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八月十五 ...
-
老爷子原说过了中秋就回宫去，没想到这日来的这样快。
因为是在园子里，节日装点上比不得在宫里过节时辉煌，却也添了许多田园风致民间气氛。十五的晚上，宫人们将拜月的台子搭成蟾宫的样子，供了时鲜的瓜果于月桂殿前。有翘菱角，嫩鸡头，鲜莲藕，红枣子，紫葡萄……台子的两边儿各摆了硕大的插了红艳艳的鸡冠花的花瓶，台子正中供着不知是哪个有心的从街面儿上寻来的一溜儿兔儿爷，泥捏的，有尺把高，皆衣冠张盖，有捣药的，有拜月的，有骑虎的，有坐莲的，还有被嫦娥姐姐抱在手里的，惟妙惟肖，极是应景。
晚宴摆在后湖边儿的云涯馆内，皇家的摆在里边儿，外臣的摆在外边儿。臣子们陪老爷子一家吃个饭，意思意思后就可以回家过节了。我看着太监们张张罗罗的摆放吃食，往正中的桌上抬上了一个直径有两尺的月饼。我吐了吐舌头，转身问兰台说：“那月饼是什么馅儿的，咱们有份儿么？”兰台白我一眼，笑说：“瞎想什么呢！那是团圆饼，要留到来年除夕再吃的。”真的假的！那还能吃么！有钱也不能这样糟蹋粮食呀！
有外臣进了一大幅风举荷花的画儿，老爷子见了龙心大悦，命儿子们提了诗词，挂在厅里，众人一并品评，写的好的有赏。我留心看了一眼，只要不是年级太小还作不上诗的阿哥大都题了，只有胤禩没有，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心思。待儿子们都写好了，老爷子挨个儿看过去。我跟在兰亭兰台的身后，也托福凑近看了两眼。太子的，大阿哥的，三阿哥的，那谁谁谁的 ——“虚堂虑息难成寐，冰簟心清即入禅。惟有团团荷上露，晶莹可拟意珠圆”，看着就遍体生凉瑟瑟发抖。依次看过去，看到胤祥的诗，想起来他是最后一个题的，信心满满，似是要有惊人之语 ——“烟含柳色月溶溶，潋滟波光碧水浓。莲蒂并开双影艳，传香滴翠隐花红。”嗯，我不禁来回多读了几遍，这才品出高妙来。这个胤祥，也是个要强的主儿，讨了老爷子的赏赐大长脸面的事怕是不愿错过的。
老爷子看完之后，只是轻轻点头，转身问胤禩说：“八阿哥为何不题？”胤禩起身恭敬答道：“儿子怎敢不奉旨。可这荷花图只这么大，兄弟们早有佳作在前，儿子待要题的时候就只剩下中间儿的空地了。儿子想着皇阿玛必定有好的教导我们，所以想等皇阿玛先做，儿子谨承皇阿玛圣训，紧随在后罢了。”老爷子听了连连含笑，口里只说：“一会儿要没有好的，加倍罚你！”我歪过头偷笑：分明是胤禩怕一笔臭字写出来又被老爷子骂，躲懒不说，还使巧话哄得老爷子开怀，再没有比他更精乖的了。
皇子们的诗作抄给了外臣，趁外臣们还在品评的当儿，老爷子问兰台兰亭说：“你们觉得哪首好？”两位前辈入宫前也是官宦家的闺秀，颇通文墨，故而有此一问。兰台选了太子，兰亭选了三阿哥，都不是爆了冷门的答案。在我心里笑兰台说要藏就藏太子的典故时，相同的问题落在了我的头上。呃，太子还是三阿哥，三阿哥还是太子，或是另选一个呢？老爷子瞥过来一眼，没时间多想了，我脱口而出：“下一首。”还好，老爷子只是嗤笑了我一下，也就罢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我偷眼看了看，没人注意我说了什么，还好，我安了些心。
外臣们评出的结果送过来，上面写着：太子与三阿哥的同好。哈，我心里暗忖，太子的与弟弟的同好，其实就是太子的不够好，只是大家谁也不说。老爷子看了，并未多言，只按先前允诺的，让兰台兰亭给了太子与三阿哥相同的赏赐。我看了看胤祥，他真的有些失望，低垂着眼，些许丧气的样子。我想，这个忙是应该要帮的。走上前，我抬了抬声音，对老爷子说：“太子与三阿哥的自然是好的，可众位阿哥们每人都只做了一首，十三阿哥做了两首。万岁爷看，十三阿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也该有赏？”
听得我如此说，万岁爷并坐在底下的儿子们都抬头去看那荷花图上，胤祥是否题了两首，只有胤祥自己低着头笑了，笑的甚好。康老爷子盯着胤祥的笔记仔细瞧，渐渐也笑了，转头对我说：“梨丫头平日里不怎么稳当，今天倒是心细。”此时，沉不住气的老十开始大声的询问胤禟是否看见胤祥的第二首诗，胤禟让他闭嘴，却也只是摇头。见还有人不开解，老爷子吩咐我说：“梨丫头，你给他们说说。”我应了，按照从下到上，从左到右的方向将胤祥的诗又读了一遍 —— 红花隐翠滴香传，艳影双开并蒂莲。浓水碧光波滟潋，溶溶月色柳含烟。众人遂恍然大悟。没错，胤祥做的是一首回文。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这样一首回文，拿个三等奖理所应当吧！
老爷子没有偏心，给了胤祥与太子和三阿哥一般无二的赏赐，都是一柄如意与一套笔墨。我端给胤祥，在他躬身接过去的一刻，我察觉有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我惊的抬起头来，见他眨了眨眼，我赶紧又低下头，将那东西扣在手心里，忙忙走了回去。觑了个空，见老爷子没注意，我转身将那东西拿出来看，原来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宴后，抱月轩，当面重谢。我憋了笑意，转回前边，却被兰台揶揄道：“这么高兴，好似你得了赏一样！”
