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二 章 ...
-
二、
老天爷十分应景,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闷雷滚滚,乌鸦沉沉。我哭,天也在哭,泪水倾盆,大雨滂沱声声没耳,将我的哭声掩盖。
大哭不谓是一种疏解情绪的好方法,当然,这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师父最后的那一抹笑容,还有哭得比我还久还惨的老天爷。我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看吧,我果然是个心凉没肺的小狼崽子。
我以为会梦见师父,我那么想他为他哭了那么久,日有所思那么梦里定是能相见。可是直到我昏沉醒来,却记不得我究竟梦见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发梦。屋外小雨淅沥,光线昏暗,一时分不清此时是朝暮还是黄昏。
师兄比二师兄大两岁,二师兄却比我大四岁。他们两个都是十八岁时离开这里外出闯荡,师兄走的时候我哭得很惨,我其实很想抱住他不让他走,他走了谁来烧饭做菜洗衣服,可是碍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我也就只能远远地哭着看着。于是那份情谊瘪了两年,后来便加倍压在了二师兄的身上。二师兄离开的那一天,我扒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在他换了第三套衣服后才停息。我挂在他身上,他看了我很久,末了屈指狠狠弹了我一记脑门后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倒在地上仰看着天,头顶一个打红包,努力控制着想让泪水往回流,感叹一声,今后劈材的活也落到我身上了。
师兄跟二师兄离开的时候身后都有师父在看着,有我在哭,仿佛是在送出远门的亲人,让游子心中得以一份归属,家就在身后。如今我十六岁,我一直期盼着快点长大,对于外面的世界我有着诸多的幻想与期待,亲身体验到快乐是无法从书籍上得到的。
一直以为我也要等到十八岁,也曾想过我离开时的情景,甚至担忧师父一个人该怎么办,做饭洗衣加劈柴,他老人家能吃得消不。
如今,回过头,身后四座竹舍静静矗立,溪水潺潺,屋檐下挂着水珠,院子角落里还堆着劈好的没劈好的木柴,二师兄的木头桩子还在,大师兄的草药园子早已荒芜。我其实有很用心地去打理,只是,二师兄的木桩子是死物还好,而我这样的花痴至多只能在那些花花草草死后能在我手中多抖那么两梭子罢了。
竹叶纷飞,看着一只只翠绿的长羽蝶在空中翻滚起舞,伸手去追,却发现指尖捏着的只是一片没有生命的落叶而已,叶尖犹翠,根茎枯黄。松开手,叶子落回地面,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落下的叶子终究是落下了,无论是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姿态,终将不过是已经陨落的生命罢了。
风停,竹林里一下子安静得有些恐怖,闭上眼,我幻想着假装那里站了个人,深吸了口气,勾起嘴角:“师父,我走了。”
长乐长乐,长乐嘛。
转身逃似的飞快离开,直到再看不见竹舍才停下脚步。
碧色连天,棉雨纷飞。竹林之中,溪水潺潺,一路蜿蜒。一步步走在积落于地的枯叶上,脚下绵软,心中却是沉淀。终于明白两位师兄离开之时为何会走得那样决绝,头也不回。若此时师父在我身后,即便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也定是无法再离开一步。
我在附近都设下了普通的障眼法,其实还能设更高级的术法,我不希望有外人闯进我的家里,只是身上被师父施下了封印,一用力过度,头就痛,要炸裂一般。或许我应该感谢师父,感谢他老人家没有直接将我贬回原形打成废人,这来日方长的,指不定能有机会解开封印。
无法再使用千里传音,于是我便在屋内留下了书信,若哪一日师兄们归来,也好知道因果与我的去向。
师父啊师父,徒儿知错了还不成?您下手也忒狠了些,如此我还怎么像两位师兄那样扬名立威?
两位师兄临走时师父都各给了一个信封,据我的估计,里面应该就是师父给他们布置下的任务。诸多门派都会如此套路,历练也好,出师也好,家长都会布置下一个难度合适的任务,好让弟子们有目标可寻,有终点可冲,比如押送什么宝物送往哪里哪里,或是在什么大会上取得什么什么名次云云,若不如此那么满大街都是乱转的无头苍蝇,这样既影响市容又影响治安,刀剑无眼,特别还对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十分不宜。
很不幸的,此时的我就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师父死前最后一句话只是要我不要让他失望——这是一个相当郁闷的课题。如何才算不失望?出人头地?平淡安康?还是不要为祸人间?
