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清穿）》莫梨

19、端午

　　端午节前夜，景仁宫的衣帽间里，我正在熨明日良妃出席节宴要穿的龙袍。

　　三宫六院长日无聊，没事找事争风吃醋磨牙碎嘴调猫逗狗的打发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了节日，从上到下的都像是要把平时积攒下的精神清仓甩货一样的使出来。礼法又大，规矩又多，真真要把下人们磨折死。早在端午前几天就由青玉领着预备东西。艾叶菖蒲榴花蒜头，雄黄朱砂香药彩线，等色色都预备齐了也到了端午。如今包粽子都成了我一个人的活儿，白天忙了一天，到这会儿已经累的不行。头低的太久，脖子后背都酸痛的很。我站直了，把熨好的龙袍挂起来，准备明日晚宴用。完事后我偷了个懒，只往熨斗里倒了些水灭火，也没把未燃尽的炭扔出去，东西也没收好就这么睡去了。

　　第二天才是正经日子。各宫的主子奴婢们都收拾的头齐脚俏，簪花戴玉的四处走动。平日里安静肃穆的东西六宫在今天合理合法的充满了莺声燕语。只是景仁依旧冷清，只有几个低等嫔妃在上午来看望过良妃。中午歇过晌，良妃就带着青玉去惠妃的咸福宫了。惠妃给她带过孩子，交情自然不比他人。原本也要带着我去的，我对咸福有畏惧感，忙不迭的以要包粽子为借口推脱了。青玉领了一帮人给良妃捧场，又将剩下的丫头们支使出去办事，原本就冷清的景仁愈加安静。她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挺自在的包上了粽子。间歇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进进出出。跑出去也只看见了一片衣角，像是宫女的服色。我想也许是良妃叫回来拿东西的，也没多留意。

　　等良妃从咸福回来，稍稍歇了一会儿就要去赴皇家端午晚宴了。青玉忙着给良妃重新上妆，我忙着跑到衣帽间把昨天晚上熨好的龙袍拿出来。把龙袍从架子上摘下来一看，我顿时傻了眼。正前襟绣团龙处一块熨斗的印子乌黑焦透，绣线都成灰了，我用手碰一碰就唰唰往下掉。怎么办，良妃立等着穿呢！我茫然失措的捧着衣服站在原地，头皮像被人揪住了一样发麻，哭出来的心都有了。

　　“莫梨，你在干嘛呢，拿个衣服拿这么久？”青玉说着就进来了。我一见她差点儿就撑不住，带着哭腔叫了声：“青玉姐……”青玉过来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左右转了转眼珠，说：“定是有人害你，你知道是谁？”还能是谁！景仁宫里看我最不顺眼的当然是朱玑！原本她是跟着青玉的，在良妃跟前也甚是讨巧，无端端被我抢了位置，自然心里有怨气。平时她当面背后的挤兑我我都忍了，没想到关键时候在这儿给我下了一套儿！青玉也是明白的，当即说：“这事儿回头再说。我下午在惠娘娘那里听说德妃今日身子不好，晚宴就不参加了。你现在去永和宫把德妃的龙褂借了来，只怕能混过去。”我哪里还有意见，赶紧着就往永和宫奔去了。

　　跑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想，这事儿能绕过德妃就绕过德妃好了。景仁的宫人如此不中用，连主子的衣裳都管不好，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良妃面上也不好看。可永和宫里我谁都不认识，怎样才能绕过德妃借到她的衣服呢？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到了永和的门口我还闷着头往里闯，险些与人撞了满怀。我踉跄几步扶着门一看，这不是胤祥是谁！我一把抓住胤祥：“十三爷，你可要救我！”

　　胤祥一见是我已经奇了，再听我这样央求倒吓了一跳，忙问了原由。我只说我把良妃的衣服弄坏了，要借德妃的顶过今晚，最好能不被德妃知道。胤祥笑着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就这个也值得你吓成这样？”我腹诽了一句：你是主子不知奴才苦啊！胤祥把我领到永和宫里一处避人的地方，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给你弄出来。别四处乱逛啊！”说罢转身去了。

