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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七 章 ...

  •   七、

      楼如其名,里里外外都是那绮丽的绯色。我跟在公子秦尧的身后一路走来,穿过无数层绣满了蔷薇花的帷幔,我想,若是老天爷垂怜,林嫣然得以于楚江相见,若是他们俩有心,依然心心相印,不妨就在这好似新房的地方把天地拜了,长发绾起,走一遍礼数,全当自欺也好了了心中的那份想念。

      远离了前厅的莺歌燕舞,静谧的楼内奢靡的气息却愈发浓烈起来。那些紧闭的浮雕木门里隐约传出各种声响,吟诗弄乐把酒欢言,还有那些令人莫名心悸的低喘声,似痛苦似欢愉,似受刑又仿佛在极乐一般。

      公子尧高大的身躯在我前方一臂之遥,阑珊灯火泛出七彩的光晕,我有些恍惚地跟着他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前方,如同那个秋风萧瑟的雨天,我被他带着七拐八拐在青石铺的小路上穿梭。那个玄色的身影就在自己眼前,一臂之遥,伸手便能触到,如若那个时候我伸出手将他拉住,告诉他我的名字,我姓君名长乐,那么是否我便也能知晓他的名字,知晓自己喜欢的人究竟姓甚命谁。

      千年千年,你叫什么名字,你在什么地方。我在心底如此询问,假装眼前的人是他,于是我伸出了手,想要拉住那微微飘荡的袖襟。

      “……年。”似乎是方才那杯葡萄酒的缘故,嗓子干哑得厉害,以至于一声呼唤被卡住了半截,呼出的酒气弥漫在鼻尖,满满的葡萄醉气。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何事?”

      他微扬的眼角暖意盎然,没有半点冰霜,我顿然醒悟,这是另一个名为秦尧的年轻人,不是我心中的想念。

      “额……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手中扇子一摇,说:“就在前方。”

      师父一直说我是一个很别扭的姑娘,至于别扭在何处,他却又说不出来。如今我也着实体会到了自己的别扭之处——明明口口声声说着不再去追寻林嫣然的脚步,明明心心念念想着不再去追究这段姻缘的结局,可是公子尧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人是楚江的大舅子,他肯定知道楚江在哪个角落喝花酒,他可以带我找到楚江,找到林嫣然,找到这段姻缘最后的果。

      我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如若这结局是个悲文,那么便引以为戒,不要让自己也变成那样。如若这结局是好的,那么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没准我的发簪也有着落了……可是,老天爷需要多少铸造多少悲剧才能换得来这一纸欢乐。

      对公子秦尧的说辞还是那般,只是这回我扮演小厮,等待久去未归的自家少爷甚是担心,故此希望他能带我去找楚江。我说得可怜兮兮,入戏三分,以前装病都没如此卖力,幸得公子秦尧似乎也是信了,宽袖一拂直接给我带路。

      他如此爽快反而弄得我甚是惭愧,如若有一天他知晓我原来是在欺骗他,而且还怂恿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去跟他妹妹抢男人,那么他是否还会笑得如此暖如春风,十里花开?

      “啊,对了。”他合起玉折扇,在我面前站定:“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说:“小的贱名何足挂齿。”

      他不依不饶:“你怎能如此自弃,要知道天生丽质这是难以……”

      “我叫长乐。”打断他说完,我顿了顿又道:“嗯,我家少爷要比我俊上百倍,你……”还想着他断袖恋童又无赖这一茬,不由得将林嫣然卖了出去。然,就在道出名字的刹那,秦尧眼底的暖潮仿佛凝固住一般,他的手伸了过来,洋洋的暖意化成劲风,在我还未能做出反应之际便被擒住了手腕。

      对于如此突发的情况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唯一能够做到只有在心底再次懊恼自己不会功夫。

      我硬着头皮道:“公子抱歉,小的不该打断您说话,小的没什么教养,还请公子恕罪。”

      “长乐?”他不理会我的道歉,以扇代指,挑起我的下颚,目光审视沉声道:“你说你叫长乐?那么君长生、君长安你可认识,你,是否也姓君?”

