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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 ...

  •   又是一年瑞雪,太原城中早已铺白,遂意将脖子往毛领子里缩了缩,四下找着酒家。
      她如今可是一离了酒就形同尸首一般的,这些年若不是有酒相伴,她怕是早就熬不住了。她不如遂心,能一年四季守着一尊碑,一块坟地,就这么过了好几年。
      “糖葫芦儿喂!卖糖葫芦儿!”
      遂意闻声看去,想起从前凌儿最喜欢买这个,硬要也给自己买一个,她向来是不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的。
      “诶,这位大师,您是要糖葫芦吗?”
      “这位施主,我这徒儿最是喜欢这冰糖葫芦,你且舍贫僧一串,贫僧愿以此大悲咒相赠。”
      那人看看这和尚的经书,又看看他另一只手上缺了口子的钵碗,凶道:“你这老货,好不狡诈,我怎知你这什么悲咒不是什么邪物?没钱买就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我一家老小还指着我带晚饭钱回去呢。”
      遂意看看那老和尚,一脸的老人斑,她可不是个心善的,只不过是看热闹罢了。却不想那老和尚的徒儿竟是个高大的汉子,一脸的呆滞老实,拉着那老和尚的袖子说他不要了,万不可让人辱没自己的师傅。遂意方还在想,这徒弟也算孝顺,不料那人侧侧头,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那张脸……化成灰她都记得的。
      遂意惊得一时间都忘了喘息,十年了,十年了,她以为他真的死了,她在那片烧焦的林子里找了许久,只找到一根白玉的棍子和遍野焦黑的尸骨,却不曾想……
      遂意鬼使神差的走过去,站在那和尚面前,笑得眼里尽是水泽,可是眼前这和尚看见自己却是一脸的陌生和惊异。
      “这位施主……你这这这是怎么了。”许是他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而且这么漂亮的姑娘一见到自己还那么可怜兮兮的哭了,说话时便有些慌张。
      遂意听他说话不由一怔,心底一片悲凉,面上却笑着说声抱歉。也是,若是他还活着还记得自己,又怎么会不来找她呢?他怎么忍心不来找她,看着她没日没夜的在痛苦中度过。
      抬手抹了眼泪,掏出一块银子递给那个卖糖葫芦的,又自顾自的取了好几串糖葫芦。那小贩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得了钱屁颠屁颠的就走了。
      月遂意拿着糖葫芦自己留一串,其余的递给了这大和尚。这大和尚一点不像顾凌肃那般活泼,反而老实的不行,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傅,此刻遂意也觉得自家徒弟可怜兮兮的了。
      看那一身补丁拉渣的灰布僧袍,平日里一定连口饱饭都没有。那大和尚还看着那老和尚,那老和尚无奈叹气,向遂意行了礼,道声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云云。这大和尚也有样学样,之后便接过糖葫芦开心了起来。
      “女施主莫怪,我这徒儿时而聪颖时而憨傻。”
      遂意还礼,心下却生上计来,道:“在下与大师有缘,我看两位大师拮据,想来还没有用过午饭,若不嫌弃,我愿请两位吃顿饱饭,也算是了一段佛缘。”
      “女施主慧根过人,老衲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文绉绉的说了一番,就去下了馆子,遂意考虑人家佛门中人定不会与女子同桌,还叫了两桌。一桌荤的,一桌素的,这两个和尚看来是饿了许久,这老和尚还算有定力,那大和尚一见着馒头米饭和这一大桌的素斋,糖葫芦也不吃了(额……好像也吃得差不多了)。
      遂意看自家徒弟狼吞虎咽,心里酸楚不已,生生忍住了,隔着一张桌子问那老和尚,“我这位小师傅神智,像是受过什么伤?难不成是与人斗殴?这样的人可万不敢收为徒弟啊大师。”
      那老和尚闻言放下筷子,捏着佛珠回答:“前尘虽已是云烟,老衲却也不得不为小徒辩解一二,小徒乃是老衲多年前从枫华的战乱遗址中捡回来的,想来应是将士。他既忘了前尘,且又善良,我佛慈悲,即便他从前是大奸大恶之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也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果然,他便是自家的徒弟,只是把从前都忘了罢了。
