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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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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初的洗月镇,到处是微湿的空气,四周环绕的山林里弥漫着这个季节独特的清香。夜色凉如水,把层层石阶浣涤得仿佛透明了。即使没有月光,洗月镇的一切在夜色中也依然如银子般明净……
平滑如镜的水面被搅乱了,钻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
“凤姨,凤姨——”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被称作“凤姨”的四旬妇人碰着干净的棉巾走过来,一手在那湿淋淋的小脑袋上拍了拍:“真该打!天黑了一个人跑来这里。凤姨家你倒不去!”
“我热。”她拉过棉巾裹住自己像水面一样平滑光洁的肌肤,跳上岸,赤着脚跟在凤姨身后小跑,“凤姨,下次我叫翎……”
“你一个人调皮还不够么?”凤姨有些不悦似的笑骂道。
她的脸红了红,便再也不提半个字。不过,溪里的水真的清凉极了!她在心里偷偷地想。
凤姨的家是洗月镇最出名的来远客栈,今夜客栈的红灯笼一反常态地迟迟不落。她咬了下花瓣似的下唇,轻轻问:“凤姨,这么晚还有客人吗?”凤姨道:“是呀。你还不赶快滚回房去把衣服换上。”她咯咯一笑:“原来来的是个男人啊。”
自古以来,军人都有些惹人讨厌。他们粗鲁、野蛮甚至残忍,沾染一切男性的恶习;他们瞧不起比他们有教养的人,并且惟恐天下不乱。但其中并非没有例外。云汀兴许就是一个例外。他的脸上、身上、乃至眼睛里都没有写上“我是军人”。军人大多是像刀锋一样的坚锐,而他是温润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不喜欢战场。他是喜欢的。洗月镇的景致虽好,可真正吸引他的是一件近乎刺激的事。
边疆战事吃紧,一个军人断不该在此时离开。只是近来军中总有意外发生,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一个叫“红妹子”的女人——事实上,连这名字也是军中的人自己杜撰的,因为神秘人每每出现的地方总会留下一点淡红的渍。洗月镇的颜料天下闻名,那奇特的红色想必会是一条线索。刚刚来到这个镇上时,云汀忽然感觉到,“红妹子”似乎离他很近。她——就在这个镇上么?
来远客栈的名气在洗月镇不下于任一种颜料,这当然有特别的原因。当他被斯文和气的老板娘领入自己的房间时便深有体会。他的房有一扇朝南的窗,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到楼下过往的每一个人;房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纤尘不染,这令他好奇。总之,洗月镇、来远客栈、红妹子,他无法预料的明天即将到来。
“凤姨——”云汀推开门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唤。他的对门里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俏姑娘,全身裹着棉巾,那一对黑樱桃似的眼珠儿仿佛会说话。
“你就是凤姨的客人?”那精灵轻轻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
天微明时,那个精灵穿着一身红衣出现在他面前,依然闪着那黑樱桃似的眼睛。
她是来清理他的屋子的。每一个旮旯,以至细节都逃不过她的那对黑眼睛和那双小手似的。她擦拭得最用心的是那两盏烛台。所以它们才那么亮吧?当然,她也清理他随意丢在几上的事物。擦拭他的兵器时,她看见上面铭刻着的名字。
“云……这是你吗?”
云汀这时发现她身上的红与海棠花开时的颜色是一样的。
“你是什么人?”她问。
“我是军人。”他回答。
她笑道:“我姐姐不喜欢军人。”
“你姐姐?”
“是呀,凤姨的女儿。”
云汀莞尔一笑。别人喜不喜欢他,他不在乎。
“你是第一次到洗月镇。”她收拾完毕,却不急着离开。
“是的。”
“你......是为了凤羽草来的?”
云汀不明白凤羽草是什么,然而她的语气如此肯定。为了凤羽草而来,应该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吧。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
精灵小脸微侧:“雪柳。”
很好的名字。但他感到这名字有些怪,却说不出怪处。雪柳……雪柳……
“雪柳!你姐姐呢?”
忽然冒出在门外的声音并不让雪柳意外。她一笑:“她采凤羽草去啦,无虞哥。”
门外是个书生打扮的人,眉清目秀,衣着华丽,似乎出身于世家。“他是……军人?”
云汀不知道自己何处露了“马脚”,但很坦然地说道:“我的确是从战场上来的。”书生微微一笑,向他拱手行礼。雪柳忽然叫了起来:“姐姐!姐姐!”
云汀顺着方向看到窗外,有人抱着一大捧绿莹莹的草走入来远客栈的大门。就在此时,书生飞也似地奔下楼去。雪柳咯咯笑了出来:“喂,云,你也去看看可好?”
云汀沉吟:“……你叫雪柳,那你姐姐……”
雪柳道:“我姐姐?你问无虞哥啊!”她说完又笑了。
楼下。一个平静、略带淡漠的女子声音:“谢无虞,你又来作什么?”
静默。
那声音:“凤羽草吗?那你可以拿去了。”
依然是静默。
云汀走过去时,背对着他的是之前那书生;面向书生和他的是个女子,也只有十七八,怀里捧满了青翠欲滴的草。就听谢无虞叹了口气:“我——我真不该认识你,凤翎茵。”他走了,带着一丝绝望的情绪;然而他显然并没有绝望。
凤翎茵?又一个很好的名字,不过还是很怪。云汀望着那少女:她的人与她的名字是多么不相称!惟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隐约罩着一层淡碧的琉璃光辉,给人凭添了几分华彩。青青的柔草——那就是凤羽草吧——遮住了她的上半身衣襟,草叶的气息渗透到她身上。
雪柳,翎茵。来远客栈的出名,与这一对妙人儿大约也分不开吧?
“柳儿,娘呢?”不知不觉翎茵已走了过来,她怀中的凤羽草修长的叶子触到了云汀的脸和颈。
雪柳道:“在茶房里。——姐姐,你的凤羽草多给我一束可好?”
