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洋》小舟行云间

1、第 1 章

　　第一章棉花糖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是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史铁生

　　我第一次见到韩洋的时候，他正在街角卖棉花糖。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棉花糖，我看着他就像唱歌一样，脚打着节拍，手拿着木棍在一个机器里搅和，搅着搅着就卷出了一片云，大朵大朵的，雪白的丝线仿佛随风飘散到我头上，那么柔软，拂过我的脸颊。空气中飘着甜腻的香味，我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咽的口水声。
　　我惊呆了。我想起趴在小胖子家窗台看的电视剧，里面的那些神仙们，也是这么一挥手就能呼云唤雨，十分厉害。可我知道他一定不是神仙，电视剧里的神仙都是头发长长的，穿着漂亮的衣服，脑门上还贴着耀眼的金银箔片。那时候小胖子的妹妹胖丫头就喜欢拿自己家的枕巾披在脑袋后面装娘娘，再缠上门帘上的塑料珠子在院子里疯跑，结果被他妈追着打。
　　而韩洋只穿了件那年头很时兴的灰色衬衣，袖子卷得老高，还围了一条劳动布围裙，还有哪怕在当时看也是土到掉渣的发型，他肯定不是神仙，我再次确定，不过好在他看上去还算干净。
　　我就在墙角后躲着看着，我想看他到底有什么法术。
　　其实他那天他的生意不好，两毛钱一个的棉花糖，买的人并不多。我猜是他守的这地段不好，离公园隔了好几条街呢。有带着孩子的人路过，就给孩子买一个，也有父母拉着孩子快速离开。那些没吃着糖的孩子，一个不高兴就坐在地上撒泼痛哭。结果父母没说什么，韩洋反而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拿了个小棉花糖递给那个小孩，似乎也没有要钱，可见他天生就没有什么经济头脑。
　　送走了耍横的小孩儿，他又做了几个棉花糖，动作娴熟。他正准备把新做好的那串棉花糖插在机器旁边招徕生意，结果不知道怎么他就看见了站在街巷的我，我们俩对视了一眼，他冲我微笑，走了过来。
　　后来我们提起这件事，他说他早就注意我了，那么一个可爱的小不点缩在角落里很难让人不发现。
　　“你那时候的眼神，就跟我们山里的野狼一样，亮的吓人。我揣摩着你站了个把个小时，可能是饿了。反正我已经送了一个，干脆把剩下的那串也送了。”
　　不过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我一看见他，条件反射转身就跑，依稀听见身后有人在叫我。
　　我不敢直接回家，跑了几条街才停下来。虽然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完全是凭直觉的下意识反应。
　　有时候你很难理解一个儿童的心理，他们敏感纤细而又矛盾多变，因为语言的匮乏以及逻辑的混乱，他们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言行。
　　那年我五岁，他十五岁。

　　那时候我跟我妈住在这座城市的北区。我爸是个伐木工人，上山的时候脚底打滑滚下了悬崖。他单位的领导怜悯我们母子，给我们在林业局家属院分了一间破平房，每个月拿着十几块钱的抚恤金。好在那年头物价还没现在这么高，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去菜市场捡捡菜，拿回来洗洗涮涮还能吃。我妈身体一直不好，又是农村户口，在城里一直没正经工作，只能靠做些针线活在家门口支个小摊勉强养活我们娘俩。我爸妈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儿子，结果还没长到上学的年纪就没了。所以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多岁了，不知道的人有时会以为她是我奶奶，我印象中她永远皱着眉头，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
　　遗腹子这个词是我很久之后学到的。那时候我就只知道我没爸，只有妈。如果搁在原始社会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在现代文明社会，尤其是在那个刚刚经历集体主义每个人几乎都一模一样的年代，像我这种与众不同的家庭自然是要受到特别关注的。
　　虽然我们家这片算是城市的边缘区，更何况在那个年代，各家的情况都差不了太多，但是人总是找着各种机会鄙视不如自己的人，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些许补偿。比如院子里那个老爱欺负我的王瘦子，也就只敢打打我出气，却从来不敢打小胖子，因为小胖子他爸官大，不过也可能因为他真打不过小胖子。
　　一般说来，只要不扯上我妈，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讥笑和嘲弄。平时我一向独来独往。没有同龄的孩子愿意陪我玩，而我也不屑于和他们为伍。那些鼻涕横流的小屁孩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傻X，除了打仗就是吹纸牌斗鸡之类的。
　　嗯，小胖子其实人不错，但我不承认他是我的一个朋友，顶多算半个。
　　其实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影响，在生活的重压下我很轻易地丢下了一些虚伪的东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年纪虽小，但已经明白了很多事了。