      手上禁锢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紧,也能在挣脱前一瞬将骨头捏碎。脑子里盘旋着他的话,几乎下意识地,便要点头。

      一声尖叫将我们打断,紧接着瓷器破碎的声音从方才秦尧指着的那间房间里传出,嗙啷嗙啷,伴随着利刃出鞘的嗤鸣。那声尖叫我是认得的,有些凄厉,像是悲鸣,那是林嫣然。

      看来她到底是见着了楚江,只是情况有些不好,剧情偏向了悲文,不然我也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发出这般撕心裂肺的的声音来。

      人的行为是很容易受情感而左右的,而女人又偏向感性,若是受的刺激过了度,做出什么事来是无法想象得到的。我有些担忧,却挣不开秦尧的禁锢,精致的木雕门阻隔了视线,将房内发生的一切包庇其中。

      无奈之下只得狠狠盯着那扇木门来看,幻想自己的目光化成利箭,或是有内力自眼中勃发而出,将那门啪啪啪震得个粉碎。

      秦尧再度笑了起来:“你盯着也没用。”

      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收到回折扇侧开身子,好让我的目光得以正面攻向那扇房门:“好,你试。”

      我瞪他:“你不把手松开我怎么试?”

      折扇再度摇开,戏谑的声音自扇下传出:“你用眼睛的关手什么事?”

      无奈之下,只得将目光转移,改瞪那扇碍眼的木雕门。

      在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位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曾有另一位伟人说了另外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事实证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看着那扇价值不菲的木雕门瞬间化成碎屑的那一刻,不由得再次对这些真理拜以信服。

      “哎呀,还真行啊,你这是什么功夫,教教我可好?”秦尧佯装讶然,侧着脑袋对我眨眼。

      将门砸碎的物体倒在地上微微挣扎,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那齐肩的头发散落开来,不是林嫣然又是谁?

      屋内一片狼藉,几个歌姬蜷缩在一起发抖流泪,一地的瓷器碎片与瓜果珍馐,我十分不应景地惋惜了一下,一口气还未叹出便于林嫣然对上了眼。

      “是你?……果然!”她美丽的眼眸中的凌冽瞬息变换,从惊愕到疑惑最后变成了愤怒。

      我惊讶与她为何要愤怒,更惊讶她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花瓣般的嘴挂着血条,也不知内部是否也伤着了。乖乖,虽然没有拜堂好歹也是订过亲的,至少也算得上半个夫妻,夫妻两吵吵架打两下也就得了,怎么……怎么能把人给打成这副模样?难不成会功夫的人都这般不知轻重?啧,若以后我也嫁了个会功夫的夫君,那么这家暴问题该如何是好。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长乐,枉我如此信任你,你怎能这么对我?”林嫣然愤怒地对我大吼,我再一次看见了她的眼泪。

      我问:“你在说什么?”

      她怒:“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蒜!”

      我又转头问秦尧:“她在说什么?”

      公子尧耸了耸肩:“她对你说又不是对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们俩有什么事情,话说这就是你家少爷?少爷是女的,那你也是女的?”

      他这么问我倒是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如果他发现我原来是个女的,那会不会因为表错情而恼羞成怒……

      最后我还是被他给打晕了,自从二师兄离开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享受过这般一击到位的待遇了,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直接眼前一黑,就算是师父也得让我疼上一会。如此我又不得不抱怨一番,抱怨师父不教我武功就算了,还把我弄得跟三级残废似的,现在可好,随便来个人就能把我往死里欺负。

      我莫名其妙地被打晕,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想了想,脑子里还残留着晕过去前的那番莫名其妙的景象,林嫣然为什么会伤成那样,在那间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这、这……真是莫名其妙。光线太暗,只能依稀能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中,顶上镂空雕刻着好看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块,垂下的帷幔不知挂了几层,有光能透进却又看不清外面是何番景象。空气中有淡淡的熏香在飘荡,如果可以我真想就这么再继续睡一觉。