翎茵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云汀的身上,向雪柳轻轻一哂:“是给你呢,还是给他?”
“姐姐!”
翎茵的淡淡表情受起,捧着凤羽草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你跟我来。”
她这是在同他说话么?云汀心里打鼓。洗月镇最美丽的两个女孩——应该是吧——却都那么奇怪。——当然,最奇怪的人,理当是红妹子。来到洗月镇的第一天,遭遇一连串蹊跷事,这时他才又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回过神时,已经跟着翎茵走了很久。他眼前这个女子把捆好的凤羽草放在地上,转身。
“你不是为了凤羽草来的。”
他一笑。他是军人,他来是为了缉捕红妹子,他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凤羽草的东西。但他好奇。从走进来远客栈开始,那种“红妹子就在附近”的感觉时隐时现。这种感觉他不敢,也不愿同人诉说;现在,面对这个叫凤翎茵的年轻姑娘,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勇气,因为她仿佛什么都懂。
翎茵静静地听他说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淡然移上他的脸。
“但愿。”从她清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从她淡红的唇瓣之间也听不到任何多余的话。
“凤羽草是什么?”
“这就是了。”翎茵低头,把身上残留的草叶一根根捻开。
与人一样,那草也与它的名字很不相称。
翎茵忽地问道:“你猜,它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他一怔。“它会开花?”
翎茵淡淡地点头,缓声:“再不起眼的草也会开花。只是它的花未必人人都当作花来看罢了。”
洗月镇的日子是透明的。
云汀感到这并非一句过分的话。每天早晨,睁眼看到的是清理房间的雪柳跳动着的红色后影——她真的像一个精灵,透明的精灵。而闭眼之前,看到的是背着凤姨偷偷溜进来吹灯的雪柳轻灵的淡白色身影——这时的她像一只灯蛾,翅膀也是透明的。洗月镇的每一个人的言行也都显示着透明,那种透明足以令他这个喜欢战场的人厌恶战场上的漫天黄沙和污浊空气。
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推开窗,总可以发现雪柳独自坐在屋顶。后来大约凤姨不再允许她这样调皮,使她甚至无法每天天黑去溪里洗个凉水澡时,她就坐在了来远客栈的石阶上面。——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
有一天他终于止不住好奇而坐到她身侧。雪柳告诉他,她是在等山林里的箫声。那天他有幸也听到了——洞箫的声音。箫声很美,就像洗月镇难得一见的月光。然而他却看到了雪柳失望的眼神。
“怎么了?”
她摇摇头。
“不是这样。真正的箫声不是这样。云,你相信吗?真正的箫声要比这动听很多。”
云汀被她说得心下有些迷惘,便低声问:“雪柳,你等山林里的箫声作什么?”
雪柳黑樱桃似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彩。她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姐姐就这样静立于此,听到了同样的箫声。可那箫声,也不是姐姐要等的。那时她问姐姐,真正的箫声是怎样的。姐姐只是淡淡地说,真正的箫声更动听。她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知道,姐姐一向不愿意向任何人作解释。
“为了姐姐。”她狡黠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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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凤羽草的花竟然是白色的!拥有这样一个华艳瑰丽的名称,开出的却是这样平凡、质朴的小花;香气也不浓烈,是一种来自山林的独特的清新气息。似乎全镇的人都渴望获得来远客栈的凤羽草,不出两天,这种气息已然飘遍了洗月镇的每个角落……
寻找红妹子的事就如断线风筝一样没有了下文。云汀几乎要把这件事忘却。雪柳自从他来便再也不能泡在清凉的溪水里,两颊被夏初的热气憋得红红的。每天自窗口都可见翎茵抱着一大捧凤羽草打客栈门前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然是纤尘不染,像她颜色清淡的衣裙一样。
雪柳依然没有等到她要等的箫声。云汀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失望和不喜,心里却不免替她难过——或者,是替她的姐姐难过吧。
多少次,他们擦肩而过。她的脸平静得几近面无表情,让人联想到她的心空无一物。然而他不能否认,她们姐妹并不疏远,反而愈加显得有一种特别的亲近。那种亲近,有时甚至令他产生了被“冷落”的感觉。
谢无虞倒是常常来找他,但显然是醉翁之意。不过,来远客栈是不卖酒的。秀才遇见兵,有时不免沉默。看得出,谢无虞正是被“沉默”二字所困扰,所以他的沉默愈加可悲。这一天他有些激动地说:“你知道么,我苦等三年,只是等一棵开了花的凤羽草!”云汀先是不明白,后来听镇上的人说,开了花的凤羽草只赠与所关心的人,不过倘若同别人一样上客栈去讨是不作数的;可以种活凤羽草并让它开花的只有翎茵。
咀嚼着谢无虞的苦处,推开房门,又看见哪个不紧不慢擦拭烛台的后影。
“早啊,雪柳。”他淡淡地向她打招呼,似乎习以为常了。那后影轻轻地转过来,云汀看到那后影的脸,讶然:“翎茵?!”
翎茵点了点头:“恩,你也早。”
她的出现让他意外而无措。
“你可是想问,雪柳去哪儿了?”她淡淡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珠宝似的光——明亮,却毫无情感色彩——不……也不是……嗨,他在想什么!云汀醒过神来,理清头绪,微笑着摇了摇头。
翎茵放下烛台,静静地往外走。走出房门前她缓缓回眸:“也许,以后她不能再为你清理这些了。”
云汀蓦地一呆。雪柳……难道还会出什么事么?
