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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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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上了小学,韩洋依然在街角卖棉花糖。我还是去看他,也不再躲在角落里,而是趾高气扬地坐在他那辆破二八自行车上,甩着腿看着他。
他由偶尔去我家改成经常去我家,我妈也很喜欢他,已然把他当做了另一个儿子。她总是叨叨着说那个我早夭的大哥——我妈在我之前还有个儿子,如果他活着的话,应该和韩洋差不多大了。
所以我妈特别希望我亲近韩洋。我妈那时候岁数已经不小了,而我离长大还远着,我估计她也存着找个人照应的心理。毕竟孤儿寡母的容易让人欺负。周围邻居虽然为人友善,但是关上门有各家的事,自顾不暇。所以一遇上体力活,比如买米修瓦,只能指望韩洋。韩洋冲着他叫婶。我们没有别的亲友,说来好笑,在那个时候,能有心照顾我们母子的只有素昧平生的韩洋。
韩洋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了,其他亲戚也早被饿死。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正好赶上改革开放,允许农村剩余劳动力进城务工,他孤身来到这座城市找了他们生产队大队长的一个亲戚。这人那时正好在人民公园卖棉花糖,也是怜悯他,就捣鼓了一台旧设备索性也就交给他做了。
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条连衣裙。我的衣服都是捡邻居儿女们穿剩下的。院子里女孩多男孩少,那年头每家都不宽裕,小孩子的衣服常常是家里所有儿童都穿过了才会给外人。到我身上时大多都是旧的不能再旧的衣服。我妈一般会把它们拆了用布料重新给我做。但那条连衣裙实在太好看的,白底粉花还搭着一个小帽子,也不知道哪家败家的不要了。我很少能得到一件干干净净的完整衣服,我妈舍不得改了,想着我还小,性别意识还没有那么强,穿穿女孩子的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农村里也有这一习俗,把小儿子当女儿养才能避开阎王爷的小鬼。
我也不在意,我从来认为我妈觉得好就好,至少她高兴的时候不用皱着眉头,看上去年轻一点。
那天是个假日,我依旧跑去找韩洋。他看着我穿着裙子笑了笑没说什么,给了我一个棉花糖,然后把我抱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坐着。
有个老街坊路过,看见我俩,就调侃他说:“韩洋,你媳妇儿真漂亮呢。”
我从后面看见他的耳根刷的一下就红了,他喃喃说:“张爷爷你别取笑我了,这是小宝。”
我的心里很愉快,虽然那时候的小孩不像现在那么早熟,但是我还是懂媳妇儿的意思。小胖子每年的压岁钱都被他妈没收了,说以后给他娶媳妇儿用。我问他什么是媳妇,他就说媳妇儿就是得一辈子对她好的。
我那时就想当媳妇真好,有钱可以拿。但我没有压岁钱,我娶不了媳妇了,那我就当别人的媳妇吧。
我挺乐意做韩洋媳妇儿的。
张爷爷走过来,对着我左看右看,最后还摸了摸我的脸,说:“你看小宝长的多可爱的,干脆当童养媳养着吧。”
韩洋居然还转过头来面红耳赤地跟我解释:“小宝乖啊,别听张爷爷瞎说。”
我听不懂童养媳,但我以为他不乐意,于是我连忙说:“那你做我的童养媳吧。”
说完了我有些心虚,因为我没有压岁钱,不知道娶媳妇要多少钱。但我想韩洋应该不会要太多吧,大不了我长大后挣钱补给他好了。
张爷爷笑的更开心了,韩洋脸红得都要炸了。
后来我常常以此取笑韩洋,我说其实张爷爷早就目光如炬看出他对我图谋不轨,坑害祖国花朵。他举手直呼冤枉。他说他那时候刚从农村里出来什么都不懂,根本想不到那方面去。
“我那时多单纯啊,就是觉得你穿那条裙子忒好看的,没别的想法。”韩洋兀自回忆,“简直就跟那歌里唱的一样。”说着他还自个儿唱起来了: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到了晚上,已然被城市的工业废气污染的猥琐中年凑到我耳边说,摸着我屁股感慨说,“要不你现在再穿回来?那小洋装就算了。旗袍什么的我看也行,我保证这次一定不轨,当场就把你办了。”
我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我虽然很喜欢那条裙子,但我也知道这只能平时在家穿,不能穿去学校,私心里我也舍不得穿,也就只穿了那么一两次。后来长大了衣服也就不合身了。但就那么一两次也穿出事来。
我的同学们经过棉花糖铺子,看见穿裙子的我都有些吃惊。
我在学校从来不搭理他们,放了学就直接回家或者找韩洋。平时也不爱和他们说话,像我之前说的,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我喜欢和韩洋这样的大人玩,不喜欢这些同龄人。
我听见他们在班里说话。
“刘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对啊,那天去棉花糖铺子,我和我妈都看见他穿裙子呢。”
“他不是男孩子么怎么穿裙子?”
