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女配》东野星流

22、蔷薇纪元（六）

　　西北的风，阴冷，诡谲，带着原始的植物腥味。

　　森林深处，树影婆娑，繁复的枝丫几乎遮盖住了天空。光纤晦暗不明，荆棘和灌木丛生，密密层层，偶尔传来不知名的啼声和飞鸟的哀号，保持着森然沉寂。

　　一支小分队行色匆匆，披荆斩棘，一路保持行进速度。跋涉许久后，为首的男人做了个手势，队伍很快停了下来，原地修整。

　　他们围绕着火堆坐下，背靠背取暖休息。

　　“娘了个草，老子最恨这种声音，阴森森的，总觉得身后随时会出现怪物。” 说话的大汉咬了一口压缩饼干，嘴里含糊不清道。他的右脸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可怖。

　　“哟，第一勇士雷曼，你不惧任何敌人和猛兽，居然会怕怪物？”同伴恶意取笑他。

　　“你懂什么，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传说中吸人精气的鬼怪。”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满不在乎道，“不过，如果鬼怪是个小美人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他抚摸着下巴，发出邪恶的笑容。

　　“啊呸，做你的春秋大梦。这鬼地方连头母猪都看不到。”同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意淫，“再说，就你这长相，小美人不被你吓怕才怪。”

　　雷曼瞪了对方一眼，下意识地转向旁边求助，“老大，你说句话。”

　　男人没空搭理他，低垂着眼眸，正聚精会神地阅读一张泛黄的信纸。

　　“······

　　我最近十分繁忙，爷爷又开始偷懒，他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我。最明显的后果是，我开始长黑眼圈了，尽管海伦每天都会用帮我冰敷，但仍旧无法完全消除印记。

　　我一直认为，绅士们都不屑吵架。现在才知道，男人开撕起来，战斗力绝对不弱于女人。他们前一秒可以坐在大厅里谈笑风生，风度翩翩，后一秒可以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直到散会，仍然喋喋不休，简直比妇女救助会还聒噪。难以想象，爷爷是如何忍受了这群老顽固几十年。

　　我会尽快适应这种环境，并且最终找到对策的。”

　　他读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雷曼嘿嘿一笑，脸上浮现起暧昧的神色，“老大，你的小姑娘又给你写信了？”

　　“恩。”男人低低地应了声，黑色的眼睛扫过下面一行字，不禁一怔。

　　“环保令实行后，奥托关闭了许多工厂，并迁移了部分钢厂和丝织厂到格瓦拉。帝都的空气越来越清新，晚上可以看得见漫天的星光。我不开心的时候，常和肥波一同去天文台观察星象。他成了一个名声显赫的天文学者，前不久意外勘测到了一团新的星云，像蝴蝶的翅膀一般流光溢彩。肥波说，要以我的名字来命名这团星云。此后，我的名字将与群星一同闪耀。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无比激动。

　　对了，我在窗台下新种了些郁金香，和蔷薇花一起生长。

　　等你回来，估计已经开花了。

　　愿你一切安好。勿念。

　　C.”

　　男人细心地折叠好信纸，放进内衬口袋，站了起来，作战衣勾勒出高大的身形。

　　“老大，怎么了？”雷曼瞥见他神色冷淡，小心翼翼地问。

　　“一头猪，在窥伺我家的玫瑰花。”

　　他扫视了队伍一圈，简短地下达指令，“继续行进。”

　　窸窸窣窣一阵，队伍很快重新启程，迈往丛林深处。

　　**

　　庄严古朴的议会大厅，墙上镶嵌着巨钟。时针和分针有节奏地走着，发出沙沙的细响。

　　一张深褐色的长桌，隔开了两边的软座沙发椅。大厅里满满当当地坐着参议员们，气氛有些凝固。

　　莱斯特三世坐在首位，眉头深锁，表情冷肃，沉默地注视着底下的讨论。

　　“殿下，我之前向您强调过许多次，今年的预算控制得十分严密，实在没有多余的资金用于支持红十字妇女救助会。”财务部长哈根斯耸肩作无奈状。几名议员不住地点头附和，很显然与哈根斯属于同一派系。