　　比如我装作看不懂他们蔑视的眼神，听不见他们的窃窃私语，这让我在大人们眼里单纯而无害。譬如每次我的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会闻见哪家做菜有肉香了，然后我都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家厨房窗下——那时候还没什么楼房，家家基本住平房——极尽可怜姿态，眼巴巴地望着。我的卖相不错，扶小做低很有市场，多半哪家的大婶媳妇都会看不过去，悄悄分我一两块肉。
　　许多年后我读书读到“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时，我冷笑，就特别想把那个叫君子的人丢去喂狼。自尊这种东西，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哄傻子的话：活下来，从来都是我的第一要义。
　　韩洋不喜欢我这样的思想，他总说我尖酸刻薄。我反唇相讥说我不过犀利地道出了真相，世界丢给我一坨狗屎，难道我还要拍手叫好？
　　韩洋皱了皱眉头，好吧，他一皱眉头我就难过。我立刻跟他道歉，说其实我挺怀念当年的那些红烧肉的，材料纯天然，无任何添加剂。
　　吃百家饭，纳百家衣。这话是对那时候的我的真实写照，没有半点夸张。只是那时候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好委屈，我活得自在。

　　遇见韩洋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开我所熟知的地盘，后来我才知道我没有走多远，就是多绕了一些路。但这对于五岁半的我已经是了不起的冒险了。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吓跑了。按照平时我的做法，我应该拿了棉花糖然后甜甜地说声谢谢。这招我对院子里的左邻右舍屡试不爽。乖巧的孩子总是能得到甜头的。他们特别喜欢在讲完我家不幸后给我点什么东西吃，这样能越发衬托他们的幸运和慈悲。
　　我没有那么做，我转身跑远了。我毕竟那时候只有五岁半，连我也不记得或者忘了当时我在想什么。许多年后身为成年人的我可以称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幼稚”，但是在当时这些几乎发自本能的反应确实有一定道理。
　　确实有道理的。如果当初我不跑，乖乖接受他的棉花糖，或许我和他的人生都不会如此呢。我喜欢的一个作家曾经说过：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
　　是的，命中注定。
　　冥冥之中一定是有条线牵着我走到那里，就像哪个国家童话里说的王子牵着金羊毛线找到公主一样，我与韩洋的命运从此就像一团缠绕的羊毛线，死死的纠结在一起。这导致我至今对命运星座风水五行一类学说深信不疑。
　　从此之后我就天天跑到那条街去看他。我在他身后的背阴小巷偷偷瞄他，这样他发现不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也许是偷看了小胖子家的黑白电视受到的影响吧——有一段时间电视热衷于播敌明我暗的谍战片。
　　这种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的游戏让我特别兴奋。我幻想自己是名尽职的特务，偷偷积累他的一点一滴，可惜我观察能力不强，只能词穷地描述：他个子很高，比我邻居家的几个叔叔都还高；他很爱干净，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拿块抹布把棉花机擦得干干净净；他给人棉花糖的时候都会笑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从侧面看很好看，正面……看不见。
　　我还是要强调一句，当时我没有去幼儿园，没有同龄伙伴，也没有人会把我这五岁半孩子的无聊把戏当真。可是对于小孩子的我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我每天雷打不动地在他附近上蹿下跳，寻找合适的角落。那种心理很微妙，既想被他发现又不愿意，这种矛盾的小孩子心理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所以韩洋一直笑我从没长大过。

作者有话说

　　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
——史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