“不知道,没准是他家就有问题。他没爸啊……”
“是哦,听说他妈都五十多岁了。”
“啊,那上回看见那个是她妈啊我还以为那个是他奶奶呢……”
一说到我妈我马上就怒了,我转身瞪着说话的两个人,大喊:
“说什么呢我都听见了!”
可能是我当时生气的模样确实很恐怖吧,他们瞬间就吓得落荒而逃,不过两个孙子一边逃还一边大喊:“刘宝穿裙子啊!”“刘宝没有小鸡鸡!”“刘宝进女厕所了!”
对于一群牙还没换完的儿童来说,进厕所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男生之间最恶毒的惩罚手段就是把人堵到女厕所门口,如愿以偿地听见女生的尖叫,那个倒霉鬼总会脸憋得通红,然后大伙儿一哄而散。千万别以为这是男生的龌龊手段,女生对于不受待见的女生也一样,比如我有一次就看见隔壁班的几个女生把一个短头发的小矮个子女生堵在男厕所门口。
我们的青春期性启蒙太早又太迟。
所以当我听见那俩孙子大声嚷嚷我进厕所,我十分愤怒,顺手拿着一个文具盒就往他们脑袋上扔,砸中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看我怒目圆瞪也马上怂了,嚷嚷着要去找老师。
一听见要找老师我有点怕了,不过我觉得给了他们一个教训,也在大家面前露个脸。于是我很学着录像带里面那些香□□老大,哼了一声,潇洒地拍拍手,对着他们说:“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乱说!”
周围的同学都看着我,我有些小得意,真够威风的,我想。
突然背后听见一声怒吼:“谁动我文具盒了?”
我回头一看,吼的人是李文政。
原来我刚才顺手扔的文具盒是班上恶霸李文政的。他刚出去交作业,就看回来见自己文具盒倒在地上。
虽然那时候我们才二年级,但是班里已经分出了小帮派。可能是受了当年香港片子的影响。女生也有,男生也有。女生之间还好点,顶多就是互不理睬加背后说坏话,偶尔会动手,但不如常常打架的男生们。
当然,唯有一个人大家都不敢惹,就是李文政。
据说他爸是当官的;据说他一年级一进校就和六年级的打架,把六年级的人打哭了;他年纪比我们都大一岁,据说是因为之前打架才留了级……
李文政走到我面前,他比我个子高。我仰着头看他,现在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心里怕的咚咚直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还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是你扔的?”他恶狠狠地问,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对话。
“是——”
我话没说完,李文政就给了我胸口一拳,痛得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扑上来补了我几拳,又狠狠地踹了我几脚,我咬着牙不吭声。
最后他还不解恨,把我的书包拿过来,“哗啦”一声将里面所有东西倒在我的脸上,然后把我的书包从窗外扔了出去,这才“呸”了一声走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也没有人敢阻拦他。这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次看李文政打架,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等李文政走了才有人反应过来,有人嚷嚷着要去告老师,但后来好像也没有人去。刚才那两个嘲笑的人幸灾乐祸地围观了整个过程。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是放学做值日的时间,当天的值日生帮我把地上的书和文具捡起来,然后慢慢扶我坐起来。
六岁的我已经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我打小就注定了欺软怕硬。我敢打那两个同学却不敢惹李文政。我知道如果惹急了李文政,我不但申请不到学杂费减免,恐怕都不能在这所学校里读书。那时候说着是九年义务教育,但政府给学校拨款不够,学校不得不打着各种名义收钱。一学期九十块杂费是必须的,我的书本费还是我妈到处凑得。最后韩洋给了大部分,我妈坚持说不要,他坚持说一定要给,就算是借的,一定要让小宝读书,以后当了科学家。
一想到韩洋我就觉得没那么痛了,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当科学家,专门做枪支弹药那种,最好能一枪崩了李文政那种人。
我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到楼下找我的书包,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最后还是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已经被划破的书包残骸。
那时候我异常冷静,我在想我要怎么跟我妈交代。我的书包是我妈用废弃的布料做的,她说外面卖的包虽然好看但不结实,她亲手扎了几个晚上给我做的。我要告诉她丢了她一定能气的再打我一顿。我不怕她打我,我怕她生气后胃痛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