　　两周前，哈根斯在年度财务报告上，详细地披露了帝国新一年的财务计划，理直气壮地驳斥了王储提出的社会保险系统议案。

　　“哈根斯阁下，我对你们的工作并没有异议。”克丽丝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语气极淡。

　　哈根斯顿了顿，继而滔滔不绝地讲述财务部的艰辛而繁重的工作。

　　坐在对面的王储始终气定神闲，等他说完。

　　“阁下，我十分感谢你们长期以来的辛劳付出。” 克丽丝莞尔一笑，碧眸微闪，“所以，我决定大幅度削减皇室的休闲度假开支，并从国库中抽调部分战争赔款，用于公益项目建设。”

　　她直视哈根斯，“资金到位，接下来，只需要你们财务部配合。”

　　一个身穿黑色礼服的中年人站到王储身后，微微欠了欠身，转而向哈根斯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哥哥。”他特意拖长了尾音，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

　　“杜菲！”哈根斯一见到他就火冒三丈。

　　这是他父亲的婚外私生子，从来不被家族承认其存在。然而这个可恶的男人，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和电视上，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多么耀眼出众的存在。

　　“殿下，闲杂人等是不允许出现在议会大厅里。”哈根斯涨红着脸，努力克制着情绪说道。

　　克丽丝淡淡一笑，“各位，我来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杜菲先生，是贝恩商学院副院长，也是我特意聘请来的总顾问。从今天起，他将负责红十字系统的前期规划和后期执行落地。”

　　静默了几秒，哈根斯毫不客气地指出：“我不得不提醒您，即使资金充足，我们目前并没有足够的闲置土地用于公益建设。”

　　帝国的土地大部分都归属于皇室和贵族，少部分掌握在乡绅和富农手中。如果想在全国范围内覆盖红十字系统，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武力，更需要宝贵的时间。

　　碧眸淡淡略过他：“既然大幅度地减少度假项目，那么应对的，几座皇家别苑和度假场所将停止对外开放，比如都灵山庄、遗忘山庄。我计划将其改造成妇女救助和孤儿院。”

　　都灵山庄是声名在外的滑雪胜地，不仅有陡峭的滑雪道，还有天然温泉，向来深受皇室贵族和大臣们喜爱。王储提出直接征用，必然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哈根斯脑子里快速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不甘心道：“一切听从您的吩咐，殿下。”他望着同父异母的兄弟，目光沉了沉。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一言不发的国王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

　　持续了一天的冗长会议，以王储的艰难胜利而告终。

　　烛火跳动着，国王与王储的会议仍在继续。

　　“陛下，我恳请您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改革，刻不容缓。”克丽丝的目光十分执拗。

　　莱斯特三世审视着克丽丝以及她的智囊团们，半晌没有回应。

　　身为帝国的雄狮，他仿佛与生俱来拥有敏感的政治嗅觉和超人的眼光。然而，亲手将诱人的权力拱手相让，甚至在未来可能跟普通的民众共享权力，对于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国王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可否认，王储派系的年轻人们雄心勃勃，锐意进取，他们提出的未来构想充满了活力，蓬勃进发的状态也感染到了垂垂暮年的老国王。只是有些制度，一旦牵涉到帝国之根本，必须经过反复的审慎思考，并由时间验证其价值。

　　莱斯特沉思片刻，摆了摆手，“我会再考虑的。”他换了话题，“维克家族过几日就会重返奥托，正好赶上你的成人礼。好好准备吧，孩子。”国王温和地笑道。

　　他的继承者已经长大成人，身量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拔高，吸收了充足的养分，焕发出她应有的迷人风姿。