这边厢，老爷子拿着胤祥的诗又看了几遍，我道还有赏呢，老爷子却说让胤禩也做一首回文出来。方才胤禩自己说的要紧随其后的嘛，如今不巧，竟是随了胤祥之后。我以为胤禩会为难，却不料他稳稳领了旨意，自与兄弟们喝茶去了，端的气定神闲。是时开席，天上皓月当空，彩云初散，人间传杯洗盏，儿女喧哗，正是佳节美景。酒还未过三巡，胤禩便说有了。写来一看，却是一首《菩萨蛮》—— 灯暗花明夜杯举，举杯夜明花暗灯。诗令酒行迟，迟行酒令诗。满斟犹换醆，醆换犹斟满。天转月光圆，圆光月转天。每一句都自成回文，又应了景，还真是好的。
老爷子看了也高兴的很，说“赏”，却又加了一句说：“八阿哥有好诗好词，却留着自娱自乐，可气！赏他次一等的！”于是大家嬉笑着，端了一对儿金银珠攒的八宝荷包出来，荷包里面原装的金银锞子，大家笑说，要是次一等的，就得把金银锞子留下，换了十粒莲子装了进去。胤禩笑着接了，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胤禩反回了老爷子说：“皇阿玛的赏赐，再没比这莲子更好的了。莲子，怜子也。若是单单儿子得了皇阿玛‘怜子’的赏赐，怕是出了这园子就有羡慕的兄弟向儿子讨来。不如儿子现在就与弟兄们分了，共体皇阿玛‘怜子’之意。皇阿玛以为如何？”马屁拍到了这份儿上，老爷子除了喜笑颜开，还能以为如何，自然是准了的。我看胤禩将莲子一个一个分到所有阿哥的手里，心里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待外臣回家过节之后，云涯馆里的气氛更松动了些。我与芳景芳鸾她们换了位置，留心着胤祥持壶敬酒一圈儿回来，便与他递了个眼色，见他微微点头，我便转身出去了。
抱月轩，其实也并非是轩，只是沿了后湖凸出来的一弯走廊。后湖里并未植荷花，却养了好些的鱼，供老爷子冒充渔翁垂钓用的。晚上，一丝儿风都没有，一缕云彩也无，金黄的一轮明月映在湖里，干净的让人没了想像。我沿着走廊来回走了两遍，转头见湖畔旁花动影摇，知是人来。我拍着手迎了上去，边走边笑道：“说说，说说，你打算怎么谢我！怎么的也得见面分……一……半……吧 。”越说越没了底气，我愣在了当地。
“你在等谁？”胤禛的声音低沉平和，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初的一阵头皮发麻过去后，我定了定心神。他分明是明知故问，都跟我来到这儿了，还能不知道我在等谁？几次深长的呼吸后，我也神色平和的回他说：“若是你不着急回家，不妨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你就知道我在等谁了。”
他已是变了脸色：“莫梨，你适可而止！你就玩不腻么，这样牵三扯四的游戏！先是老八，再是太子，现在居然是胤祥！我倒没看出来你如今这样大的胆量了，当着那么多人你就敢跟他 …… 我警告你，你躲胤祥远远的！一会儿他来了，你就与他说清楚！我容的了你一次，容不了你两次，你趁早明白！否则 ……”
“否则，”我打断他，“否则如何？”
他恨的咬了牙。我见他抬手，以为他又要打我，紧着退后两步。他动作一滞，缓缓将手放下。我听他叹了气：“阿梨，我说过不会再打你，我便不会再打你。”顿了一刻，他才又说道：“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利。你照我说的，一会儿胤祥来了，你与他分得清楚明白，日后不再有别样的心思，也就是了。”
我垂着眼，静静听他说着，双手交叉了搁在身前，左手拇指的指甲一点一点抠着右手手心，那里是神经密集的地方，有点疼。深吸了口气，抬头时才发现他已经靠我这样近了，我不觉又退了一步。他正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抬高了声音说：“我刚跟你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我点头：“听明白了，四爷。”
他怔了一下，愈发的皱了眉：“你叫我什么！”我并未理会，只说道：“这事原是我做的不好。四爷，”我缓缓的抬头，迎了清明月色，一字一句，“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没有别样的心思。”
万籁俱寂，连个虫儿都不叫了。明晃晃的月亮照的我有些眼晕，我扭开头去，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阴影，暗沉厚重。这些话憋在心里甚久，只是舍不得说。其实，说了不也就说了，将之前的过往都变成当时明月。只是不知，此刻的明月，将在什么时候也变成当年……
“你想清楚，再说一次。”
我听见他这样说，于是我回过头来：“再说一遍，也是这样。你当真要听？”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我头一回听见，“你还在记恨我错怪了你，打了你？”“没有，我最多只是怨过，我从没恨过你。”我摇头。
