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八章 ...

  •   城墙上,夙飞云大喝,“黎舜!”
      手持银枪,面容憔悴,却带着看到猎物的兴奋。
      黑云压城,凄风苦雨,军旗烈烈。黎舜在马上,二十万军队一声令下,便可冲入城中,雪国顷刻可破。
      他回来了。
      多年前他眼见挚爱被人夺走,一双儿女任人宰割无力反抗。此刻,终于将雪国土地踩在脚下,我为刀俎。
      “你想说什么?”
      夙飞云大笑,将身后一名女子拖了出来,女子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另一个在他手中,“你的妻子,你的儿女!连他们也不要了么!”
      “胡说,元帅孑然一身,哪来的什么妻小!”黎舜身边有人喝道。
      “她!”夙飞云一指女子,目露凶光,将手中婴儿往墙边一放,他若松手,便是高高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城楼上,女子被封住口舌,眼中泪光点点,欲说还休,婴孩不住啼哭,轮廓依稀熟悉。
      如儿!
      她没死!
      仿佛还是采莲节那日,雾凝湖畔荷丛深处幽幽莲香,小舟轻飏,满天红霞中冲开天光一抹,如雪容颜浅浅温笑,漾得他心间微微一震,灵台清明,凝滞多日神思如饮醴泉,顷刻成画。
      仿佛街头暖阳仍旧微熏,几幅俗作聊以得趣。她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卖不卖?
      “卖什么?”
      女子嫣然一笑:“便是卖你一月的学问。”
      仿佛还是新婚之日,她低声轻语,有你的地方,何处不可为家?
      无数次出现在睡梦中的画面,是夕阳下他落笔,将那流畅优美的线条细细描画。她眉眼如画,几乎不用刻意去看便能想象接下来该落往何处;她气质高华,肤如凝脂,苏家小姐出生之日便有天降瑞雪的传说;她虽居闺阁却见识不凡,才情不逊于他,却鲜少在人前表露,小心收敛举止,不敢说错话做错事;她出身大贵之家,是苏家上下捧在手心的大小姐,三皇子认定的皇妃,也是与他在雾凝湖边夜题诗词的苏纤雪,听他将那些外人认为是不经之谈的苏纤雪,最懂他心思之人。
      她眼中常含空寂,见到他时,会露出别样的情绪。
      画已成,墨未干,如心头泪待风吹过。
      他放弃了名利追逐,得到内心自由潇洒无忧,却还要失去更珍贵的东西。他想起从前也曾有人告诉他,那人说:江寒,你不爱名利无欲无求,但这是追逐名利人人为己的世界,你失去的,会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那时他并未听从,以为一叶孤舟足可漂泊世间,破伞茅屋亦可安身立命,骄纵不可一世,却不知何为情殇。凡尘过往都如尘烟,既是尘烟,不如散了干净。
      他还有那么多话没告诉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补偿。
      一辈子那么长,有家的时光那么短。
      黎舜片刻失神,这一失神,便听得身边有人惊呼:“元帅小心!”
      抬头,左肩被强大的力道穿透,铺天盖地的痛袭来。
      城墙上夙飞云笑的猖狂,温柔乡,英雄冢!
      这话果真不假!
      大风托起的衣袍似云般轻,他坠马,也如身陷梦中。
      这是黎舜自征战雪国以来首次失利。
      他受了重伤,夙飞云的长矛穿透心脏,染得满床血污。
      晨雾中有浅黄衣衫的女子,莲步微移,手提柳篮,在梨花树下小心拾起一片片遗落的花瓣。梨花细微,她十指却灵巧轻活,捻起一朵又一朵。她指尖微红,容颜更甚手中梨花。
      他急急朝她走去,迷雾中她消了身形,伊人不见芳踪。
      “我不曾忘。”看不清女子面容,那声音依旧熟悉,似在耳畔,“我不曾忘。”
      掌心冰凉,将军泪。
      “如儿,如儿......你为何不愿见我。”手边拂过一朵梨花,飘然落地。
      你是否也似这梨花,轻轻擦过,宁可凋落枝头,满身泥泞,也不愿握于他手心?