　　镜子前，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殿下，加油！吸气！就差最后一步了！”穿着标准宫廷官员制服的女郎手上青筋暴起，使劲往中间抽拉绳子。房间里没有其他侍女，只剩下她们两人。

　　克丽丝猛吸一口气，将腰腹缩至最细的状态。海伦眼疾手快，绑好了收身衣，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大功告成！

　　“您已经够苗条了，何苦折腾自己。”海伦放松地趴在大床上，打量着她的纤纤细腰，啧啧说道。

　　“噢，海伦，一个贵族，永远要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克丽丝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高傲，矜持，碧眸眼波流转，带着淡淡的傲气，鱼尾裙展现出她玲珑有致的完美曲线。

　　“行了，殿下，不就是因为您的那位秘书官回来了么。”海伦十分无语，在她看来，王储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呈几何指数增长。

　　克丽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唇角抑制不住扬起弧度。

　　维克家族驻守西北边境之后，在最短时间内清理出叛国者，迅速将被敌人攻占的城镇夺回。而那位小少爷更是被誉为天才式人物，他建设性地提出了许多新型搏击训练士兵的方式，发明更是层出不穷。热气球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成了奇袭的最佳工具。而他所创造的赌球游戏不仅在军中流行开来，更是千里迢迢传回帝都，风靡男女老幼。

　　而另一位将领异军突起，就是兰斯希伯特。他从一名普通的下士，凭借赫赫军功一跃而上，成为与维克齐名的上将。

　　“等希伯特先生回来，似乎跟我抢饭碗了。”海伦的眉梢无比得意，不停地在柔软的床上打滚。

　　从军校毕业以后，海伦就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公务员考试大军。她出身世家，成绩优异，再加上有熟人暗箱操作，一路直达蔷薇宫，成了王储的近身秘书官，负责照顾王储的饮食起居以及政务安排。

　　克丽丝给养在窗台的郁金香浇了浇水，轻轻一笑，“我没这个打算。”

　　“我的耳朵出问题了么。”海伦呆愣了几秒，不可思议道：“我以为按照你的个性，会将他不顾一切地留在身边。”

　　郁金香的花茎翠绿，触感光滑，中央开放了一个小小的花苞，露出尖尖的丝蕊。克丽丝伸出小指，轻轻地触碰花蕊，思绪有些发散。

　　“他的未来，属于他自己。”

　　盛夏过后，经过内务官员的精心操持，王储的成人礼终于来临。

　　灯火交辉相应的厅堂内，国王与王储盛装出席，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克丽丝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来回穿梭，却始终没有看到期待的影子。

　　“万安，我的殿下。”青年手持一杯香槟，彬彬有礼地俯首亲吻克丽丝的手背。

　　克丽丝回以标准的笑意，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几年不见，维克的身形愈发高大魁梧，英挺俊朗，棱角分明，战事打磨了他的锐气，赋予了他更加深沉的魅力。

　　在人们的注目下，王储与维克家的小少爷在舞池翩翩起舞，男才女貌，进退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格外令人赏心悦目。国王望着两人的互动，嘴角加深了笑意。

　　一舞还未结束，“殿下，这次该我了。”一名身材颀长的青年突然出现，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两人的舞步。克丽丝笑了笑，“亚瑟。”

　　亚瑟今夜换了身公爵制服，容貌斯文俊秀，与年少时期滚圆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不容置喙地接过克丽丝的双手，频为无辜的朝维克点点头。被抢了舞伴的维克笑了笑，仿佛松了口气，极具绅士风度地向克丽丝欠了欠身。

　　将手搭在克丽丝的裸露的肩膀上，亚瑟俯在她耳旁小声地说：“还不感谢我，帮你摆脱了他的纠缠。”克丽丝下垂着眼，不为所动：“那真是谢谢你了。”他笑了笑，补充道：“薇拉，你今天真美。”两人说话的时候，靠得很近，看似十分亲密，灯影投射下美好的剪影。