果然,一切尽如翎茵所言。第二天、第三天,雪柳仍然没有出现在他房中。
他的房间不曾凌乱,从前有的,现在也还有。可是,雪柳为什么……
一双小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你是在发呆吗,云?”是那个久违的清脆声音!他拉下她的小手,如愿看到那黑樱桃似的眼睛。——她是怎么进来的?雪柳一笑:“你发呆的时候不像个军人,像个酸秀才。”他淡然一哂,不以为意。
他忽然注意到她一身的嫣红——只有洗月镇特别的颜料才能染出这样好看的布吧?抬头又看一眼雪柳黑樱桃似的眼睛,心莫名地一沉。红色……特别的红色……她失踪了两天……可是她会每夜痴然等待一段不可名状的箫声……她会像精灵一样笑……怎么回事?
“喂,你不许看我的衣服这么久!”
雪柳板起小脸,显得有些生气,不曾发现他的脸色已阴了下来。
“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吧。”云汀努力微笑了一下。
雪柳作了个鬼脸,轻轻地欲从窗口跳出去,却又探回小脑袋:“云,我忘了告诉你,凤姨她病了。所以有可能,你要有一阵子见不着我啦。”
——这就是她无故失踪两天的原因?云汀失笑。看来是他想多了。可是那日翎茵的话让他始终怀着一丝不安,虽然她并没有“恐吓”他什么。既然这种不安他无法自行排解,那么……他暗暗想。
夜深了。
窗外是同样透明的夜色。
夜色中是同样冰凉的石阶。
只是,石阶上不再是抱膝而坐的雪柳。
“怎么,你睡不着?”翎茵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束在背后;当她坐在雪柳常坐的那个位置时,发梢直垂到石阶上。云汀却隐隐有些惧怕坐到她的身侧。她和他,仿佛天生就不该坐在一层石阶上。她的身影在黑夜里显得耀人。
“雪柳是个好姑娘,对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他怔怔地点头。
“你觉得,她应该是京城待选宫女中的一员吗?”
云汀静静地想了一忽儿,摇了摇头:“不。”
“如果有人偏偏要把她带去京城呢?”她侧过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转动着,“你会帮她吗?”
“我?”他一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翎茵却没有笑的意图。
“我想你已经知道,娘病倒了。”她的声音又恢复从前的淡漠,“但雪柳一定不会告诉你,她是因为什么病倒的。”她说着说着,眼睛向天空望去。“——雪柳要去京城。这就是原因。”
云汀微微一惊。翎茵点了点头:“没错。——如果你还愿意帮柳儿,明天一早在客栈外站上一个时辰就行了。”她再也没有说别的,仿佛她浅浅的话匣子已被掏空。
“凌大人?”等来的人是便服出行的朝中四品官凌谷水,这令云汀很感意外。。低头看看竿影,他刚好站满一个时辰。
凌谷水看见他也是一脸惊诧。“啊……校尉也在此间落榻?莫非边城战事已了?”他的神色间竟有些难堪。云汀摇了摇头,微笑道:“洗月镇出颜色,您听过吧。”缉拿红妹子是公事,对官场上那班圆溜溜的政客自不必隐瞒推脱。“那凌大人呢?”
凌谷水也浅然一笑:“奉旨办差半途经过而已。”他脑子转得挺快,心知肚明富贾显贵之家舍不出女儿打点他中途掉包儿的秘事是不可向这年轻军人泄露的。只是隔着他,要把店中的那名孤女带走就有所不便。
他见到来远客栈的精灵时,她正捧着小沙锅向外倒药渣:白净的脸,黑而灵活的眼睛,一切都好;但那少女的一身明艳无伦的红色窄衣吓得他背脊上冒冷汗。“凌大人,你怎么了?”云汀不失时机地示意让雪柳进去。凌谷水定了定神,摇摇头,苦然一笑。
万万没想到,他就这样把精灵留在了洗月镇。
当他透过楼上窗口看见翎茵居高临下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做到了。
回房中饮一杯清水,闷闷的胸腔里浮起一丝丝透心的凉意。
昨夜,翎茵的话被他暗自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只有相信。——如果雪柳是红妹子,当然不会有人要她入京参选。这就是她的意思吧?哈哈,她成功了。但云里雾里的感觉让他头痛。而且,是真的很头痛。
——我可以认为你在利用我吗?凤翎茵。你就不怕这一着险棋让雪柳真的蒙上不白之冤?他想着。不料身后的人漠然轻语:“你,不是已经在怀疑她了么?”