      但这明显是不可以的。秦尧说话的声音从帷幔外传进来,仿佛刻意压低一般沉得让人有些无法喘气。手脚并未被束缚,我不知人们一般会如何对待囚犯,只是若都如我这般舒适,怕是这天下要大乱了。趴在床边,小心地侧着耳朵。

      “……这姑娘若不是太自负就是太傻,哪家的姑娘会在青楼里喝陌生人递的酒,还傻乎乎地随便就跟人走了,也不怕被拐走……我探了她的脉,确实是一点内力都没有,她根本就不会武功,可那酒喝下去那么长时间了也不见有反应,这……莫不是真的是……”

      秦尧的声音断断续续,便说还边附带着笑几声,我想起他那双微扬的眼眸,再联系此番情景,想必定是一副十分讨打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在心底画着小圈暗暗诅咒道:大混蛋,喝了你的酒真是对不起,跟了你走真是对不起,不会武功没有内力真真是对不起你了。

      “……如果她真的姓君,是潇湘门下的……那岂不就是……”

      秦尧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撑在床沿,努力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去,可是有时候有些努力是徒劳的,如此时,如我,这般努力地不让自己摔下去,可终究还是摔了下去,只因那一声轻笑。

      轻飘飘地一声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出来的一般,跨越了千山跨越了万水,传入我的耳中。

      重重地摔下床,我却顾不上喊疼,才爬起来就伸手去掀那些帷幔。若是师父,若是师兄们看到此时的我定是会笑话我,笑我怎么是这副失了魂的模样,潇湘秘术本就是让人失魂的术法,我修习了如此之久,又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此这般,可不谓是颠倒过来反被施术了似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我认得的。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如此失去理智的人还能有谁呢?

      这些帷幔出乎意料地厚,而更令我出乎意料的是人就在帷幔之外。

      顶上的九曲彩绘莲花灯那样通明,案几摆设那样华贵,就连案几上的点心都那样精致诱人。可是我看不见,我的眼中只剩下那抹玄色的身影,他斜靠在黄花梨雕木椅上,阑珊的灯火如同大片大片盛开的绒芯花,一株株,一簇簇,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身侧,在他的脚下,虬枝盘旋。

      我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却得见他嘴角噙着的笑容,我朝他跑去,忘了要矜持,忘了要害羞,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味道,我只记得我想要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我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悸动,生怕自己雀跃得化作鸟儿飞上他伸出的大手。

      “咔嚓”一声,自后颈传来,我来不及去探究发生了何时,一只手只来得及抓住那袭玄色的袖袍,眼前一片黑暗,双脚一软,倒了下去。

      意识全部飘散之前,听得这样一段对话——

      “你为何又打晕她?”

      “我见她两眼冒光像头饿狼一样地冲向你,万一她要是咬了你一口该如何是好?”

      ……秦尧,你这个混蛋,我记住你了!

      我一直都记得的,那个秋雨连绵的午后,残破的废院中是他掀开雨幕朝我走来。明明没有看见他是如何迈出的步伐,抬眼却已看见他来到了跟前,那样好看的脸,那样冰冷的眼,指尖缭绕着檀木的沉香,替我披上了一袭薄衫。

      他不是一个温暖的人,光是眼底的冰渣便足矣将人冻僵,我不知道那些碎冰自来何方,我只知道他将自己的衣裳罩在了我的头上,将我带离绵绵微凉的秋雨,为我弹奏了一曲千年。我是一个很善于自我欺骗的人,也是个脸皮很厚的人,于是我便擅自地将这些当成了是他对我的好,他想替我驱走寒冷,他怕我着凉。于是,我便又擅自地喜欢上了他。

      一场秋雨中,我送走了师父,本以为今后都会厌恶秋天,可也是在一场秋雨中,我遇见了他,于是这白露微凉的季节便成了最美的画卷。

      可是,我却又那样迟钝,白痴得没有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心意,白痴得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白痴得也忘了问他的名字,白痴得……连他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他是谁,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关于他的一切,我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喜欢他。仅此而已。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我问他千年前我们是不是见过?他却笑我说小姑娘,你才多大?

