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樱花》碧花绒

1、第 1 章

　　【初】
　　我的记忆在酒精的作用下已逐渐混乱，惟一不能忘记的是交错而过的她的影子。那是她从我身边走过，步履轻轻，飘扬的长发带起温柔的清香，带动着我的心跳，放慢了的时间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是她双唇微抿、长睫颤动，线条优美的侧脸浸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虚化了所有的背景；那是她双手交握、朝我深深鞠躬，说着“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那羞怯中带着一整个世界的温柔的声音至今在我耳边回荡——而我只有付以傻傻的微笑。
　　那是她伫立在纷纷扬扬的樱花树下，春日里三月的风卷起一地粉白，风里有她带来的清香，周遭铃声响起、人潮涌动，而万事万物不及她的颜色。那是她向我跑来，皮鞋踩过地上的花瓣发出细细的折断的声音，长发随着微风时飘时垂；她红着脸，在我面前，我能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那景象深刻在我心，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而我早已不记得是如何将那粉红色的信封拆开、也无心去读花笺上娟秀的字迹代表了什么意义；我眼中只有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好似融化在了黄昏黯淡的夕阳光线里，好似一笔朱砂在宣纸上晕开，而我就是那支如堕梦中的笔。
　　其余一切我都已忘记，惟有她那句“真田同学，喜欢你”轰轰地在我心头回响，响在过去，响在当下，并将永远回响下去——至少那时的我是如此坚信着。

　　【中】
　　“为什么你总是在这里？”我又一次在樱花树下找到了她。她拿着书本，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裙子上散落着花瓣，因为我的打扰而视线从书上移开。
　　“因为……樱花很美哦。”她仰起脸，朝我露出温柔的微笑，那种笑容，我想最优秀的画家也画不出其中的暖意。
　　“我倒觉得是你更美才对。”我说出了我心中所想，完完全全的，真心实意的。
　　她笑容中便带上了羞涩，“不如说……樱花美得像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样，我可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呢。”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明亮的双眸仿佛在期待什么，空中纷飞的花瓣犹如旋律般优雅……

　　“咦……”我听到背后她的轻呼，连忙装出一幅认真读书的样子，然而没一会儿这样的努力就宣告失败，忍不住转身探寻她的表情。
　　“这是你送我的么？”她绽开了微笑，手中摆弄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折得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姑……姑且算是吧。”我在她的微笑注视下，总是心中怦怦乱跳，轻易忘记了所有的措词。
　　“你送我这个，是想表示什么呢？”她歪着头，狡黠地看着我，仿佛期待着我的回答。
　　“没……没什么意思，只是折着玩而已。”我嘴硬着，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明明是之前看到的传说千纸鹤能给心爱的人带来幸福与好运，明明是耗费了好几个夜晚，然而年少的我却害羞得说不出口，只能寄望于她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你又在喝酒，别喝了，回家吧……”
　　……
　　“对不起，请你们劝劝他吧……”
　　“你、你别管！”我醉意朦胧，挥开了她的手。
　　“天天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邻居菊池幸子的声音。
　　怎么一回事？无非就是……无非就是我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画作被那些老家伙贬得一文不值罢了！无非就是四处拜访可能识货的赞助商却屡屡吃闭门羹罢了！无非就是这样而已！
　　“再来一杯！”我胡乱嘟囔着，趴在柜台上，头脑晕晕沉沉，很想就此睡去，然而周围嘈嘈杂杂，半天不得安静，那是她在向旁人解释而他们一阵唏嘘感慨的声音。
　　酒杯又被斟满，透明的液体轻轻荡漾着，折射出酒吧里一片彩虹般的光影。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莫名想起这句话，不过，还是先让我暂时地忘却一切吧……
　　“真田，先回去吧，你妻子还怀着孩子呢！”这是旁人的声音。
　　“是啊是啊，总得过下去吧，换个工作就是了嘛！”这是菊池幸子的声音。
　　“我早说过让你学教书！你非得画画！你看你搞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还死脑筋一门心思要去找什么赞助！你看看他，哪找得到？”这是父亲的声音。
　　“雄彦，雄彦……”这是她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哀哀的哭泣。
　　“烦死了烦死了！你们都滚！”我头痛欲裂，暴躁起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破碎声大作，是我把面前能够到的一切都扫到了地上去。在我东倒西歪的胡乱挥舞当中，好像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只是醉得神智不清的我早已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有旁人的惊叫，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色，是我沉入睡眠之前的唯一记忆……

　　【末】
　　她仍是那么美，她就坐在我面前。岁月好像忽略了她，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窗外沙沙微雨，庭中樱花落了满地，微风里带来雨气混杂着似有若无的清香，我看到记忆里她的影子，恍惚中重合，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好像在天涯；等我睁大了眼睛看去，她还在我的面前，她低垂的双眸，她唇角的弧线，都是我所万分熟悉的一切。
　　她伏案书写，沙沙的笔尖轻轻移动在纸上，一行一行；她端起茶杯，白润中带着粉红的指尖，曾触摸在我的皮肤上；樱花横斜的枝条映在薄薄的窗纸上，又投影到她的侧脸上，光线中微微颤动着，我竟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细碎微尘。
　　她伸手将资料递给我，一如往常，一如这许多年她所做的那样；我低头看去，眼前却朦胧一片，泪水早已模糊了所有，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在屋中回响；她在门边停下，浅黄色的和服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形，一把纸伞遮住了那在风中飘扬的长发，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而雨水仍旧混杂着细碎的粉白花瓣，悠悠落在我面前的书案上。
　　她的声音仍旧是那么轻柔，像当年那样轻柔，在我耳边轻轻响着：“真田先生，这是离婚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