他一惊。这个与雪柳年纪相当,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真的就像猫一样,显得恬静、高傲而神秘;那双看似迷离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云汀却仿佛并不意外她这样的问话,潜意识里似乎觉得,凤翎茵就应该如此这般。
翎茵一如既往,没有多加赘述,只是临出门时回眸一笑:“那么,帮了雪柳,你不后悔么?”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翎茵的笑,与雪柳的是完全不同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凤姨仍然在病榻上躺着,雪柳便分身乏术。而翎茵与他总没有太多的话。事实上,每一天,在他睁开眼睛之前,一切已经完毕。偶然见面,他只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获知自己被看见了。然而云汀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友善,只觉得相对以往,日子过分宁静了。他这时便很容易想起镇上的人说的话,想起谢无虞苦苦的等待,想起红妹子。这时他的心就有些乱了,仿佛有一件不可名状的东西流泻出来。
以往,雪柳总喜欢在茶里加上枸杞、菊花和干龙眼,或者各种各样的花瓣,把整壶茶弄成、又香又甜的味道;而现在,从翎茵手中沏出的茶透着清苦,茶的气息,伴随着片片逐渐沉底的叶子飘溢而出然后沉寂在淡碧色透明的水中,看来就像荡涤尽了浑浊的酒——酒的浑浊一旦去掉,失了迷人神志的魔力,剩下的味儿自然是苦的。
云汀虽然很早就是军人,却是从不沾酒的。他深信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于一个好军人也无益处。这想法与凤姨母女似乎不谋而合,因为来远客栈开张十余年从未卖过一滴酒。
“如果茶苦得很,就含一粒。”翎茵把一小碟桂花甜梅放在茶的旁边;那些梅子呈现出诱人的玫瑰色,“雪柳自己腌制的。我猜想,你已经喝惯了她出来泡的甜汤。”
云汀不知不觉,一声谢谢已出口。他的大脑似乎已经不容他有半句多余的话。
翎茵话不多,同时也不常笑。自从他救了雪柳那一天的惊艳之后便几乎看不到她的笑容——当然也看不到愁眉不展。她每天只是捧一大捧凤羽草进屋,然后去清理客人的房间。云汀没有军人惯有的恶习;即使有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似乎他们唯一可谈的话题就是雪柳。翎茵只有对雪柳才不会淡漠吧?而他,除了雪柳以外,谈不上了解洗月镇的任何人。但即便是这最健谈的话题,不消片刻也成为静默。
后来凤姨的病终于见了好转,于是有一天,雪柳从后面捂着他的眼睛笑让他猜。他房中的茶又由苦的变成了甜的,日子不再有过分的宁静。可是他有些不自然。每天雪柳走出他的房门之后,那“不自然”愈加明显。雪柳也很快触到了他的不自然之处——每个人对她都不加防备,却没料到她也有过人的聪敏。
“云,”她用黑樱桃似的眼珠盯着他,笑道,“你想姐姐了。”——甚至连疑问也没有,她已全然肯定!对于她的肯定云汀有些不以为然:就在前几天,他还“想”她呢,这没什么大不了。
雪柳淡淡地说:“我以为只有无虞哥哥才会想姐姐呢……姐姐——” 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不是。云汀看着她轻轻地走出去,好象心事重重,不免暗暗为她担心。
夜深时,雪柳坐在门前石阶上发呆。“柳儿,别坐在地上,地上凉。”凤姨吹灯前看见她,雪柳对地上的凉浑然未觉。翎茵拿了件外衣给她披在背上。雪柳忽然拉她一同坐下,轻轻握住她手。
“姐姐,我要是跑了,凤姨会不开心吗?”
“那你为什么要跑呢?”翎茵淡然一笑。
“有人要带走我呢?”
翎茵作势想了一下:“那要分是谁啦……林子里发山鬼要带走你,那可不成。”雪柳咯咯笑了。
“姐姐!你明知道林子里没有鬼。”
“天上的老鹰?它要叼了你走,我也不答应。”
“姐姐!——要是云呢?”
翎茵楞了一下。雪柳道:“姐姐,我一定不会跟人走。可是,如果云要把你带走,凤姨允不允呢?”
翎茵听出了她话里的话,侧目想了一下:“柳儿,你别胡思乱想了。”
雪柳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云一定不会带走姐姐。可是,要是别人把姐姐带走,凤姨会不开心,柳儿也会哭死的。”
翎茵轻轻道:“柳儿,你不要哭,让你凤姨也不要伤心。因为也许有一天,姐姐真的会被带走。”
林子里的箫声又徐徐传来。雪柳情不自禁地把头枕在姐姐膝上,闭上眼睛。翎茵的手温柔的抚过她的发,抚过她的背。和美的箫声中,翎茵抬头看看天,她的眉轻轻地蹙了起来。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天气渐渐闷热起来了。晚上,洗月镇的天空时有流萤飞过。天上很静,始终在一片深黯中,没有了流星的一纵即逝,没有了伤感,同时也没有了少男少女的痴愿……
遮月的云渐渐移开。一层淡霜将夜间林子黝黑的肌肤涂得微微发亮。这样的月色,在洗月镇是很少见的。相对来说,一空灿烂夺目的星还平常些。
箫声又起,林中的蝉噪声在沉寂中轻和。
吹箫的人闭着眼睛,手指在晶莹的玉质箫杆上有节奏地按落。
草丛里的蟋蟀和金铃子都知道,这箫声虽美,却充塞着惶惑不安,充塞着难以释怀的幽思。
因为,它始终无法吹开一扇玲珑剔透的心窗;窗内的一切,与吹箫之人总是有一墙之隔。
也许,箫声还不够完美吧?本来,那就不是一杆完整的箫。
背后窸窣的脚步声令他心神一荡。他猛地睁开眼睛,尚未停下吹奏的箫由此发出一声古怪的颤音。再然后,箫声没再继续。
“你很失望?”来人小心地问。
谢无虞温文的脸作出一个怪怪的表情:“我没想到深夜不眠的会是你,校尉大人。”
“我也没想到你能吹出这样好的曲子。”云汀简捷答道,“你还是在等一束开了花的凤羽草?”
他迟疑了一下,沉重地点点头。他的脸在微笑,然而这微笑仍然显得很悲哀。
“陪我坐会儿可好?”
云汀轻轻笑了,表示不反对。
“她……听过?”谢无虞的声音有些凝滞。“客栈已落灯了。这时候她们姐妹应当正坐在石阶上——听箫。”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满含深意地望着谢无虞。
“是么?”黯淡的眸子陡然闪过一丝亮光,“她一定失望了吧。”
云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便怔怔地点头。然而他似乎很清楚,会失望的那个人决不是翎茵。
“云汀,也许你会奇怪,我一个习孔孟之道的人,历经寒窗,早就到了上京的时候,何必拘泥于这小小的洗月镇,执着于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凤翎茵……”他顿一顿,“人人都道她不苟言笑,几乎没有人知道会笑的翎茵是什么样子。三年来,她只对着这支箫笑过。”
——箫?他不禁一怔。只见谢无虞从身上取出一枚小小的白银镶玉凤头,稳稳地托着,目光一丝不漏地落在双手里的两件事物上:“那时我有幸见到了。如果……凤头能够重新与箫杆合为一体,也许,能令她再次展颜一笑……展颜一笑……”
“别说了——”云汀心里莫名地打突,“我明白。”
桌上空空,茶壶里也空空,这便是一夜未归的后果。默默地为不堪折磨的肠胃哀呼,随后是迎接来自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琉璃光芒。陡然发现那目光含蓄平淡中暗藏着针,于是有些心虚。强迫自己浅然一笑:“你是如何昨晚我不在?”