      我与他的缘分不止于擦肩,我们前世的五百年定是相识的,如此今生今世我才能一见到他便喜欢上了他。可是我又怕我们前世积攒的缘分不够,今生这一别还不知能不能再相见,可别有缘到头却无份。

      我不去想若是不能相见会如何。我想着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天气如何,会在哪里,他会是什么模样,我又会是什么模样……如果我们真的再次相遇了,那我……我……我定是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时时想刻刻想,一有闲暇就想,我傻傻地以为他会来到我的梦中回答我的问题。

      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有一天,我又见到了他,远远地,他低着头,发未束冠,泼墨倾泻,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却知道那抹玄色的身影不是别人,我大声地呼唤,我说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我一直问一直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那抹玄色的身影依然远远矗立,我看见在他的身后有大片的浅色秋菊簇满山头,我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曳,却闻不到一丝芬芳,蓦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梦境。

      也罢,梦境又如何,至少我见到他了。美梦美梦,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成真了呢。

      我不知道别的姑娘在想心上人时会傻到什么程度,但我却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我一直想着他,于是我便时常得以梦见他。在梦里,即便我知道那一切都只是在梦中,我还是会朝他跑去,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傻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我却放任自己这般病入膏肓,深入骨髓。即便知道那是梦境,即便知道不会得到答案,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容年。”

      啪嗒。水面被砸碎的声音。

      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眸,入目的画面有些眼熟,簇拥的镂空雕花,层层悬挂的轻纱帷幔……似乎,似乎在哪里见过。

      烛光幽暗,天似乎还未亮,再度合上眼,想换个姿势再睡一番,后劲传来轻微酸痛的感觉让我不得不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定格,那人在灯火阑珊下的对我微笑的模样在脑海中久久不散,下意识地紧了紧握拳的手,感觉到手中似乎拽有东西。好半天,几度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将手抬起,看着那玄色的料子在手中颤抖,一口气瞬间卡在了嗓子里。

      就在我即将被自己憋死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仿佛方才归寂的水面再度被拂开,一声轻笑:“小姑娘,回神了。”

      猛然回头,力道之大只听得后劲咔嚓一声。烛火轻轻一摇,他单手捧着一本书卷,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有暗光浮动,墨发披散,与身上的衣袍彼此不分,玄色一路蔓延至我的手中。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再次见面时的场景,我想那定是要有风花雪月的背景,诗情画意的意境。我还曾梦里瞧见,十里红妆,他身披霞光,骑着高头大马,踏过千山万水,越过沧海桑田,白玉瓷的手中捏着一枚发簪来到我的面前,替我绾起长发……

      十六岁的姑娘想象力是最丰富的,我想了千种万种,就连那最后一种最不可能的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一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孤灯之下,共睡一床。

      师父一直都说我是一个执念有些重的姑娘,对于很多事情拿得起放得下,但对于有些事情,一旦在心里扎了根,那么天塌了都改不了。我想他老人家说的话是对的,就好比此时此刻,一般的姑娘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跟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首先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尖叫一番,然后该哭的哭该闹的闹该上吊的立马去上吊,心里素质好一些的姑娘若发现此人正好是自己心仪的男子,那么便应该趁机求负责,要求男方速速将自己娶进门,然后恩恩爱爱皆大欢喜。可换成了自小脑袋构造就不太正常的我,一直想着见面第一件事便是要问他的名字,问他叫做什么,以至于那个想法在心里扎了根,使得我自动忽略了各种有利条件,拽着他的衣角凑到他跟前张口就问:“我叫长乐,姓君名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容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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