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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康熙其人 ...

  •   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来畅春园不过是换个办公环境,避暑而已,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与度假无甚关系。此次不但把政务带了来,便是连那几个来大清国混饭吃的洋人也一并带了来。法兰西人张诚,白晋,和一个徐姓的葡萄牙人每过几日便过来跟老爷子侃侃海外风情,聊聊自然科学,留几道题,再顺走点儿老爷子的好东西,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一日,老爷子跟外国人侃完大山后累了,歪在炕上睡了一小会儿。我原以为他困倦,趁他睡觉的功夫就将散乱在书桌上的文具收了起来。没想到老爷子睡醒觉后就要做题,我赶紧告了罪,将他可能用的着的文具摆放好。老爷子走到桌边看了看,叫住要溜出去的我:“你认得这些尺规器具?”

      我愣了愣,赶紧承认道:“认得一些。以前在宫外时,认得一个教堂的传教士,他教过奴婢一些。”

      老爷子点点头,又道:“难怪,你见到那些洋人的时候就不像芳景、芳鸾她们大惊小怪。喜欢西学么?”

      我想了想,答道:“做得出来的时候喜欢,做不出来的时候不喜欢。”

      老爷子笑了,招我过去说:“看看,喜不喜欢这题。”

      我上前看了看,是一道看起来挺复杂的几何,老爷子的水平不低。更何况,别说不简单,就是简单,我也不敢胡言乱语,赶忙承认不会,再多准备了两顶高帽扔给老爷子,他却是不稀罕。“朕也还未做出来。”他说,倒把我弄的挺不好意思。

      我侍立一旁,看着老爷子用毛笔演算、画图乐此不疲,有些好奇的问道:“万岁爷为何喜欢西学呢?”

      老爷子笔也未停,低头说道:“这与汉学不同,另有一翻乾坤。”说完,便不搭理我了。我也不敢再说,只能屏声静气的候着,屋里只听的见条案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与尺规摩擦纸面的声音。一会儿之后,老爷子把笔搁下。我看他嘴角含笑的样子,料想他已经做出来了。

      老爷子擦了擦手,这才答我说:“西学便如那洋人一般,直来直往。你若是做对了,不用别人告诉你,你自己心里明白;若是做不对,也不用别人告诉你,自己心里也明白。而且西学总有对错,究其根本,研求格物之理总能找到答案。不似汉学,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一帮子大臣在御前争执对错,最后都要朕来断案,责任不可谓不重大啊!”

      我瞟了他一眼,顺嘴说:“万岁爷御极四十多年,不总是对的么?”

      老爷子笑的志得意满,还是指着我责备道:“梨丫头如今也学的满嘴废话了!”说罢,他执了笔在手里,却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谁人能总是对的,便是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他执笔舔了舔墨,“这世上事也并非件件都有对错。”

      我心里有些不屑他的态度。对错难分无非是因为满足大部人利益的举措未必满足小部分当权者的利益罢了,何必在这里满嘴道德谎言!心里如是想,嘴里就低声嘟囔了出来:“怎么没有对错!”

      老爷子停笔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笑的说:“你刚才说什么?”

      见他态度和蔼,我也就乍着胆子回了一句:“难分对错是因为没人告诉您下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万岁爷若是想知道对错,该用全然不相关的诚实有胆量的人物儿下去看看听听,回来告诉万岁爷知道,…… ”

      说完一句时他已经搁下了笔,我却未察觉他神色变化,只径直说了下去,直到他转过头严肃的看着我,我方才意识到他已然微微皱眉。老爷子平日里很是可亲可敬,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他的不悦。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这个道理我应该明白,事到临头却被他之前的和蔼态度骗了!膝盖一软,我跪了下去:“万岁爷息怒,莫梨错了。”

      他没说话。我低头跪在书案前,只看的见他明黄色靴子上绣的金龙腾云驾雾,张牙舞爪。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昭示着时间一点点的流失,我手心里已攥了满把的汗水。忽然,我看见他似乎动了一下。只是极轻微的一个动作却像有柄重锤砸在心上,我不自觉的抖了抖,深深的伏了下去:“莫梨知错了。”

      还是没有声音,我渐渐的有些头皮发麻,喉咙僵硬。

      就在我快要被他吓疯的前一刻,我察觉他又转回了书案,然后又是尺规摩擦纸面的声音,半晌过后,我才听见他说:“知错就好。这些事情不是女人该管的。你要长记性,若是下次再犯,一并罚你!”我赶忙谢恩,之后又听见他说:“勤学好思也是好的。书架上的那些书,”他随意往后一指,“你无事时可以拿去看。”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如何,只能先答应着退了出来。出来后被凉风一吹,我才发觉,里外两层衣衫已全湿透了。

      老爷子的书架上虽然什么都有,可我长了记性,远远躲开《资治通鉴》一类的书,只选了两本词曲集子看。多读几句,也能陶冶陶冶情操。转天我正在屋里啃书,却听见魏珠公公匆忙走进茶水间招呼人看茶。我这才想起来这个时辰该我值勤,赶紧扔了书,泡了茶跟他出去。走到厅里一看,才后悔不已,怎么碰上了这个冤家!