“昨天晚上,柳儿趴在我膝上睡着了。她在梦里嚷嚷,要去吹了你房间里的灯——”她顿了一下,“我只好代劳。后来,箫声停得很怪。”
他的容就快僵住了,索性将笑容敛起。“可曾想过每晚在林子里吹箫的人是谁?”翎茵简捷回应道:“你说谢无虞是不是?我早知道。那杆断箫是我的。”她忽地眼角一抬,“你还要问什么?”
窘迫中,一个斯文和气的声音道:“翎茵,你出来吧,娘有话跟你说。”云汀隔着门缝看去,只见一个四旬妇人静立在外,脸色和煦,正是久病卧床、多日不见的凤姨。翎茵转身欲出,行至门口时却缓缓回眸:“你还是别让柳儿担心的好。”
“凤姨,你说有话对我说的。”
凤姨背对着翎茵轻声叹了口气。翎茵隐隐感到了什么,轻轻蹙起眉:“我做错什么了么?”凤姨缓缓地摇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难为你,这么多年,在人前叫我一声娘。你对柳儿,也是不能再好。可是 ……翎茵,你不必为她耗费太多,应该想想自己的事。”
“凤姨,莫说了。我为她做再多的事都是应该的。”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声音平静,“您没有别的事,就好好歇着。”随着她削瘦背影的远去,凤姨的脸逐渐浮起一丝苦笑,自言自语:“傻孩子,雪柳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啊。她可以有的,你也应该有。孩子,你……怎么这般傻……”
谢无虞一个人站在来远客栈楼下已经一整天,谁也不搭理。天色渐渐暗了,闷热压下傍晚原有的一丝薄凉。一片暗红色的云从他的头顶飘过。他生平不曾绝望过,然而现在,他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昨夜月下,翎茵的后影是那样冷。如果她冷语相对,也许他还会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是的,她本不必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三年前,这个女子的笑容曾令他失魂。三年后,同样是她,却以一脸的淡漠冷却了他满心的激荡。为何他总要做个失败者?
“你还好吧……”云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箫声没有激起一丝感动。每夜吹动的旋律之后,她依然是她,他也仍然是他。那杆原被他视作希望所在的凤箫,那杆残缺的凤头箫啊……
“喂——”云汀隐隐有些不安,尽管那不安来得多么莫名其妙。
直到抽出那半截晶莹的玉质箫杆,谢无虞才看见身边站着另一个人。他忽然精神一振,将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笑道:“想喝一杯么?你已经多久没尝酒味儿了?”云汀笑答:“酒吗?我二十二年没碰过它了。”谢无虞大笑出声,双键不住耸动着。最后他笑容一敛:“云汀,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一个在来远客栈下榻的人,曾经有半月时光,他每天能品到一壶新沏的苦茶。然而这一切,却是一个久居洗月镇的人永远也挣不来的。”
谢无虞说着苦然一笑:“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只要修复这支凤头箫,一切都会好起来。其实我错了。箫可以修复,因为萧本来是箫。可我等待的,却是一束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凤羽草!错了……全都错了……”他把萧握紧,仿佛那就是他一切苦病的根源。箫杆似隐然发出痛苦的呻吟。
云汀莫名地感到心悸:“不要——” 谢无虞终于松了手。凤头箫轻轻地掉在地上。云汀拾起箫杆,把凤头望箫杆末端的缺口上合了合。
“柳儿,我问你。”雪柳“嗯”地一声,发现姐姐异乎寻常的认真。她眨了眨眼:“你问吧,姐姐。我听你说。”翎茵淡淡一笑:“你喜欢雨后天青吗?”她的手里托着一只青瓷小瓶,拔了塞,里头散发出一阵草香。雪柳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雨后天青吗?——姐姐!你可以炼制出雨后天青了?”翎茵点了点头。雪柳一把抱住她,央告道:“好姐姐,你教我吧。”翎茵轻轻笑了,将小瓶瓶口塞好:“好啊。”
“云汀,我要走了。”谢无虞深吸入一口洗月镇的空气,“去京师。三年等待,或许是一场空,十载寒窗却注定要有回报的。也许,我的宿命里不该拥有一束凤羽草,而只配得一支沉甸甸的金镶玉。”
“那——祝你好运了。”
谢无虞摇了摇头:“不,我祝你好运。”
谢无虞走的那天,阴阴的,闷闷的,惹得人心里很不痛快。——“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几乎要跟着那读书人低声吟唱起来。翎茵没有来,雪柳竟然也没有来。云汀的心里隐隐有那么一点意外。目送谢无虞一人一马渐渐去得远了,雨丝才软软地飘下来。——时近盛夏,居然会下这种雨,洗月镇也真的堪称一绝了。
——走吧,傻书生,莫再回头……去吧,去吧……翎茵暗自摇头,轻轻地把已睡熟的雪柳卧房的窗子合上。
——不速之客!她暗暗想,黑黑的眼睛在眼眶里不停地转着。——他骑着的马比她的身材还高有寸许,全身红棕色的毛,嘶鸣声中颇有“杀气腾腾”的气势;人的身材也太高了一点,因为她的前额恰好抵达他的前胸。来人看样子是个军官:眉如倒戟,睛若冷铁,刀削石刻似的脸部线条——十足的军人长相。但那并不是一张难看的脸,细细端详还有几分眼熟。
“有个军人住在这儿么?”声音又冷又干,同样具有军人的特质。雪柳心猛地一跳——对了!他长得……像云!“喂,大个子。”她眨了眨黑樱桃似的眼,“你姓云是吧?”