　　一曲结束，克丽丝借口想休息一下，退出了舞池。她坐在偏暗的灯光下，望着喧闹的人情，心情无端有些烦闷。

　　“要来杯牛奶吗，小姐。”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到身旁，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背景音乐切换到了热烈的舞曲，克丽丝愣在了原地。几秒后，她转过身来，绿眸盯着对方，徐徐展开优雅的笑容，“嗨，多年不见，兰斯。”

　　男人的皮肤从原来的白皙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眼角多了几条纹路。他穿着紧身西装，身形高大，黑眸幽深，如同一柄包裹在刀鞘中的乌沉沉的利刃，引发人产生探索的欲望。

　　“薇拉，你长高了。”静默了片刻，希伯特由衷地钦赞。

　　“兰斯，你变黑了。”克丽丝诚实地感慨道。

　　他们深深凝视着对方，带着微怅的笑容。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海伦结束了一个完美的高难度回旋舞步，赢得了阵阵热烈的掌声。她拉着罗恩的手，心满意足地离开舞池。在休息区眼尖地撇到那两人，不禁兴奋地躲在不远处偷看，很快眉心蹙起。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海伦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应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互诉情肠么。”

　　“正常反应。”罗恩嫌弃地在她脑门弹了一指，淡淡道：“呆瓜，这就是现实的人生。”然后，握紧了海伦的手，十指相扣。

　　“殿下。”老罗德前来寻觅克丽丝，她抑下心事，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兰斯，再见。”

　　“再见，薇拉。”

　　克丽丝临回头，男人站在原地，脸上难辨神色。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数年时光的鸿沟，一步之遥，却难以靠近。

　　几个月之中，帝都的贵族和市民们对于维克家族和小少爷的传奇发明经历已经很熟悉。维克凭借他出色的容貌和天才大脑，俘获了各阶级的青睐。就连莱斯特三世都对这个看似洒脱不羁的年轻人赞不绝口，经常传召他进宫，并邀他与皇室成员一同度假游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王想要撮合王储和维克。

　　然而，这份荣耀对于维克来说，却十分尴尬。平心而论，王储的确美丽出众、智慧过人，与奥兰威尔家族联姻，利大于弊。问题在于，他的心早已经给了索菲亚，再也不能容纳其他人。每次与王储聚会完毕，他都要在索菲亚面前赌咒发誓，并念叨三百次“我想你”，实在很折腾人。

　　终于，某一日，维克感到自己脑中的弦即将绷断，他将心一横，决定对王储和盘托出，只是头疼如何维护王储柔软的少女心。他对着克丽丝，小心翼翼道：“我的殿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对吧。”

　　克丽丝原本笑盈盈的神色倏忽隐没，神情变得高贵冷艳，凛然不可侵犯。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直视维克的眼睛，直到对方心存内疚，正打算道歉之际，她微微一笑，端起了酒杯。

　　“那么，我们来谈谈合作吧。”

　　一夜绵绵的秋雨过后，一场普通的风寒击倒了国王，继而引发了严重的肺炎。

　　时间残酷而慈悲，任何人在它面前都平等。即使地位显赫如莱斯特三世，都无法抵抗岁月的侵蚀。风烛残年的病体在一个小小的病菌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爷爷。”克丽丝跪在祖父的病床前，紧紧握住他干枯的手，眼中泪光闪烁。

　　“不许哭。”国王不停地咳嗽，眼神浑浊不堪，强硬地逼退王储的泪花。

　　“帝国交给你，以后，坚强点。”这是老国王留给王储最后的一句话。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无数个画面从脑海中快速略过，那些快乐的、烦扰的、忧伤的时刻，终将过去，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了窗外。

　　一片发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欲坠，终究无法抵抗严寒，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朦胧中，不知道有谁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西历一六八、九年，深秋，帝国雄狮溘然长逝，葬于皇家私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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