摸了摸额头,那里不仅磕破了皮,还自动浮现了一颗殷红的小点——那是师父施下的封印,我自诩青胜于蓝,却不想原是自己想得太多,我根本就不知道师父还藏有这一招没教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招数。
我找了一条长布将额头包了起来,只是下山后被路上的姑娘们捂着嘴指指点点的窃笑后觉得非常不自在,便花了几个铜板,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条时下流行的额带接替了长布的工作。
这条额带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件饰品。
额前饰物这样的装扮据说是从北方肃州传来,来自一名女子。
肃州是夷国的土地,夷国位北,是大胤最北的一个诸侯国,又称北夷。
北夷一半以上都是草原沙漠,夷国人是游牧民族,人高马大,擅长骑术弓矢,男人以能弯弓射雕为勇,而女子却以歌舞著名。夷国的舞蹈独树一帜,豪放又热情,歌声更是嘹亮登天。肃州甘城是夷国的都府,而上述那位女子便是夷国的长公主。
那一日,长公主及笄祭天,辽阔的大草原上搭起了原木高台,长公主一身红衣似火,赤足登上高台。长风呼啸,天际浩荡,火红的衣襟缀饰着细小的金铃,衣袂飞扬,叮叮铃铃,面纱遮去了容颜,只见额前一枚红色宝石艳光灼灼。以高台为心,九台战鼓围成一圈,别人的舞蹈都配以丝竹管乐,而长公主的长生舞却伴以鼓点重拍。
夷国的长河历史中每一位公主只要成长到及笄的年纪就会踏上祭天台舞蹈长生,那是她们的使命,她们甚至还没学会走路就必须得学会绷脚——夷民信仰长生天,每当公主跳舞祭祀之时,长生天便会降临九州,保佑苍生。虽然这样的传说在一些人的眼中根本就是扯淡的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但这确实不为是皇族驾驭民心的好方法。
长公主的长生舞在记载中只有寥寥一行字——朱火耀玄黄,长生祭洪荒,拂袖一舞开混沌,金铃凿凿,鬼神慌慌。
一时间,夷国长公主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所有目睹了那场祭祀的人无一不为那惊天的气魄而折服,公主的英姿一传再传,添油加醋,极尽渲染,到了后来那长公主几近被传成了神。于是乎,那一日长公主的装扮便自北一路朝南,席卷了整个九州,最典型的就是公主的额坠,一时间各式各样的额饰相继出炉,男款女款,金贵的劣质的,璎珞宝石的,锦布麻条的等等,应有尽有。
所以当我头顶布条在街上晃荡时定是免不了被小女子取笑的,这是不合大众的人必遭的经历。
这些都是我在茶楼里听来的,要说收集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往人多人杂的地方挤,鱼龙混杂,什么八卦都有。青楼,赌坊,茶楼,往那一坐,什么消息都扎堆地往耳朵里塞。只是现在不是青楼营业的时间,虽然我是挺想去见识见识,但姑娘们都在睡觉,打扰是不对的,而赌坊,师父说那不是个好地方,只要进去,身上的钱财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跑到别人的口袋里去。外头不比山上打只兔子挖根笋就能果腹,我身上的子儿不多,唯一的钱袋子也是幸得师父知晓钱不是万能的而没有钱便是万万不能的道理,早早地就备好了留于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移步茶楼。
叶城不大不小,对于姜国来说是一个类似于鸡肋的城市。位于洞庭山脚下,人口适中,但也还算繁华,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全有,长街大道,曲径深幽,让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找着茶楼的位置,在此之前我很不幸地迷了路,曾转悠误闯了一处类似于梨园的破院中。
迷路是很无奈的事情,误闯也非刻意为之,只是在这一场意外中,我遇见了容年。
时过寒露,秋叶如歌,深秋的凉意袭上树梢。
