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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故地重游 ...

  •   五日后,苏州。

      马屁精曹寅和李煦各捐了二万两雪花银给老爷子修塔湾行宫,老爷子龙心大悦,给曹寅加了通政史衔,给李煦加大理寺卿衔,连带着其他捐修商人全有加封。今日中午是行宫的落成剪彩典礼,我报了病,缠好心的魏公公准了我留下。

      谁人说近乡情怯?乡思早提前飞回那小小一方院落去了,我此时只想随了心情的脚步,赶紧回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院儿里的梨树也好。换了男装,我在等胤祥,他说要去看看我的家。

      扬州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彼此都是,这是否也能算是默契?他说总是信我,不用解释。那就不解释好了,反正也无从解释。心力早已不如从前,我想,我是不是老了?

      胤祥有很多好习惯,比如说守时。撩帘子进来,他似乎有些为难却依旧微笑着说:“今儿天不大好呢。”我走了出去,扑面一阵凉丝丝的风,风里含着用最细的筛子筛成的雨雾,挂到睫毛上,看什么东西都裹了一层迷蒙蒙的柔软。正是最地道的江南烟雨。我转头笑说:“这还不是好天?”

      市井中,繁华依旧,风物不改。街道向水,一边店铺,一边河流。不似京城里的店铺门脸儿敞阔,巴掌大的地界能开出几家铺子。小贩们也不像京里油嘴的小二舔着脸献殷勤,他们习惯于安静的坐在店门口或者帐台后,有客来时闲闲的站起,温和的微笑着招呼。我落后胤祥半步,正一点点擦新记忆,忽听迎面而来的两个姑娘悄声谈论。她们缩着头,在用苏话说:我看似眉清目秀,却只好给别人做“相姑”。切,当我是外地人听不懂哦!等她们走过身边儿时,我高抬了手中的扇子,恶狠狠的作势要打,吓得她俩忙忙的躲开了。

      胤祥不解:“你打她们做什么?”我笑着看她俩逃开,斜瞟了胤祥一眼说:“她俩看上你了呢!小姑娘家家,当街谈论男人,有伤风化,还不该打?”原是句玩笑话,可胤祥丝毫未笑,看我片刻,别开眼:“你就哄我吧。”我心里颤了一下,未说话,只跟了上去。没走多远,他返身携了我的手。我大惊,低声叫道:“干什么!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的!”“这不是正好?”他笑,“再不会有人谈论了不是?”我哭笑不得,暗骂一句,只好在袖子底下勾了他一根手指,怨怨的想:你高高大大,我瘦瘦小小,还不是我吃亏!

      前方水道一弯,转过去不多远就是我家了。我小跑上前,却愕然看见一把铜锁闭了院门,将我一院的回忆拦在里面。我着急的跑到围墙边踮脚仰脖的看,只能瞧见那棵老梨树的树梢而已。岑先生的院落也深闭着,门锁都锈了,想来离开了好久。我满心惆怅,回到家门口,绝望的使劲儿踹了门板两脚,见胤祥闲在一旁,便怂恿他去翻墙。他犟不过我,只好不顾体面了。胤祥才不上不下的挂在墙上,身后一个带着浓浓苏州口音却操着官话的声音响起:“后生,不好翻人家的墙头哟!”转身一看,却是一个扎髻子的少妇挎了小菜篮子隐着些怒气立在那里。我狂喜着扑了上去:“早荷姐姐,是我啊,莫梨啊!”

      早荷见我转过身,定睛看了一眼才高兴起来,扯着我说个不停:我走之后,岑先生大病了一场,早荷日日给他送汤送药,可有那么一天,先生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家的酒垆几经易手,如今归一个洪姓的外乡人所有,改卖烧饼了;我家家门是被我娘家族长锁的,那老头儿被我气出了好歹…… 才热烈烈的说着,早荷往我身后扫了一眼,贼笑着用苏话问:“这是你相公?”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胤祥上前了一步,稳稳当当的点头说:“我是。”早荷嬉笑着推了我一把,转头对胤祥说:“反正你们也进不去,好到我屋里坐一歇?我就住隔壁,莫梨小时候就在我家长起来的,熟的很呢!”见胤祥不反对,早荷就前方带路了。我落在后面,好奇的问胤祥:“你不是听不懂我们说话么?”他没好气的瞥了我:“我又不傻!”

      早荷在我离家之前就定了亲,她相公我也曾见过两眼。见面打了招呼后,男人去聊男人的话题,我便埋头去逗弄早荷的女儿。小小的囡囡才会走路不久,带着点儿人来疯,热情高涨的在屋里跑来跑去。早荷跟在她身后不住的埋怨这个疯丫头,我倒劝她:“不准这样,不好那样,你老是拘着她做什么!小女孩,要骄纵着点才好!”早荷揶揄的看了我一眼,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姨姨给我们小囡起个名字吧。岑先生在的话,好叫先生起,可先生又跑掉了。正好你来,你给想个好听的。”我笑:“还用想?早荷的女儿自然要叫莲子的!”