      这老和尚倒是有佛心,看那样子也是真心的对凌肃好,她不忘凌肃能想起来,这盼着往后的一日三餐都能吃的饱,往后的每一个冬天都能穿得暖。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红了眼眶。
      遂意请那老和尚吃了饭,付了钱便走了,那老和尚心存感激,将那本大悲咒送给了自己。遂意立在成衣店,翻着那本经书,里面的字她再熟悉不过了,怪道那老和尚这么宝贝这本经书,原来是他徒儿抄写给自己的。
      也怪道那小贩不识字,这书还真不值几个钱,还好那小贩不识字。揣好那本经书,遂意总算是由衷的笑了起来。
      “这位姑娘,这是您给你赶做的衣裳,都是按您的吩咐,里子用的最柔软的棉布,外面用的粗布,这棉芯用的上好的新棉花,保准暖和。”
      “周老板自然不会忽悠我的,”遂意笑着,丢下两块银子,提起那一大包衣服。她算是这家店的金主,一年里总要做几件好衣裳给自家师兄送去。
      这家老板收好钱,点头哈腰的送她出去,“恕小的多嘴问一句,姑娘怎么想起来信佛了,还这般用心,按我说给那些个和尚捐上几串银钱不就好了,还这般费周折。”
      遂意装模作样的叹气道:“唉,那庙里的和尚说我杀孽太重,必须要虔诚方可化解,不然便是死了也没个好去处。我自是不信的,这不,昨天出门就差点给狗咬了(其实是自己乱闯天策府,给抓了)。”
      两人说着已到了大街上,外面下着雨,那老板向来殷勤,给遂意撑把伞道:“姑娘慢走。”
      遂意从那店里出来,又在街上卖了一个热乎乎的大饼揣怀里,摸着早就探好的路子到了城外的破庙外。
      那两师徒正在这里躲雨,庙里的破门半掩着,遂意将衣物放在门外,敲敲门。
      “徒儿去看看,谁在敲门。”
      顾凌肃乖乖的从屋里走出来,冲屋里道:“师傅,没有人……呀!师傅,有人有人,有人给咱们送吃的了!还有冬衣!定是佛祖。”
      遂意看着嘴唇都冻乌了的顾凌肃,捧着东西高兴的回去,连门都忘了关,眼眶不争气的又红了。
      这师徒二人是要去成都的,那老和尚在那有个破旧的小寺庙,叫法源寺。寺中都是他捡来的孤儿,平日里还算有些香客,能挣几个香火钱。
      遂意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广都镇,那和尚竟带着顾凌肃进了成衣铺子,遂意跟上去一瞧,原来是这老家伙要把自己给他们做的衣服拆了,想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多做几件衣服,好让庙里的其他光头都有的过冬。
      遂意真是气得不行,上前就捉住了那老板的剪子,凶道:“不准剪!”
      那老板吓了一跳,这两师徒看见她皆是一惊。遂意看着自家又要挨冻的徒弟,最后一咬牙,向那老和尚要了他庙中大小弟子的人数,让这家店按人头一人两件的都做了冬衣。
      那老家伙乐坏了,遂意想乘机要回自家徒儿却被那老家伙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人家老和尚如是说:“即便女施主与我这徒儿曾经认识,或有甚渊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这徒儿尘缘已断,佛祖令他重获新生必是有佛祖的道理。若他曾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老衲向您赔不是,另加重他的课业以示反省……”
      遂意一听,急了,忙道:“别别,他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他,大师怜悯,他本就纯善,什么都听您的,你切莫加重他的课业。轻松些倒是可以哒,你庙里和尚的冬衣我都包了,还每年都给香油供奉,哦,我一会儿就去买些米粮叫人给你们送上去,您切莫……切莫为难他……”
      那老和尚淡淡的说了句阿弥陀佛,就没了下文,转身就朝背着抱着大小包袱一脸高兴的徒儿走去,领了人,上山去了。
      遂意看那老东西走到半路,总算还是心疼自家徒儿,帮着拿了包不轻不重的,那两人直直走到山里,她才去镇上找了工匠,要在那山里找了个能看见山中古寺的地方建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准备住下了。
      站在半山腰,看那古寺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她不由的呆了呆,想着若他真的要断了尘缘要做一辈子的和尚,她便就在这山下陪他,也算是……还了他从前的真心了罢。

      “女施主留步,今日是寺里新主持了凡方丈继任大礼,寺里今日不受香火。”
      “哦。”
      她在那半山腰上住了两年有余,早就听出前两天山上的悲鸣钟声,只是今天的钟声她从来没听过,心里就没来由的慌了。
      吱呀——