我为了躲避街上那些古怪的目光,不得不一头扎进空巷中。曲径深巷,屋檐瓦砾,粉白的墙头,雕栏的窗楣,几经兜转竟是把头给转晕了。小巷子好就好在于它四通八达,同样的,利弊相互,正因为四通八达,我连自己来时的路都混淆了。眼看天色渐暗,尚未疏散的乌云又有聚拢的意思,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希望能在雨水落下之前找得到避雨的地方。往时我能用秘术撑开屏障,能挡住落下的雨水,可如今……真后悔下山时偷懒没把竹伞给捎上。
绕过几座马头墙,穿过石拱小桥,止步于一面粉刷的白墙前,看得出这墙已经有些年份,墙头水迹斑驳,两层楼高的墙面上大笔浓墨,寥寥几行诗句述说着史朝旧事,没有留名没有印章,只道笔锋逍逸,不知下笔何人。
墙的南面有一扇圆拱门,门的一侧栽着一盆不知名的植物,绿叶犹在,花已尽落。
看着那道拱门我甚是欢喜,出路没寻着,但至少是有了个地方得以避雨。
穿过雾帘几步走去,还没走到门前,突然就听到玎玎玲玲的弦乐自墙的那头传出,好似叮当环佩,珠落玉盘,甚是好听。
踌躇片刻,我探头朝门内望去,只见两根红漆大柱,乌瓦横梁下的木雕角替栩栩如生,空旷的院子里砌着一座高台,我看见那歌台边上坐着一人,一腿盘起,身着墨色立领长袍,领口的盘扣半开,低着头,发未束冠,泼墨倾泻,怀里抱一把琵琶。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摁在弦上的那只手,骨如玉瓷,腕处一串木念珠,色泽黯雅古朴铅华。
曲子是我不懂的旋律,其实吹了这么多年的笛子,来来去去只会一曲菩提——师父也就只教了我这一首曲子。佛语菩提是顿悟的意思,菩提一曲的出处已无从追寻,但这不为过是一曲静心除忧的好调子。
也幸得这首曲子百听不腻,我整日整日地吹那只小破笛子,吹得我自己都感觉天要崩地要裂,反倒是师兄师父他们享受得很。每当我练曲子的时候他们仨都会搬一张躺椅到院子里的那颗梧桐树下,我吹多久,他们就在那躺多久,甚至后来我偷懒,好几日没练习,二师兄直接二话不说拎着我的衣领把我丢到了树杈上,然后面无表情地躺在椅子上看着我,那眼神的意思就是让我可劲吹,吹到他满意为止,否则我就得自己从树上滚下去。我可怜巴巴地望向师父,师父却破天荒地把心偏向了二师兄,于是我又把目光转向大师兄,哪知他好整以暇地侧卧于榻上,眉眼弯弯道:“好好练,以后指不定比麻沸散还好使。”那笑容,让我有些不寒而粟。
白瓷玉珠般的手指在弦上轮动,光在绵薄的碎雨中模糊,衬得那弹挑的指尖泛着迷离的雾晕。我闭上眼睛,任那弦丝颤动心扉。随着音律,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幅幅画卷。
漫天尘土。万马奔腾,血染黄沙,车辇上是谁挥剑指点气势如虹,刀光剑影随着嘶喊声白落红起,金戈铁马,浮尸遍野,一将功成,万古皆枯。
袅袅雨幕。乌篷小船缓缓离岸,相执之手滑落身旁,两两相望,直至不见。码头湖畔是谁日夜翘首,风雨遥望,抚琴犹唱,徒自白头。
芙蓉花开。天际浩荡,万丈城墙,江山延绵,长风猎猎,铅尘不染衣袂飞扬。苍穹浮云之下是谁指天嘶声,跺地痛哭,砸下碧玺,粉碎誓言。
银河倾泻。残月之下,九层古楼,黄符巨锁,断壁残垣。阁楼之上是谁孤寂残灯,三千青丝暮成雪,铺满一地,月光暗淡,疑似成霜。
……
一幅幅画卷那般清晰,仿若历历在目的往事一般。
有一种东西叫做情不自禁,这种东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的大脑占据,控制你的思维与行动,让你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此时我回过神,竹笛已抵在唇前,弦声凿凿,笛音缭绕,二者相依,竟出奇地合上了节拍。
师父曾经说过,擅自打扰别人是非常不好的行为,如同别人说话之时不能半路抢词,而我此时的行为已经是大大的失礼,若我是个男子,里面那位是个姑娘,那么我的行为就是搭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调戏了。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城市里文人墨客公子哥,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居多,大抵都保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小巷深院,若哪位小公子不小心唐乎冒犯了哪位小娘子,那就是损了姑娘家的清白,必定是要娶回家中去的。幸亏我不是公子哥,他也不是小娘子,那么问题来了,我不是男子,那人也不是姑娘,我的行为该如何作数?