　　我看着胤祥去了，心里才踏实下来，他既然答应了我，就应该能做到吧。安心的等着，没过多久就听见脚步声。我原以为是胤祥，可细细辨认，却还夹杂了花盆底磕在地上轻快的声音。我才自疑惑，就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急急的说：“十三爷，十三爷，你这是要把娘娘的衣裳拿到哪儿去啊？说明白了也让如月心里有个底儿，就是娘娘问起来也好替您遮掩。”然后是胤祥不耐的声音：“你别跟着我了！跟你说了只用一晚。娘娘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就算问起来，你还不知道怎么回话么？…… 行了，就站在这儿不许动！背过身去！…… 让你背过去呢！不准转过来啊，你动一动我可都知道！”那个叫如月的宫女想是急了，可也只是顿了顿足，低声喊了句：“十三爷～～～～”

　　最后那一声带着浓情蜜意的 “爷”叫的我半边身子都酥了，鸡皮疙瘩落了满地，也不知道胤祥是怎么抵抗住诱惑的。我正想探头探脑，胤祥就转出来把衣裳递给了我。我忙福了福，说：“太谢谢十三爷了，又救了莫梨一回。以后十三爷但凡有事差遣，莫梨决不推辞。”胤祥正要接茬，我却捉狭的笑着说：“还有那个叫如月的姐姐，莫梨是不是也得去谢谢人家？”我作势要往如月那里去，胤祥一把拦住，红着脸呵了我一句：“良妃娘娘不是还急等着用么，你在这儿胡闹什么！”我“噢”了一句，连忙要走。胤祥又嘱咐我散席后还在这里等我，他再替我把衣裳还回去。我这才跑回景仁。

　　回到景仁时青玉还在费力替我遮掩，我赶紧把借来的衣服给良妃换上。青玉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不动声色的让人替了我的位置，跟着青玉来到了殿后扔垃圾的地方。青玉拿了一根棍儿扒拉了几下畚箕里的垃圾给我看，问我说：“今天你动了熨斗没有？”我想想明白了，跟青玉说了我昨天怎么偷懒，今天又是怎么看见有人进进出出。细细商量了对策之后，青玉问我：“定是朱玑那个死丫头弄鬼，你打算怎么办呢？若回了娘娘，娘娘心善，无非是稍稍惩戒一下儿就算了。如果是这样，那倒结下了梁子，以后还得处处防着她害你。要依着我说，竟是回了八爷，好好惩治一下这个坏心肠的丫头，打发出去才是！”

　　自从我帮青玉敲定好事后，青玉待我再不同往日。果然，共享了情事的姐妹才是好姐妹，时时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不想胤禩如何惩治朱玑，却十分希望她能离我越远越好，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见为净。我说：“要不咱们让她知道事情败露，让她自己离开景仁宫。如果她不肯，只说要告诉八爷，想必她也会肯的。你说呢？”青玉想想，同意了。

　　青玉带着我和另外两个宫女跟着良妃去赴了端午晚宴。这种应景的宴席吃起来最最没意思，累心又累身。走入大厅的那一瞬就要决定今天晚上扮演什么角色，遇到何人便说何话，好似参加假面舞会一般。相似的衣装下是不一样的女人，同样的妆容后是迥异的心机。众人都心知肚明，却纷纷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披挂上阵，为哪怕一句话的得失斤斤计较。所幸的是在今晚的宴会中，我只是个看客。看的烦了，退场就是。我被深深浅浅的黄色和姿态各异的金龙晃晕了脑子，跟青玉告了一会儿假，从良妃身边退到后厅。

　　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外官们还在，所以拿了几个画屏把内眷的领地隔开。我知道，画屏的另一头有胤禛。我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现在是瘦了胖了，要不要去看看？只犹豫了一两秒钟，我偷偷跑到画屏边。画屏间的间隔很宽，纯粹作作样子，防君子不防小人。所以就没防住我。从间隔中望去，在皇子们的那一桌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正跟胤禩坐在一处，谈笑风生，颇开心的样子。哼，假笑！虚伪！一会儿，胤祥过来持壶敬酒。他没怎么笑，眉目却甚是放松，还与胤祥说了几句话。定是在唠叨胤祥，我想。禁不住微微而笑，却惊然发现胤禩的视线飘了过来。胤禩原本是不经意的，没想到看见我居然在偷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赶紧缩了回来，小心肝儿噗通噗通的跳，忙回到良妃身边。