那男子淡淡扫视着她:“你怎知道?”不料话音未毕,雪柳的小脑袋已凑至他手里的兵器旁边:那上面也铭刻着一个名字。
“云——游——”她不自觉地把全名念出来——此人,实在无法被称作“云”!男人粗鲁地挥手推开她,兵器的外鞘擦伤了她光洁平滑的肌肤。她后退了几步,身子仍然没有站稳。
“ 哥?”云汀捧着一大捧凤羽草走来,雪柳娇小的身躯刚好压在他怀里松软的草叶上。哥哥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来了。战事结束了么?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看到了哥哥不怒而威的神情和雪柳眼中的愤懑。他们……结梁子了么?
而就在这不善的气氛中,翎茵竟然若无其事地悄然走过。看见他时,她只轻轻地点一下头——那动作是极细微的,令人难以察觉——转而对雪柳,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轮了一轮。哥哥的威仪显然没有震慑住她,相反的,另一种威仪在她的身上不知不觉地产生,她神色间的平静忽然变得很是慑人。
“这位军爷不嫌弃小店寒酸,就请住下吧。”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但,请先收好贵宝器。”雪柳叫了起来:“姐姐!我不要他住!”
翎茵头也不回:“胡闹。”
雪柳扁了小嘴,把头扬向云汀。“雪柳,我——”正不知所措,不料身边的哥哥突然起步向客栈里行去。匆匆向雪柳丢了个苦笑。眼下他得把这些凤羽草安置妥当。然后他得去见他的哥哥。他们已经很久不曾相聚了!
——唉!忍不住一声长叹。云游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怎么?哥身上的伤疤吓着你了。”
他的手痛惜地沿着那条又长又深的新伤缓缓滑过,良久,摇了摇头:“不,没什么。——边城那边,是不是很艰难?”他们兄弟自幼从军,一身的大小伤口已不算什么。然而,对方的每一条新伤都在自己心上深深铭刻。九年前,父亲在战场死去,彼此更成了唯一的亲人,那伤口的痛觉愈加明显。与此同时,一个专注的对视变成冷冰冰的军中最柔暖的抚慰。尽管他们生来有许多不同,难以隔阂的是血和肉的相生相惜。一时间,云汀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了。但他不敢在哥哥面前哭!
“云汀,你站好!”哥哥的语气忽然一正,“这些日子,你的事进展如何?”云汀的后背油然一股凉意——不错,这时候,哥哥就是父亲啊。
“……还没有眉目……我试过去找与边城发现的红渍相吻合的颜料,不过……”
云游冷声:“不,你没有对我说实话,对么。”他把手按在弟弟的肩头,叹道:“从为兄的来到这里就有一种预感。你应该听说过——兄弟连心!你在此间如此之久,岂会毫无知觉?……好了,无论如何,你要告诉我实情。”
云汀咬牙道:“我初到此地时……总是觉得……觉得红妹子她……她就在我的附近。”
“而且,她必定在这来远客栈。”云游石刻似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云汀望着哥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哥,你怀疑……”云游悄然推开窗子:“自己看。”窗外,一个精灵的身影轻巧地跃上屋顶,动作迅捷而老练。
——天啊!他几乎叫了出来。云游冷冷一笑:“你难道从没有发现,白天那个年少些的姑娘有武功在身么?”他苦然一笑:“也许我曾经发现过,却没有放在心上。”
这晚,箫声竟又莫名其妙地响了起来。
谢无虞不是走了么?雪柳屈膝坐在屋顶上,扯了一把叠好的红衣。
——“柳儿,雨后天青的配方我可以教你。不过你要答应姐姐,不能再穿这件红衣服……不能再穿这件红衣服……不能再穿这件红衣服……”
姐姐的声音很温柔,却教人无法违拗半分。她不得不听从,因为姐姐从没有害过她。然而……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让姐姐一直保护着她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雪柳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极其高大的身躯。她一咬牙,纵身向远处另一个屋顶跃去。云游扫了一眼那精灵留下的事物,眼中射出两道冷铁似的目光——红妹子,我不会让你逃了的!决不会。
“你为何不跟去?”
云汀冲着身后的人摇了摇头:“如果这就是事实……那么于我而言,这有些残酷。”他回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翎茵的素色的影子。她缓缓道:“好。你跟我来。我会让你知道,你无法获知的一切红妹子的事。”
她的眸在黑暗中发出淡碧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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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没有星空的洗月镇依然美丽,星空便因此被人们忽略;凤羽草的气味如此令人心折,它的姿色平平便也被人们忽略。洗月镇的夜,缺的,也许只是那从山林深处徐徐传出的箫声……
幽深的林子,夜风、蝉鸣、淡月。
脚下却已能听见落木的幽咽啜泣。难道这个尚未站稳脚跟的夏季又要匆匆离去了么?痴人走了,从此没有人吹箫,也没有人聆听。草丛中的歌声没有间断。
隐约前伸的路,再接着,是缚住了双手的雪柳,双目凛然的云游。
草、木、人,如同一幕又一幕的连着。然而翎茵走的很平静,似是一切尽在意料中。这一刻,云汀看不见有落木在她的衣上停留,却能隐约感触,这姑娘的背影正与夜风中萧然的木叶融合而一。
“停。”她身形忽止,在对方冷铁似的目光之下悄然伫立。云游打量眼前这女子,心中油然看到了边城河畔那一片青翠柔韧的水草。
“凤翎茵姑娘,”他犹疑了一下,“我不知你的来意是……”
这女子,真的就像那些水草,倘教战马果了腹会让人觉得好生可惜。
“我请云大人放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眸光由平和蓦地转向清寒。
云游凝神看着这恬淡爽净的女子,心底那股不安分的斗志陡然冒了出来。云汀吃了一惊。不料冷落一角的雪柳尖叫起来:“大个子,你伤我姐姐,我就咬你!”云游微微收紧缚住她双手的皮索,冷笑道:“你试试!”