      早荷夫妇热情留饭,胤祥初有些担心,见我别别扭扭的不肯走,只好留了下来。我高兴的换了一身旧衣裙,与早荷一道在灶下忙活。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儿听早荷跟我讲这些年来的人情故事。“诶,喜宝你还记得伐,就是那个嘴碎的讨人厌的那个。对,对,你走了没多久她就嫁了,给我们后面的那个杜员外做小。喜宝那个人你知道,性子强的咧,把杜夫人欺负的……哦呦呦……不过喜宝自己也没得好,这么几年,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后来杜员外把她放到外面去住,在庙里把铜钱散的像落雨一样,都没用。我看就是报应 ……”

      我探头往灶膛里看看,火烧的正旺。起身拍拍衣衫,转身去案板上切菜。粗笨的菜刀,远比不上御膳房的精致好看,磨的却锋利,用着也趁手,丝丝条条切的细密。我停了一刻,低着头感叹了一句:“早荷姐姐,还是你最有福气了。”她得意的笑了,用过来人的语气说:“姐姐跟你讲,过日子过日子,过的就是日子尼。像喜宝那样天天跟杜夫人淘气受,命也要去掉半条!宁为鸡首,勿为牛后,这句话你晓得伐?还有啊,就是要嫁个对自己好的,要不然,再有钱有势都没得用处,跟你讲!”我低头切着菜,慢慢点头。她又凑近了些儿,小声说:“我看你的小相公就蛮好……”

      “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切着手了。“啷个搞的呀?”早荷忙要看。我推开她:“勿碍,勿碍。”只是指甲被切了一下,没见血。早荷见无妨,倒笑嘻嘻斜了我一眼,揶揄道:“如今你是享福的人了,切个菜也切出事故来。”我摸了摸指甲,没出声,偏头却看见她扔了几茎芫荽到菜里。“哎呀,”我告诉早荷,“他不吃这个的。”赶紧拿了一双筷子要把芫荽夹出来,听见身后传了一声“勿碍”。声调听着略嫌古怪的,我转头一看,就是胤祥。早荷急找了个借口出去。我笑笑着问:“什么时候就学了这么一句话?”他走近,低头查看我的手指:“就刚才,”抬头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不多时,饭菜便收拾停当了。都是地里现摘的菜蔬,吃的就是个鲜意儿。我抱着莲子,倚着灶间的门看早荷将饭菜摆上桌。昏黄微弱的油灯下,胤祥坐在杉木板子拼钉成的做工粗糙的桌旁,身下的凳子连个靠背也没有,却在诚心感谢主人款待这一桌的素菜。我暗暗叹服了一口气: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

      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包括小莲子。我跟早荷在灶间里低声说笑,说着说着胤祥进来了。早荷忙起身,问:可是要再烫些老酒?胤祥却说:“我就说呢,你们躲在这里,一定是早荷另做了体己菜偷着给莫梨吃。要不然,干嘛不跟我们一块儿?早荷你可不能这样有偏有向的!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一块儿来吧。”早荷笑个不停,腰都竖不起,直把我的脸笑到红透才肯罢休。

      我抱着莲子坐在胤祥身边儿。粉嘟嘟的小娃娃被早荷收拾的极干净喜兴,小肉手在桌沿儿上一下一下的敲,白胖的手指头上顶着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透明透亮的润红。我给她拨了个蛋,十只丁点儿大的小红指甲满满的捧住玉白的鸡蛋,漂亮的让人想一口全吞下肚去。胤祥也看了莲子一晌,问我说:“你小时候也这样?”呃,莫梨小时候什么样子,我可是真的不知道。见我未答话,早荷抢着说:“也这样,也这样。俚的指甲子都是我给染的,污了我好几条裙子哩!”有这事儿?我才要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听见她说:“你们什么时候也得一个?小时候有测字先生说我们莫梨有宜子旺夫相,那个先生很准的哩!”我立马啐了一口:她怎么不说莫梨有短命的相呢,要不我怎么来了!没想到胤祥却当了真,解了腰间的玉牌就塞在莲子的小袄子里:“承早荷的话,这个先给莲子添妆奁。若以后真如你所言,再厚厚的谢你!”