　　青玉嘻笑着问：“看见了？”

　　啊？“噢，看见啦。”我不怀好意的说，“青玉姐要不要去看看？娘娘这里有我盯着就行。”

　　青玉有些犹豫，我看着她不住的笑。终于，她装模作样的退下，忙又小小心心的跑到画屏边。我很有一种拖人下水的快感。

　　没一会儿青玉就慌张的跑过来，跟我说：“完了，完了，八爷看见我了。”“看见就看见了呗，”我无所谓的说，“反正你也是去看他的，让他看你一眼不是正好？”我倒羡慕她的好运气，胤禛怎么就没看见我！青玉白了我一眼，还是慌张的很。

　　一会儿有太监把画屏撤了下去，想是外官们已经离开了。宴会变成了完全的家宴，皇子们纷纷过来给母妃们敬酒。胤禩也过来了，先到了惠妃和良妃跟前，之后就走到青玉和我面前说：“你们两个，过来！”，随即走出了大厅。我很是不情愿，想着留在厅里没准儿可以偷偷摸摸跟胤禛说两句话的。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我只好随青玉出去了。

　　才到了厅外，青玉就伏下身去说：“八爷恕罪，奴婢们坏了规矩，不该那样做，…… 莫梨原是我带着的，也不关她的事，请八爷罚青玉一人吧。”

　　什么是姐妹啊，这才叫姐妹呢！！我被青玉感动的不行，也正要伏下去请罪，胤禩开口了：“青玉起来。我知道是她挑唆的你。她没来之前人人都安安生生的，只她来了就生出这么多事。你不用自责了，知错就好，回去娘娘身边侍候去吧。”青玉只好起身，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返回厅里去了。

　　我撅着嘴立在胤禩面前，很是不忿。他说的我好像搅屎棍一般，我有那么糟糕么？胤禩却没像我想象的那样声色严厉，只是温声说：“知道你性子飞扬跳脱些。在景仁宫里由着你闹也就算了，怎么出来了还这样不知分寸？这里坐着这么多主子娘娘，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就敢跑到画屏边儿上去！不但自己去了，还挑唆着青玉也去。让别人背地里嚼舌，说景仁的宫女们这样没规矩，额娘脸上很有光彩么！”

　　他说的如此入情入理，由不得人不信服。我确实没想到良妃这一层，反思一下是我不对。我低头认错道：“八爷教训的是。莫梨今日太莽撞了，也没想着顾及娘娘和景仁宫的脸面。莫梨错了，请八爷责罚。”

　　胤禩反倒轻笑了一下，说：“我也没说重话，怎么这样快就认错了？别是在赌气吧？”顿了顿，又轻笑了一下，说：“你也是的，什么时候不能看，非要到这里看。让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我皱了皱眉：他知道我要看谁？

　　胤禩倒没继续教训下去，让我回了良妃身边。可被他这么一教训，我都懒怠精神了。等我想起胤禛的时候，大厅里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散席以后，我依约将良妃换下来的龙褂还给胤祥。胤祥说德妃并未发现，这事儿在永和宫里的一段就算了了。可景仁宫里还应另有一番计较。回到景仁的时候，良妃已经睡下。如此折腾了一天，想必是累坏了。待大家都消停了之后，青玉把我和朱玑都叫到她房里。“你们俩都坐下，我有话要问。”青玉面色凝重，手正放在身边那件熨坏了的龙褂上，金龙上那黑乎乎的一块，扎眼的很。

　　我用眼一扫朱玑，看上去还算镇静，可惜紧贴在小腹上攥了拳的两手出卖了慌乱的内心。看来是她无疑了。“你们也都瞧见了，”青玉开言道：“娘娘的龙褂叫人给熨坏了。时常出入衣帽间的不过我们三个。我如今也去的少了，我说不是我做的，想必你们也没有话说。是你们两个谁干的，自己说出来。这事可大可小，若自己认了，我网开一面，在娘娘面前也好周璇。若死抗着不说，也休怪我不讲往日情份！”