翎茵神色淡然,缓缓地走过去,从袖里取出一枚揉皱的纸团:“云大人按这上面的话去做,军中彻查的事情,不明白的地方就都有解了。”
“你……是红妹子?”云汀不知铆了多大的劲才让自己把话问出口。
“有结果了?”她正擦拭烛台的手停了下来,转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告诉他,他没有说错。昨夜的她,一举一动都很是惊人。
“哥哥昨晚摆弄了许久,最终,他得到的是与在边城战场上完全吻合的红色。那张纸上所写的,可是配方?”——他不曾看到那张纸的内容,果然。
她径自问道:“与柳儿身上的红不同,对不对?”他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她看似满意地转回去:“你们可以交差了,是么。”
云汀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凄凉,垂目道:“是的。”
她将擦好的烛台放回原处,又转过身来,点一点头:“那很好。”与之前任何一次清理他的屋子一样,她又预备静悄悄地从容离去,可这一次她被人猛地拉住了。
“你早知道我是为了缉捕‘红妹子而’来到洗月镇的!你本可以不被发现,凤翎茵!”——也许那样一切将是永远的迷,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把她与军中缉拿的钦犯红妹子联想在一起。
翎茵一笑:“牺牲柳儿,还是牺牲凤姨?不,都不行。那么,牺牲你的哥哥或是你吗?自然也不行。”轻轻挣开他的手:“何况,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走了,不曾犹豫也不曾回头。
云汀隐然感受到一丝绝望。——他的哥哥已经来了,意味着谁也放不掉红妹子,他也不能。可是他的绝望与伤感是全没来由的。可怜她么?可怜凤姨?这些固然都不是理由;他想到这段日子雪柳一直对他很好,可是这仍然不是理由。天,他到底在想什么呀!一切全都乱了。——等等!那张纸……
荻峰。云游冷不丁倒吸一口气。这女子的确不是泛泛之辈,她有柔弱之躯,同时有莫大的勇气。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是他缉拿的对象。能在军中刺探军机的人,断然不会是区区等闲。红妹子,嘿!真有你的!
随想中,不知不觉走到那来远客栈的门口,又随意一抬头看见屋顶那海棠红色的精灵身影,忍不住唇角轻扯。——她是不一样的,有矫捷的身手,灵敏的反应,却只得一副孩子心性。
一个有猫的灵性,另一个却有猫的喜好——爱上房。
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从喉咙里发出沉沉的一个声音:“不曾被人绑住带回军营里去,很失望?”她似是看出他不怀好意,只把那黑樱桃似的眼珠儿轮了一轮。这个大个子军人的脸好像是青石,又好像是冰,表情硬邦邦的寥无生气。他对她这反应有些忿然,沉声问:“你们洗月镇有个荻峰么?”
雪柳下巴一扬:“怎么?你也有事得请教我么?”
“是!我让你告诉我荻峰在哪儿!”他有些火了,这个烦人的小丫头!雪柳抿嘴笑道:“问不问在你,说不说由我。”她忽然扬起头:“你看——”她的黑樱桃眼珠儿停在一处。
那是天,云淡风清的明湛湛如玻璃的天,蓝滢滢如少女清水般的眸子。“是雨后天青!……多好看啊……”一张明媚的小脸向往地泛起红潮,“我一定要炼制出那样好看的颜色,染出绫子,让姐姐穿在身上。”
“你姐姐?凤姑娘?我正要找她。她说过她在荻峰。”雪柳道:“是么?那我不说了。”云游冷笑道:“你自然可以不说。”他握紧兵器,从屋顶跳下,一个箭步跃开了好远:“我总会找到的。”
像是示威,他远远地回头朝她丢下又一个冷笑。
雪柳一下子跳了起来:“喂!大个子你听着,我只有一个姐姐啊!”
雪柳最后那句话他大约听见了、也大约听懂了一半。
打听到荻峰所在,一路咀嚼剩下的一半意思,不解之余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境有些许反常。
她们不是亲生姐妹,而他们是生生同胞;他们所有的,她们却同样有。只不过他们兄弟的情感是石,她们姐妹的密切却是柔丝。但是此刻他是无暇去顾及这些的,因为他是军人,身负使命。尽管那淡白的和嫣红的一对身影让人心很乱,他要的使命仍然不会改变。
红妹子——等着我吧。
天!雪柳一惊之下不觉掩住了小口。她那不安分的小手悄悄伸入那军官衣内,探出的却是个坏消息!荻峰那边的情形不知如何?
努力安静下来,把那张揉皱的纸在案上抚平,轻轻推到对面同样惊异的人面前:“姐姐……把她的事告诉他了……还约他去了荻峰……”
“我早该知道,你的姐姐会这么做。”云汀叹了口气,“可是,她到底要做什么?”
雪柳支起手撑着下巴,对着案头发呆。她并不知道姐姐的秘密,一直以来只是隐隐感觉到,姐姐在做不一般的事。她也并不知道云和云的哥哥来做什么,亦只是隐隐感觉到,他们会把姐姐带走,去一个极遥远的地方。昨晚大个子的出现证实了她的不安。
“柳儿,告诉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荻峰在哪儿?”雪柳淡淡一笑:“只要从箫声传送的林子里穿过去……你要去找他们?”