      无法,我只能进去。他似乎正在跟老爷子话家常,我低眉顺眼的将茶好生放在几案上,他一抬眼,我们打了个照面。他似乎吃了一惊,搁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一下子带翻了那盏刚沏好的茶。满满一盏,全泼在了他腿上,他一下站了起来,我一下跪了下去。跪下去了又不知该怎么好,只好用手去拍了两下。老爷子心疼儿子,不禁开言责备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冒失!……”

      他已在我身边儿跪了下来,回话道:“皇阿玛赐的好茶原该细细品味,只因儿子前几日感了些风寒,手底不稳没接住,白白糟蹋了一盏好茶。还望皇阿玛恕罪。”

      老爷子听他这样说,有些忧心道:“感了风寒又手脚发颤,怕是疟疾吧。朕这里有些金鸡纳霜给你拿去一些。每日用一分,用烧酒调了喝下去,连用三天后减到七钱,一七过后才可断根。你要记得按时按量用!”魏珠这个见机的公公已经连忙招呼人拿药去了,又走到我身边催促说:“还不带四贝勒下去收拾收拾,愣在这儿干嘛!”

      我带他退到茶水间,让了坐。收拾收拾,怎么收拾呢?我在屋里磨了两圈,找了一条手巾,半蹲在他面前想用手巾拍干打湿了的袍褂。才按在他腿上,他倒吸了一口气,避开了些儿。我这才想起来:刚沏好的滚茶合在这样薄的衣料上,可不是得烫出好歹!手下才想放得轻些,手里的手巾就被他接了过去。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算了!我半蹲在一旁,看他自己收拾自己。咬了咬唇,我说:“对不起。”“嗯”,他哼了一声。

      我站起,又在屋里磨了两圈,找来一柄团扇。再蹲了下去,轻轻扇了起来。动作之间,有几缕发丝掉落,又随了我手中的风飘了飘。穿过扬起的发丝缝隙,我偷眼看了看他。他也知道,只是看了我,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却都咽了回去。几次之后我烦了,只埋头扇风。可扇来扇去的,竟把他扇的燥了,一下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我赶紧站了起来:“诶!”

      他停下,转头看我。我叹了口气说:“……谢谢。”他扭头,扔了一句:“不用。”径自走了。

      我看着他走出去,闷闷的想:连上语气助词,他一共说了三个字,我说了六个,亏了!

      午后,我原准备趁午间寂静时溜回去看看巧丫,没想到芳鸾芳景她们竟忙碌了起来。我探出头去,看她们进进出出,插花戴朵的好似要去赶集一样,禁不住开言问了问。没想到芳鸾比我还惊讶:“今日下午高先生来园子里陪万岁爷听曲子,你竟然不知道?!魏公公没告诉你么?”

      我愣了一下:告诉我了么?也许吧,今天总是发愣,即便是告诉我我也没往心里去。

      康老爷子好音乐,却不沉浸其中。今日好容易有客要来,老爷子就将南府的人招来待客。南府便是乐府,御用乐人戏班子都养在那里。想是很久没有这样的文艺活动,丫头太监们都似久旱缝甘霖一般兴奋,悄悄的就南府乐人的风采热烈的交换意见。

      高先生就是高士奇。久仰这位熙朝布衣宰相的大名,得见其人略有些失望:一般的花甲之人而已,只是眼神还甚是灵活清明,不似年老之人那样混沌。高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几位南边儿来的客人觐见,称颂谢恩之后相继入座。几曲过后,老爷子招人拿上来一样乐器递给高先生。我扫了一眼:竹子做的,空心,二十几根弦,不知道什么东西。高先生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竟皱了皱眉——他显然是认得的。

      老爷子自然也发现了,含笑问道:“士奇可是认出来了?”

