朱昶潇洒地立在船头,任长风翻飞了淡蓝的衣袍,舞起翩翩的风华,只闲适地淡望着远山,无意凝眸。
      “夕阳底下的雷峰塔可真美!”苏含春指着斜阳落照的金塔悠然叹道。
      “不知道白娘娘是不是还被压在那底下呢?”竹馨不由地问道。
      陆昂失声笑道:“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哪里真有灵蛇报恩这回事!”
      “就算只是传说那也是多么美好啊!”
      苏含春的心仿佛一下子飞进了三月那云烟空蒙的西湖,她从桥上走过,回眸间瞥见那俊俏的书生,于是千年的修为尽化做点点相思,无端地拢一片烟雨,也只为那一柄多情的油纸伞。她喜欢这样的开始,却不喜欢那个结局,尤其不喜欢那个‘逆天而行’的落败。
      “其实雷峰塔本身的故事也很美呢!”义悠然娓娓地述说起来,“很久以前,这里还是吴越国都城的时候,有个吴越王很爱他的妻子。有一次,王妃回乡省亲,因为留恋故乡的风景而迟迟未归,吴越王满心思念妻子,可又不忍催扰了她游春的兴致,于是遥寄锦书,只寥寥数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4。后来,王妃得子,吴越王便在这南屏山的雷峰之上为她修建了一座‘皇(黄)妃塔’,也是就今天的雷峰塔。”
      “这位吴越王对妻子的情意确实难得!”苏含春叹道。
      竹馨摇头问道:“古时候也有过不少多情的皇帝,同样为博妃子一笑,周幽王可以烽火戏诸侯,唐明皇可以一骑红尘,而这个吴越王不过就是修了一座佛塔,怎说他就偏偏难得呢?,”
      义悠然浅笑道:“吴越王的多情不在雷峰塔,而在那一曲‘陌上花’。”
      竹馨仍是一脸的不解,“我却看出有什么妙处来,言语粗浅得很,哪里比得那些流芳千古的诗词!”
      周子煜温文而笑,“钱王本是温厚的君子,他做不出幽王那样的荒唐事,学不来玄宗的风雅,也没有后主的锦心绣口,他有的只是一寸最婉转的柔肠,在陌上花开的时节,明明思心欲碎,却不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爱妻归来。这样恬淡的温情不是比多少信誓旦旦的‘生死契阔5’都更加难得么?”
      竹馨恍然大悟。
      义悠然笑意疏淡,“得君王眷顾,妃子何幸!”
      朱昶却目光灼热,“吴越王何幸!江山美人得以同享,唯愿足矣!”
      夕阳下,那一抹染尽胭脂画不成的婉媚深深地映入了苏含春的眼眸,多年以后,一个明朗的白日,幽倦的心意又如沉香炉中冉冉的云烟般散落在曛然的阳光里,才恍然,当时叫她沉醉的,并非那耀眼到不可直视的光华,而是晚风中,那清淡的侧影,沉静如水,温润地流淌进梦里。

      暮色,落在翼然的檐梁上,心儿欲飞。
      朱昶渐渐收紧了笑容,看着身旁满眼欢欣的义悠然,有些迟疑地说道:“你离开的日子也算久了吧!十年人事几番新,有没有想过,也许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义悠然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娟娟地笑道:“也有一些人和事是不会改变的。”
      “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朱昶怅然地摇头,“如果,如果真的变了,你能够接受吗?”他忽然注视着义悠然,沉沉地问道。
      义悠然的心跟着一怔,“也许可以吧,我不知道。”她不经意地加快了步子。
      当那一片熟悉的院落再次映入眼帘,门前高高的牌匾上‘李府’两字依旧鲜亮,义悠然的心终于安然地落下。
      她轻轻地叩门,应门的仆生一脸生疏。
      ‘也许真是人事几新吧!’她一边想着一边向那少年问道:“李老夫人何在?”
      那仆生愣了愣,回答道:“我家老夫人正在佛堂诵经,敢问几位有何事?”
      苏含春嫣然笑道:“快去禀报老夫人说,悠然小姐回来了!”
      仆生愈发茫然地看了看他们,还是转身前去通报。
      ‘外婆从来都不信佛的,家里几时修的佛堂?’义悠然惊心地自问,‘兴许是因为外婆太思念然儿了,这才寄托于此!’
      思量间,那仆生已然回转,冷着脸冲他们甩道:“我家老夫人说了,没听过‘悠然’这两个字!让你们上别处去找,莫要扰了她老人家礼佛!”
      义悠然心头一震,潸然哀道:“难道是我离家太久,外婆竟不记得我了?你快去告诉她,是‘然儿’回来了!她的‘然儿’从洛阳回来了!”
      那仆生未曾动容,“走走走!那有你们这般强攀亲戚的!想讹人也不先打听清楚了再来,我家老爷并无姐妹,老夫人又哪来的外孙女!”
      义悠然听罢,只怔怔地呆住。
      苏含春忙问道:“这里可是原大理寺卿李老大人的宅邸?”
      仆生一声冷笑,“我家老爷可是江淮一带赫赫有名的大盐商!那个什么‘大人’哪有这等风光!”
      “呸,狗眼看人低!你知道悠然小姐是什么人么!”绍安怒不可遏。
      “那你倒说说看,她是什么人!”仆生嗤笑道。
      绍安正要发作,周子煜连忙拦道:“兴许真是我们问错了地方,还是上别处再找找吧!”
      绍安方知自己失口,低头不再言语。
      那仆生重重地闭合了大门。
      “怎么会错呢?自己的家我难道还会不认得吗?”义悠然喃喃地语道。
      “又或许他们搬去别处了呢?”苏含春温软地劝慰道。
      “定是家里出了事,否则外婆怎么会离开呢?外婆说过,李园她是要守一辈子的!”

      注1:《凤求凰•琴歌》——佚名
      注2:《灵隐寺》——宋之问(唐)
      注3:《忆江南》——白居易(唐)
      注4:此处按钱俶作‘陌上花’之说。
      注5:《诗经•邶风•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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