如此一想,手指的动作不由得僵住,少了笛声的合奏,铮铮的琵琶似乎也失了韵味,一时间只剩余音缭绕,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台上那人,双手握着笛子尴尬不已。
雾气般的绵雨沾湿了衣襟睫毛,我盯着地面脑子高速旋转,草拟着该如何说辞。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也不算太久,至少地面还未被我盯出个洞来,没能让我钻进去。绵绵的雨水汇聚到一起,眼睫毛终于不堪负重,豆大的水珠自眼角滑落下来,凉丝丝的。
我还未看清那滴水是如何碎开,就感觉到突然有人靠近,一股巨大的魄力席卷而来,速度快得我才抬起头,他已经站到了我面前,接着,一袭薄衫罩在了我的头上。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美丽的东西,有些能用词语形容,有些却只能无言感叹,这多半取决于大自然,还有述者自身的文采修养。
我想了很多词语,墨发沾露,肤白赛雪,眼眉如画,唇红点朱……或许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形容,字里行间都差那么几分,极其微妙。后来我想了很久,或许在那个时候他的样貌并不是重点,因为我的目光以及思绪都被锁在了他的眼眸之中。
罩在头上的衣衫很薄,用不了多久也会被雨水沾湿。鼻尖淡淡的檀木香气很快就让我忘记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嘴角的笑容温和淡然,友好得天上的小鸟都会忍不住飞到他的手心中。混迹于两位师兄身侧十几年,面部表情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不能表达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一个人哭,不代表他一定是伤心的,一个人笑,不代表他就快乐,脸这种东西,或板或笑,不过是表面罢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被两位师兄兼师父荼毒,我已经学会了忽略面部表情,很不幸的是我不仅忽略了别人的面部表情,同时也将我自己的表情给忽略掉了。
看人要从眼看,我遵循着师父的这一点教诲,于是目光却被锁在了他的眼眸之中,挪不开半分。
蒙蒙烟雨簌簌凝,他的眸瞳黑得深邃,如同古井幽寂。他在笑,嘴微微勾了起来,眼眸也弯成了明媚的弧度,可我却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层冰渣。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好事,然而我现在这种行动快于大脑的行为却是要坏事——我才想着该如何融化掉那层冰,该死的一双手早已禁不住美色的诱惑覆上了别人的眼睛。
“小姑娘,你在做什么?”眼睛被我蒙住,他便开了口,语气带着笑意有些诧异有些戏谑。
仿佛那些冰渣都合着雨水都泼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心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完了,若说之前那顶多只是调戏,那么此时此刻我便是赤裸裸地……地……轻薄……
感觉到手心被何物轻轻扫了一下,略痒,连忙从恍惚中回神将手收回,不期然地看见他微微上挑的眉与半垂的眼眸,羽扇一般的睫毛掩去了他眼中的情绪,我只看到许些碎光半浮。低下头,盯着他的云纹锦靴,两只手似被烫了一般捏着耳垂,却不想耳根的温度更高。
“嗯?”一抹沉沉的鼻音,压得我瞬间失了想要推卸责任的勇气,头皮有些发麻。
我纠结了一会,再度对上他的眼,沉声开口:“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沉默,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只见他挑起的眉又上升了一度,眼中墨色浓郁,似有风暴来袭。
他眯起眼眸似笑非笑,说:“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