      那小和尚关了门,遂意看看这山前的树,纵身攀上去,坐在树杈上,动作娴熟的,一看就是惯犯。寺里的光头坐了一地,口里念着遂意依旧听不懂的经文。
      厅外屋檐下盘坐着唯一一个穿了袈裟的人,遂意无奈笑笑,这怕是他做和尚以来最好的一件衣裳了罢。
      山上忽然下起了雪,寒风一吹,院里稀疏的几支梅花便掉下不少花瓣,掉在新继任的主持淡黄色的袈裟上。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这家伙打破了那老和尚藏了多年的白瓷钵碗,被罚扫院中的残雪。去年的花似乎要开的好些,今年好像……败落了许多。
      估计是那个做人都做成精怪了的老和尚走了罢,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几年,还能……再看这院中红梅几年。
      若真到了那时,就让这笨蛋和尚给自己念几天经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寺中的诵经终于结束,大小的和尚终于得以解放,可以吃口热汤热饭烤烤火了。
      了凡打开院门,抬头看看门前高大的杉树,杉树枝头早就铺满银白。
      “师傅,晚饭已经备好了。”
      “嗯。”了凡应了声,转身之际只见门角一提竹篮,篮中的糖葫芦像是铺上了霜糖一般,显得十分可爱。

      “师傅,山下那位女施主差人送来重金,请您去做法超度亡故之人。”
      “亡故?”
      “说是那女施主大限已至,因一生杀孽过重,怕去了地府不得轮回,所以求您去为她诵经超度。”
      了凡闻言,让弟子找了法杖、袈裟,也没让人跟着,只带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弟子下了山。山腰上住着的那个女施主,他是记得的,那年和师傅去太原给战死的苍云军战士做法超度,离开时,这位施主看着自己可怜兮兮的哭了。
      只是,他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眼睛可以那般蓝,另一只眼睛又那般晶莹如琥珀,这姑娘还看着自己哭了,说话时就磕磕绊绊的。
      师傅曾说此人与他有佛缘,既然她要去了,便给她念上几天的往生咒罢。
      山下小屋,若不是遂意的两个仆从早就泣不成声,真是一点丧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就连块白布都没有。
      了凡坐在堂屋中,给遂意念了三天三夜的大悲咒,待到将人焚化,他才离开。
      也不怪他不念往生咒,只是这施主遗书上真切的写着,只要大悲咒。只是私底下,他还是不自觉的悄悄给她念了往生咒,望她得以超生。
      回山的路上被浅白的雪花薄薄的铺上了,了凡不由顿住了脚,恍然发现这竟又是个寒冬,他又送走了一人。
      耳边小弟子的童音不绝于耳,小孩子拉着头上的小帽,声音里有些悲伤惋惜说:“往年这位女施主总上山来看您,每次弟子都能得好些点心呢。”
      了凡看看小弟子,知道他是为死者伤心,童言无忌,便没有像往常一样责备他贪图吃喝的俗念以及……口不择言的胡话。
      小弟子见师父并未说他,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那年师父承袭先祖衣钵,弟子还见她站在门前的高树上。真真是个向往正途之人,可惜却是臭名昭著的恶人谷出身。”出身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世俗人鄙陋的目光罢。他暗自想。
      “小师弟最怕这位女施主了,说她目如死灰,我却是不怕的。”是了,这位姑娘双目异色,毫无神采。
      “徒儿还记得师傅案头那台带有梅香的砚台,也是前年这位女施主送的呢。”是吗?他竟不知。
      “啊还有还有,我们大殿那尊金佛,听师叔说那是山腰上的女菩萨捐钱镀的金呢。”
      “这位女施主,可真是好人。对师傅可真好。”童言无忌,却句句道出实言,这般小小的孩童,怎能知道这其中的情谊,只是念着这位向来对自己可亲的如母如姐般的人,如今去了,心里很不好受罢。
      了凡看着已经红了眼眶的小弟子,伸手落在他的脑袋上,淡淡道:“你既这般受她恩惠,回去抄上十份经文在偏殿给她立个牌位烧与她罢。”
      小小孩童闻言,像是得了吃不尽的蜜饯一般高兴起来,头一回因要抄写经文而感到开心,便点头应着说:“徒儿一定好好写。”
      了凡笑笑,看向山外阴沉的天际,想来这人已经在此住了有十年了,这孩子还是当初她捡来送上山的。
      也不知为何,此人一去,他觉得比多年前方丈去世还要悲伤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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