　　青玉的话还没落音，朱玑便抢着说道：“还能有谁干的，当然是莫梨。她仗着娘娘疼她，眼里哪还容的下别人。犯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说，还让姐姐您差点儿吃了挂落。姐姐可不能饶过她！”

　　上来就挑拨我和青玉，策略还挺正的。不过可惜的很。我也没放过她：“凭什么说是我做的，你就不能干？平日你就跟我不对付，就不能是你做下的再赖在我身上？”

　　青玉打断我的话：“我问你们，今天你们谁动过熨斗没有？”我忙说没有，朱玑也说没有。青玉声色俱厉的又问了一遍：“当真没有？别叫我查出来！”我当然坚持了，却看见朱玑眼神忽悠，脖子僵了一下。果然，朱玑说：“姐姐别问了。就是莫梨干的，再不会错的。”

　　我一听便跳了起来：“你还不承认？小竹子可都说了，今天下午看见你拿了娘娘的衣服到后院儿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什么。一定是你怕在屋里熨坏衣服，散出味儿来让我闻见，特特拿到屋外去的！”小竹子是景仁宫里的小太监，早被青玉支使出去干差事去了，哪里看的见她干了什么，我不过是在诈她。青玉发现褂子后面沾有青草的汁液。我想她也许以为我下午会跟良妃出去，却没想到我留了下来，无奈之下只好拿了衣服出去熨，免得被我发现。

　　朱玑完全慌了，却还没乱，只是瞪了我嚷：“小竹子的话怎么能信！他原本就跟我不好，谁知是不是你教他这样说的。你们看我在娘娘跟前失了势，就这样作践我。”说完就嘤嘤的哭起来。

　　我鄙夷的说：“哭什么哭呢，好像我欺负你，让你失势了一样。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如你好？是不如你能干，还是不如勤谨，是不如你尽心，还是不如你仔细呢！你只要是说的出来，我就自请离开景仁宫！你说啊说啊说啊！！！”

　　朱玑立马抬头说：“呸，别叫我恶心你了。青玉姐姐听了，这可是她自己说的。她昨天熨了衣服炭都没扔，还是我今天帮她扔的呢！”

　　等的就是这句！我马上指着朱玑说：“你刚才口口声声说今天没动过熨斗。你没动过，怎知我昨晚没扔炭呢！”

　　朱玑愣在了当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青玉这才对朱玑说道：“我刚才查看过了，畚箕里的炭灰熨斗一次是装不了的。你今天拿熨斗的时候看见莫梨昨晚上没倒的灰，你替她倒了。然后又装了炭，重新点了一支熨斗。之后你拿了莫梨昨晚熨好的龙褂到了后院，为的是怕熨坏了衣服散出的味儿被莫梨闻见，却没想到做的不周密，被小竹子看见了。把褂子熨坏后，你又把褂子挂回原处，把炭灰倒了，把东西收好。所以畚箕里有两次用的炭灰。我说的可有错？”

　　朱玑一声没吭，咬了嘴唇，死死盯住那件熨坏的龙褂不出声。我看她还在负隅顽抗，只好再紧逼了一步儿，说道：“你认是不认？要是不认的话，我可叫小竹子来对质了！”朱玑还是不出声。青玉看了我一眼，说道：“朱玑，这事儿虽可大可小，你却不能留在景仁宫里了。依我看，你自己请辞了出去吧。我在娘娘面前替你掩饰了，大家好看。如果你还想闹，我只能回了八爷，把你赶出宫去。你自己说吧。”

　　朱玑仍是盯紧了那件龙褂，却闷声说：“朱玑谢青玉姐姐还念了往日的情份。朱玑愿意请辞。”青玉也只能低声劝了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侍候也未必不好。”朱玑冷笑了一句。我却舒了口气，她总算走了。

　　青玉告诉良妃说，朱玑把娘娘的褂子熨坏了，自己请辞了出去。良妃倒还念着朱玑侍候了她几年的份儿上，让胤禩把朱玑调去了佛经阁，看佛经去了。景仁宫里再无人处心积虑的与我作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