      黎舜再醒来,伤势竟已大好,次日他便下令攻城。如此重伤竟恢复得那么快,真令人匪夷所思,下属都言天佑元帅。
      夙飞云得了十几日休养生息,却反倒不如前日,听闻他近日噩梦缠身,常梦到一死去的女子。
      苏纤雪,苏纤雪。
      一片灿灿的明黄色,亮的发寒,生出无尽冷意。他睁眼,仍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黑暗中指甲掐入身下床板,留下深深痕迹。
      明明是那年走进他心中的女子,挂着纯真的笑向他走来,阴暗惨淡的人生就此投进一束光,他方觉暖意,她却猝不及防收回,形同路人。
      他的生身母亲被他设计而死,纵然她不死,也活不了多久,那样的身子,终日缠绵病榻,或者有什么趣。她不过一小小嫔妾,相貌普通,身世平凡,如非上天垂怜,皇宫自古定下的规矩,新人进宫都要按例侍寝,她绝不会有机会怀上龙子。
      他恨,恨她相貌普通,恨她身世平凡,太子那等庸才,不过是投生在皇后腹中才得到太子之位,为何他不可以。
      喜欢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争。夙飞云从小深知这道理,他懂得适时表现又绝不张扬,皇宫里风头太过不是好事。齐妃找到了他,她深受圣宠,出身高贵,还对他垂怜有加。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
      他在阴暗的角落,做孤独完美的夙飞云。苏氏家大业大,若能争取,将成为他日后最大的助力。为博她欢心,他狠心让自己的腿被狗咬得鲜血淋漓,那丫头果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小丫头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他的伤竟瞒过所有侍卫,他开始对她有一点刮目相看。
      他从不吃宵夜,那夜小人儿提着宵夜来,他一猜便知。也好,那便逗逗她,当是长久以来无聊的慰藉。
      她面上满是担忧,他愣了一下。
      师傅教练武时也有伤,除却近身太监,没人知道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这些伤他一道道数着,若现在多一道伤,来日姓名便多一分保障。她是第一个给他带药的人。
      夙飞云很想落泪,但他是男儿,更是皇子,不该流泪。
      狠心与齐妃合谋杀母无错,弑父杀兄,看她落入风尘卖笑,便觉痛快无比。漫漫长夜,只他一人生于黑暗怎么可以,他要沉沦,也要拉她一起。
      帝王座下,君王血缓缓流淌,染红了金黄座椅,任岁月打磨成枯朽的黑渍。
      曾亲眼见过京都被破的士兵百姓们,都记得那日京中六月,骄阳无影,漫天阴沉的乌云三日未散。
      京中六月飞雪,片片似苍天遗恨。那雪的颜色竟是黑的,望去如浓黑的曼陀罗花,开尽雪国之都,百姓说这是老天在为因战争死去的士兵悲哀。
      这场战争对凝烟阁并无甚大影响,但它后来不知因什么缘故被人封了。国破时,城墙上出现的女子,还有两个孩子,后有人来找过他们,战乱时不知去往何处,三人像是从未出现过。二十日后,率几十万大军攻破雪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元帅黎舜,某日在府中病逝。大夫看时才发觉,他心窝处伤口一直未愈,竟是靠毅力支撑了整整半月。乾皇闻言大受震动,特封为异性王,葬在溪湖。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溪湖便是从前炼香世家所在之地,雾凝。
      雪国的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于其他人,如秦心,却是不同的记忆。
      多年后满天飞雪时,我总会想起一个女子。那女子不是人,却是由一段未尽的莲香凝成的魅。女子服下芜香暗,带我入梦,在一段似幻似真的梦里,耗尽心间血,替一人续命。她知那人有大劫,她也不知他为何身在乾国,但既是他想做的,她便帮他达成。她以一身炼香酿造之术,换黎舜多活一月,古镜的力量终究有限,我拼尽一身本领,也只换来他二十多日生命,但已足够。
      彼时我仅以为这不过是一将死之人最后出现的幻想,却不知是雪国即将到来的风雨前兆。从凝烟阁中出来,仍觉恍惚。不过一场梦,为何总觉比现实更真实。出了烟月楼,车水马龙,再去清风楼寻铭雅轩掌柜,已是人去楼空,铭雅轩已换了掌柜。
      “你可知他是谁?”阔别多时的声音响起,正是风萧陌。
      “若所料无错,他的名字是,夙流景。”
      “夙飞云不过二十来岁,这位掌柜已年过半百。”
      “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人皮面具么?”
      “唔,变聪明了嘛。”
      “那是从前你眼睛不好。”我咬牙道。
      就在我发愁该如何打理铭雅轩之时,上天降下一人,解了我的困难——芣苢先生找上门,说自己离家太久,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我好像来了雪国,特地来寻我。
      撒谎依然没水平,这人无酒不欢,说的再好听,不过是想念我楼中那几坛子酒。但他还没来及重温好酒的滋味,先发现镜阁中多出一人,接下来的事情很是诡异。我感觉到风萧陌与芣苢先生之间颇为微妙,偶尔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还会吵吵几句。
      我乐得听戏,也不想劝架。更听说一山不容二虎,既然镜阁里有两只老虎,我且来做驯兽师罢。一边切菜一边发挥创造性思维,芣苢先生是风萧陌他爹,还是他叔?或者先生多年前与某女子春风一度,然后不告而别。那女子替他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便是风萧陌,只是到底也没能等到,后来含恨而终。多年后不幸在我这条暗线的牵引下,父子俩狗血相见成仇人。事实若果真如此,吾大罪过也。
      “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叔。”风萧陌在身边冷冷道。
      我一惊,菜刀立时落地,脚趾渐渐剧痛,鞋子渗出鲜红。
      风萧陌:“……”
      半小时后,风萧陌替我包好脚趾头,终于注意到我几次欲言又止,“说。”
      “这是怎么了?”先生从房间走出,见我脚被包的像粽子,惊怪道,又打着扇子皱眉:“好大的糊味。”
      我望着风萧陌:“我想说,劳烦你熄个火,菜焦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