“那，那是因为我娶了钮祜禄氏，我真的是……”“不，不是，”我打断他，“我没有那么不讲理，我知道你是奉旨成婚。再说，没有她，自有别人，我没那么想不开。”
他微张了嘴，似要说话，却又未吐出一个字。久久，他才说：“那就是因为胤祥了。”这是陈述句，并不期盼回答。可我还是答了：“不是，不是因为胤祥。说到底，是我自己。”我哽咽了一下，“是我，重新选择了。”
“那又是为什么，一定要重选？
“因为爱你太累，太卑微！我承受的压力你都看不见，我受的委屈你都不在乎，我每次每次改变自己去适应你的要求，却总还是担心你不满意。你也确实就是不满意的，不是么！我脾气大，我顶嘴，我不知适可而止，我到处勾三搭四！可你知不知道，我改变了多少才成为现在这个你不满意的莫梨，你又知不知道，我改变的每一点都是对自己的背叛，我心里有多么的不愿意。我最脆弱最绝望的日子都是你给的，可却是胤祥陪我一路走过来的，我愿意随了他，许他下半生有什么不对！”
“你的下半生是我求来的，你凭什么许他！”他一直未说话，却不知为什么此刻暴跳如雷。我愣了愣：“什么？”他却一下子背过身去了。我不知道他背过去做什么，只看见他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待他慢慢转过来时，却是一贯的冷言冷语：“你以为跟胤祥一起就不累，不卑微？不过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日后也会有三妻四妾，他日后也会要求你恭顺娴淑，到时候你将如何自处？我不过是让你早看到这些罢了。你因为自己软弱就逃到胤祥那里，那胤祥又能护你多久！”
我抿紧了嘴。我不是没想过这些，正是因为我无可奈何，我才不愿意他这样当面提醒我！“可至少，四爷，至少胤祥愿意娶我做嫡妻，他愿意尽他所能的帮助我，而不是让我独自面对。”
我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嫡妻！你当真以为你能做十三福晋！你……”我也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谁是胤祥的嫡妻，还有人比我更清楚么！可胤祥他愿意给我这个许诺，单单冲他这份心意，我就有勇气。你愿意给这样的承诺么，四贝勒爷？”
他死死盯着我不出声。我心里明白，这样问他是不公平的，可我没办法。我回视他，以证明我愿意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负责。仿佛有千万年那样久，他终于说：“好，那好，那我恭祝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比翼齐飞白头偕老。”说罢，他便走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抱月轩临水的廊边，看那一轮明月已移至湖心。伴寒塘，水月照虚廊，只影无香，从此放手东君去，何日重起试眉妆？扶在栏杆上的手有些冷，才拿起来贴在唇上，就觉得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转身说道：“你怎么 …… 才来。”
胤祥微微笑了笑：“被十四拽住不放，来的晚了。你等了很久么？”我摇摇头，苦笑。既是约了我，又怎么会被十四拽住这么久。他如此顾全大家的体面，我若不坦诚些，如何对得起这等情意。我说：“方才，四爷来过了。”
“噢。”他点点头，便不再说话。我舔舔唇，低头去看我俩映在水中清晰的一动不动的影子：“他来，做个了断。”“嗯，那，了断了么？”“断了。”
不知为什么，分明没有一丝儿风，那水中的倒影却晃了晃，接着又晃了晃，从此晃个不停，摇碎了那样好的一双人影。我听见胤祥叹了口气，他说：“断了让你这样难受，为什么还要断呢？”“什么？”我抬头，“我怎么难受了？”他抬手在我眼角蹭了蹭，又在我脸上蹭蹭，是湿的。我笑了笑：“你不知道么，七夕的时候织女会将一年里织锦用不完的金珠儿都洒下来，金风玉露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奇怪。”胤祥却又叹了一口气：“莫梨，今日是中秋，哪里来的织女。”
啊，是了，他说白头偕老比翼齐飞，我还以为今天是七夕呢。织女的金珠子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掉，胤祥揽了我在怀里，我几乎就要嚎啕大哭了。“你要答应我，”胤祥的声音甚是压抑，“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他哭。”我是想答应的，可喉咙哽咽着，竟是连一个“好”字，都难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八月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