      吃罢了饭,最后一丝亮白天光也隐入了宝蓝色的夜里,当真要走了。我举着一个草纸卷成的尖角小斗,里面满满承着早荷给我装的炒蚕豆,跟在胤祥身后晃悠悠的往回走。走几步,吃一颗,咯嘣咯嘣,香了一路。在早荷家晚饭吃的较早,一般人家现在才正要开始吃。从未关严实的院门儿里面透出了微弱的橘红色灯光,温暖的照得进心里,裹了不见多少油腥的饭菜清香,夹带着爷娘笑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偶尔还能参上两声狗叫。店铺的小伙计正在上门板,见我们走来,停下来侧身微笑着,好像在等着做今天的最后一笔生意。我忙摇摇头,他并不在意,转身将门板上好,把写了字号的灯笼高挂了上去,照亮了我脚下的路。路是用石板拼起来的,拼的并不整齐,边角间的灰泥被日晒雨淋冲刷走后,便翘起来。也有被砸碎了的,千人踩万人踏后,变成一凹碎石,承了旧时的雨水。我拎着裙子,踮着脚或蹦或跳的避着水走,跳到那些翘起的地方,尖尖的石角摁在脚心,还是有些疼的。疼,却开心。宫里的路平滑,用桐油浸过的青石铺的严丝合缝,稍有破损马上就被换掉。可走在那上面,心被紧巴巴的提了起来,稍不留神就要滑倒,哪里比得上家乡的石板路,走得踏实放心。

      我发现,我每跳一下,手里的蚕豆就跟着我跳,总会有几个不合节奏的蹦出去。我觉得有意思,就又多跳了几下。胤祥笑着接了过去,还说:“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到底是早荷的心意。抢了人家相公的下酒菜,就是给你这么糟蹋的么!”他说出的话总叫我无从反驳,我缩着脖子笑笑,抬眼看见前方的石桥,转身拉了他:“胤祥,你来。”

      带他来到桥底下,站在旧时常躲在那里的石墩旁,才发现刚好只够站两个人的。“胤祥,你看这边。”我抬手指向远方,“天的尽头是水,水的尽头是天,就在那条细细的线那儿,水天就连在一起了。若是有月亮星星的晚上,你可以看见星星从天上游下来,顺着水来到你身边。我小时跟我娘或者岑先生赌气的时候,最喜欢躲在这里。看见印在桥墩上的水波了没?我经常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顺着星星下来的路就能游到天上去。”

      我沉浸在回忆中,呆望着水波不出声。过了好一晌,才听见胤祥说:“日后在这里置一处庄子,一年来这里住一段日子不就是了。”我摇摇头:“置庄子做什么,怪吓人的。日后,我日后就还把我的酒垆买回来,再里外翻修一遍,把那些烧饼味儿都赶走!我要开苏州城里最好的酒垆,卖最香醇的酒,最可口的饭菜,要让最有见识的老饕都在我店里流连忘返。我的酒垆虽然门脸儿不大,但是口碑最好,要让西城的孩子们愿意穿过半个苏州城来我店里给爹爹打酒,要让来我店里运糟子的小伙计都自豪的跟人家说:‘我在莫梨的店里帮工。’我每日只开半天店,时候儿不定,让碰巧能进来喝盏水酒的客人感叹今天的运气不错。不开店的时候,我就教莲子和许多跟她一样的女孩儿们读书、游湖、爬山,想干什么干什么!男孩儿学的她们学,男孩儿不学的她们也可以学,我不会的就请先生教。我还要 ……”

      我还想继续描绘,却看见胤祥的神色逐渐暗淡消沉,把下面的话吞了进去,才期期艾艾的说:“不行么?我以为,你会纵容我的。”他看着我说:“不是不行,我也并非不愿意纵容,不过,阿梨,我在哪里?你要过的日子里没有我。我原以为我真心待你,也必定能换了你真心待我。却没想到,你最终想做的不过是把我扔在京里,自己躲在这里逍遥快活。还是说,想见的时候就见见,不想见的时候就躲我远远的?都说八嫂骄横,可八嫂再骄横也离不开八哥去。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对皇子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还有比你更骄横的女人么!”

      我认真听他讲完,最后一句诘问却让我苦笑了出声:“我骄横?胤祥,你太抬举我!我的软弱,你想象不到。我没有勇气,去过王府里的生活。我不会争,不会抢,没有后台,又没有处处与人分享的风度。在王府里我一无是处格格不入,你不觉得么?当然,我可以学,可以学着争抢,学着大度,可那还是莫梨么?我没有信心,能以我自己的方式在王府里活着;我怕,最终成为千万个被王府关死的女人之一;我最怕,我死的时候已认不出自己是谁。所以我逃避。你看,胤祥,我是个胆小鬼,不敢在坚守自己的同时接受命运的挑战,只敢选择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慢慢变老。还有比我更软弱的人么?”

      胤祥的神色亮了起来,却皱了眉恨恨着说:“你何须争?你何须抢?我说了要给你最好的,我就会给你最好的!你的后台是我,还不够么?日后皇十三子的王府里,我的就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笑了。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听他这样言语峥峥的说出来,任谁也不会不开心。我还是摇了摇头,笑说:“胤祥,你的福晋不是……”才想说不是我,却怕伤了心,舌头一转,“不是早定了么?你已经知道了吧?”

      “没事儿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他挑了眉说,“定不定的怎么说?名字写在玉碟上还能改呢!只要花轿没抬进门,就算不得数!”我笑了出来:“胤祥,你果然比我有勇气多了!”

      他这才得意的扬了下巴:“内才晓得尼!”发音竟很是地道,果然学什么都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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