      高先生赶忙起身回话,被老爷子止住,只让他坐着说话就好。高先生欠着身说:“这怕就是汉武帝命人做的‘坎篌’吧。其形空空,其声坎坎,据闻唐宋之后便失传了。万岁爷复其原貌,又是礼乐上的一件大功德……”

      老爷子摆摆手将他止住,笑言:“士奇为何不从头说!这‘坎篌’原叫 ‘箜篌’,因其名合了‘空候’的音。唐宋年间便有人说这是‘空国之候’,是亡国之音,无人演奏所以失传。可纵观史书,朕只见有无德行无才能的君主亡国,从未见因演奏一种乐器而亡国的。那些昏话分明是无才能的君主转移后人诟病责备的借口。今日朕不但复原了这‘箜篌’,还要用它奏上一曲。朕便不信:只因为演奏这名称不详的乐器,大清国便要亡了不成!”说罢,竟真的亲自用‘箜篌’奏了一曲《普唵咒》。老爷子下海献艺,众人自然是要激动的热泪盈眶的。高士奇的文人素质到此处才得以充分体现,俯首称赞老爷子的演奏:“清和高亮,声调超群,真如九天鸾鹤 …… ”我虽辨不出老爷子的技艺高下,却也不禁为他之前为‘箜篌’正名的自信言论击节叫好!

      老爷子亲自献艺之后,舞台便让给了南府的乐人们。琴、筝、琵琶,弦子、虎拍轮番上阵,有合奏有独奏,音乐会后面跟着昆曲,茶会过后跟着晚宴,一场皇家联欢会真正精彩纷呈。我却悄悄退了出来:戏文听着更添烦恼,不如找个地方清净一会儿。

      我找了处台阶坐下,倚着柱子看花影摇曳。原本想找个空旷地方数星星,却不想今天是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云色深沉,也许有场夜雨正在路上。空气中泛着浓浓的水汽,潮且凉,被不拘哪里来的风吹吹,也有一丝丝寒气沁人。坐在那里一壁想着心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早上那人。为什么每次碰见他总要出些事故!从最最初见时就是这样,从承恩寺而浮碧亭,从浮碧亭而文华殿,从文华殿而景仁宫,……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不不,人生最好莫相见!如今来思,只有文华殿里的那一小段时光最为美好。早知如此,该用笔记下那一点点温馨时刻 ……

      “在想什么呢?”有人问道。

      “唉,”我悠悠哀叹了一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一阵低沉的笑声传来,我心知不好,赶紧反身看,却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是康老爷子还有谁!我有些窘迫的站在那里,听康老爷子笑说:“你在想谁呢?‘不如休去’?总不会是因为那几把老骨头的!说出来朕听听,若是可行,便让你跟那人去了就是!”

      “若是可行”?我无声叹了一句,随手扯了词人出来应付:“奴婢在想周美成呢。”

      “哦,”老爷子明显不相信:“想他做什么!”

      “呃,想他,”我四下里看,“想他,躲在李师师床底下都看见什么了。”

      片刻停顿后,老爷子微皱了眉,高深莫测的问“噢,那他都看见什么了?”

      “呃,还没想出来。”我低头。

      “嗯,”老爷子点点头,对跟在后面的宫人们说:“明儿不给莫梨饭吃,让她清清静静的想,大家都看着她!”我目瞪口呆,干听着那一拨压抑了的嬉笑声从他身后传了出来。

      明天不给我饭吃,难道我不会晚上偷吃么!夜里我悄悄起身,跑到点心房里东翻西翻,找了几个饽饽塞进肚里,总能顶点儿用吧。不想,第二日清早我一翻身坐起就听见肚子咕嘟了两声。不会吧,三个饽饽穿肠过,早上起来还是饿?!事实总是残酷的。我结结实实的饿了一天,那帮没同志友谊的家伙们一口吃的也没悄悄塞给我。老爷子在吃午饭的时候居然还把我叫到身边布菜,封建帝王没人性啊!

      终于挨到晚上,在我灌凉水灌到头重脚轻的时候,老爷子把我招过去问话。他倒有兴致,一边喝着消食茶,一边问我想明白了没有。我耷拉着沉重的脑袋有气无力回道:“想明白了。那日周美成原是要去师师家吃晚饭的,饭前刚想吃个橙子,就听见道君皇帝来了。美成没办法,只好躲在床底下,看着道君皇帝和师师把那橙子分着吃了。美成饿的不行,盼着道君皇帝快走呢,没想到师师居然还出言挽留。美成又饿又急,一气之下填了这首词,两眼一闭饿晕了过去,下边儿的就没看见了。”

      老爷子长笑。

      我一看,这日子算是有些盼头,才又说:“天子脚下饿晕了人,多么的不好呀。皇上您是千古圣君,不带这样玩儿的。”

      老爷子大笑着指了一旁的炕桌说:“快去吧,你的晚饭在那边儿预备着呢!若是把你也饿晕了过去,朕岂不是要与那赵官家一类!…… 李德全,你看着她少吃些,吃多了停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康熙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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