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镂心骨

1、第 1 章

　　飞机快从曹家堡机场降落的时候，李振河就已经能闻到高原独有的雪的味道。

　　‘东山——海青’的特字号飞机载着各类物资和救灾人员，人货混装不合规矩但在特殊时期也管不了许多，成箱物资垒在座位上，拿兜网固定，以免在飞行途中散落。李振河让出来客座舱位给其他队员，自己则小心翼翼稳着货箱一侧，在机舱中间货物成堆的位置就坐。

　　这架上头特批的一线直达专机一天内已经飞了四趟，基本是机长乘务连轴转，载着李振河的这一趟是他们休班前最后一飞。

　　降落地点曹家堡，地处高原山区一处半人工处理的平台。原本平整宽敞的跑道在震中有了不少损毁，深达半米、宽十几公分的裂缝在这平台边缘随处可见，只有平台中心有大约一千三百米的完整跑道，这无疑给客货两用机的起降带来了极大困难。

　　但事在人为，此种极端条件下作业是考验也是能力的证明。机长王普沉稳的控制摇杆，保持AMSS航空卫星服务连接，ATN精确定位、RNP航路航线及识别空域相对位置，压下机翼调整尾翼角度，要求左副机长接通塔台通讯，在ILS着陆制导波束范围——山区200英尺内可见跑道，仪表着陆架显示能见度400m，遵循塔台指挥，按照无线电收到的资讯保持下滑角和航速，拉平接地线，划出八百米后稳稳停在停机坪上。

　　被飞机降落的起伏带着震了一下，李振河回过神。舷窗外，高山雪景已换成郁郁苍苍沾染蒙蒙雾气的绿树。

　　曹家堡机场少了一般机场所拥有的平静井然，取而代之是繁冗有序的货运车流和嘈杂忙乱的人群，高举的横幅和到处张贴着的鼓舞人心的标语，刺目鲜红的字眼昭示了这块土地所受过的委屈。各州各省前来援助建设的人员物资大都在机场汇总，而后分发转运到各处物资配给站，援建人员则转到山下的中央营地安营扎寨，有上级统一调配指挥。

　　李振河是东山建设规划局副局长，也是建委委派对口支援建设队的领队。他们那儿派出的第一梯队救援早在灾后第一时间到达，这次来的是第二梯队开展安迁作业。

　　“局长！局长！”刚一下飞机，远远就迎上几个人，向他们这边过来。

　　“李局长，不好意思啊，来晚了！车不好找，找了辆公交车。”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子冲李振河的队伍憨厚笑笑，身后跟着几个村干部打扮的当地人。

　　李振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认出小赵是他们先来的第一梯队队员。

　　“欢迎欢迎！我叫韩慧，海青联络处的。”当地女向导脸上带着质朴笑容，紧紧握住李振河的手摇了摇。她一身土灰西装已经旧的和泥土一个颜色，但也看得出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稍稍做了清理，脚上的浅口皮鞋也擦的干干净净。

　　“你好，李振河。”被动的被摇了几下，李振河肩上的背包眼看就要滑下来。

　　韩慧趁势殷勤接过，把沉重的背包扛在自己肩上。

　　李振河不好意思的推脱几下但在韩慧执意的热情之中，这推脱倒显得他不大气了，索性随她去。

　　小赵找的车是县里一辆三十座的中巴，满打满算加上当地向导、司机和小赵本人，李振河队里二十五个人刚好都能坐下。上了车，李振河接过韩慧肩上的行李放好，跟小赵一起帮着大家安置好位子。

　　韩慧告诉他们，从机场到中央营地要两个半小时的山路，路上颠簸，还有塌方堵塞正在疏通，所以得绕路。当地的干部们带着满怀的歉意，嘴里连称大家辛苦，安抚各人一路以来焦灼的情绪。

　　李振河倒是不在意这些，心态放得稳。他从底层爬到局长的地位没少历经风浪，目睹的困难苦处、了解到的民生疾苦多了，见惯官路套话，此次于他不过一项任务。从位居沿海的家乡出发到这里，他就已经有所准备、有所预料，但真正亲眼看见这用哀鸿遍野形容亦不足以涵盖的景象之时，还是难免揪心起来……灾劫过后半个月了，整个区域浓浓的悲伤仍旧挥之不去，那些鼓舞希望，在灾民备受摧折的心里也只是一线遥远的火光，要这团火真正燃起来烧起来温暖起来，还需要很长时间——他能看得出韩慧他们几个都是强打笑颜。

　　事实上，新闻报道中海青情况的严重性不足真实情况的五分之一，这里满目疮痍，被天灾摧毁的废墟成堆成堆垒在那里、断裂的楼板、零碎的水泥钢筋、折断的木梁木板和塌下来的屋顶墙垣、居民平常的日用品和着泥水泥浆滚落一旁，那些盆盆罐罐锅碗遍地，混杂着不具名的令人触目惊醒的残肢断臂——生命抢救的最佳时间已过，废墟内的生命迹象，哪怕是一只猫狗都被挖救出来，大片大片的废墟里已经没有活物了……救援人员驾驶挖掘机碾轧车一次又一次经过尘封的水泥堆，一块块粉碎推平，为日后在废墟上建设新城出一把力气。

　　一路上李振河看着窗外，小赵坐在他身边不时啜嗫耳语，提点几句注意事项。

　　远远可见穿着高强度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背着高效消毒水在废墟里行走。几人抬着运尸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混杂于建筑废料里再度被捡拾出来的生物肌体，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没有时间也没有技术通过DNA比对来确认身份，为避免腐烂产生致病菌，只能运回临时搭建的停尸库进行取样登记然后集体焚烧，即使有家属，再度拿到也只是亲人（或不是亲人）的骨灰一捧。

　　能找到人，拿到骨灰，在这场灾难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有许多人，被深埋在建筑物的废墟里，户口册上标注着失踪却再也不会出现、连尸体都不会被再挖出来，而是和着水泥渣、钢筋、木料成为新城的一部分，成为地基，构筑幸存者活着的希冀。

　　李振河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建成这希冀。

　　有城，有家，还有什么不能的重来的呢，就算…没有人。

　　也许是看窗外太久，李振河的眼睛有点酸痛，依稀的水渍顺着他眼眶的弧度漫过来，茶色眼珠经湿润洗涤倒是更明了。他闭闭眼睛，把视线转回车内，才注意到韩慧从刚开始上车的那种热情洋溢的状态里早已切换到沉默。

　　李振河知道她自开车后没再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