他毅然点了下头——兴许一切都还能有挽回的机会。匆匆迈出的步子因身后精灵的低唤再一次停住。
“云……”雪柳的声音暗下去,“你别带走我的姐姐,不然凤姨会哭瞎的,柳儿会沉入溪底消失的……”云汀回头向她微笑。他的笑容像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淡淡的,柔柔的,暖暖的。
雪柳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的微笑也如吐春花般地绽开。
——姐姐,如果云不带走你,你能带他回来吗?天空里,姐姐的笑容也淡淡的,柔柔的,暖暖的。这笑容一直惟她独享,而她并不想独占这一抹绝美的笑容,她希望和人分享。她喜欢姐姐让她伏在膝上,轻抚她柔发时的感触,但姐姐不该是她一个人的,因为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傍晚的时候,雪柳坐在门槛,看天空缓缓褪色的雨后天青和逐渐变成桃红的薄云。这时候,林子里应该有土的气息,草的气息,草丛里的虫儿的气息,以及万物蒸出的热气。昨夜的凉消失无影,周身所能触及的只有今日黄昏的暑气。“你……”粗重的喘息声中的一个声音冷丁冒了出来。雪柳一抬头,看见疲惫倦怠发高大身影,以及,那雪亮兵器上的血迹。
她跳起来:“你把我姐姐怎么了?你……你又怎么了?”云游用尽全身力气瞪她一眼:“你姐姐,她会武功?”雪柳急道:“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云游自嘲地望了一眼兵器:“你看呢?”
“你……你伤了她了?”雪柳的眼泪终于急得流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刚想对她吼些什么,却不由地一顿。
“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她违背军纪,私入军营之中,刺探军中机密,是死罪。我……我的确是想要就地处死她的。她也没有反抗。可是没想到……”他叹了口气,“事情弄复杂了。”雪柳止住泪:“那你……”——看他有气无力的架势,似乎也受了伤。云游冷笑道:“是你姐姐!”
——那一枪戳去的时候,她尚且岿然不动。但是……后来她的身手却是如此敏捷灵迅。能轻易伸手一推便伤他哥哥的人实在没有几个。如果他的生命她尚且放在心上,那么,为何她又那样轻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他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这时翎茵与他是那么贴近,月白的群摆上倏地晕开了一朵红云。她的眼神由于那层淡碧的光辉而显得忧郁。
“忍着疼,”她拔下发针刺向伤口周围的穴位。血终于止住了。
他伤得不清,口子很深,十天半月难以愈合。这就是军人!出手又快又狠却难保还有准头;总是留不住理智;轻视生命。
那一刻她知道若然继续下去这将会是一场惨剧。她必须阻止。她一击成功,令对方退开并迅速带走了伤者。她庆幸自己的速度那人是追不上的。匆忙的一路,等到在这个几近废墟的祁雨神庙落脚时,他已让她全身沾上了血腥味,与原有的青草气息混在一起,闻着有些刺鼻。
翎茵的脸色是苍白的,但不是那种憔悴的苍白——是一种像洗月镇久违的月亮那样的白。她的全身都似乎像那样苍白起来,白到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欲飞升成仙。他感到眼皮有些沉重,好像稍一松懈便会沉沉睡去。他努力支起上身,倚坐在那根褪了漆的红柱上。
“别睡!”翎茵敏感地轻呼。她知道,他的伤实在不轻。确信云汀不曾睡着之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你不该救我。”
云汀挤出一丝冷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是为红妹子捱编边城军官的铁枪!”他努力使自己的冷笑像哥哥一样,但不幸,这样的冷笑总是无法持久。
“我明白,你救的是凤翎茵。”她伸手入他衣襟,竟从中取出一件极轻薄的白色棉布外衣,展开来时,可见有一处边角尚未完成。——这件衣服几时放到了他身上?迷惘中猛然一醒:既是雪柳能做到的事,她自然也能。
所幸这件衣服不曾染上血迹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是的。”他的意志不知不觉放弃了那令人疲惫不堪的表情,“我救的是凤翎茵……”
翎茵的脸色和声音依然那么平静:“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救凤翎茵?”她用发针挑着线头,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她的脸,回答她:“因为,她不该去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因而显得有气无力。当他有勇气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依稀闪动的泪光,于是,刚刚筑起的铜墙铁壁随着心软化开了。
“翎茵——”他想安慰她些什么,而她却摇摇头,“如果你知道凤姨曾经为我对柳儿所做的一切,就不会阻止我。”
“凤姨?”他猛地想到了什么,“为何这些日子你总是叫她凤姨?她不是你娘么?”
翎茵摇了摇头。
“我叫林蔚然,我的父亲……”她顿了一顿,“叫林言钦。这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吧?”
他微微一惊——林言钦?多年前在军中被他的父亲以叛军投敌之罪处死的那个人!
“你自然也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军人。”翎茵放下手里的白外衣,眼中的泪光辄然而止。“九年前,边城战事有变,他就带着他那杆生了锈,大约和伤你的那一杆一般长的铁枪去了战场。自那以后的每一天,我和娘都在等他,知道有一天边城传来消息——”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下两痕不易察觉的泪水,“传来消息——我的父亲,因为叛军投敌,被当时的将军云汉处死了。”
心悬了起来——终于,终于提到了他的父亲,他和哥哥自小最敬爱的父亲,他的死在战场上的父亲!
翎茵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塞的是那么平静、安详、幽邃的淡碧,没有一丝恨意,而愈加令人感到心揪。
“娘在听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把自己埋在了家乡最美丽的湖底。不久之后,云汉将军战死。他的名字被铭刻在朝廷的记功石碑上;我的父亲,被鞭尸,最后化在火里,落了个灰飞烟灭。等我赶到边城,一切都太晚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敌军的反间计得逞,朝廷连失两将,节节败退,直到走出晚平公主出使和亲的半降棋,战事才暂得平息。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一直留在边城,寸步不离。终于,让我找到了证据,证明父亲的清白。为了等机会,我随凤姨来到洗月镇。为保护我,凤姨对镇上的每个人说,我是她的女儿。就这样,一年一年安安静静地过去。几次暗中出入战场,我利用敌军的反间计,以及由凤羽草提炼出的颜色所留下的红渍,成功地引起了边城将士的注意。我终于,等到机会了……”
云汀拧紧的眉渐渐舒展开来。一向不多话的翎茵一下子对他讲了那许多事,让他的心有些儿乱。
“那雪柳……”
翎茵点了点头:“她才是凤姨真正的女儿。”
——可是,一直以来,她被每个人,乃至她自己,看作一个举目无亲、被人收养的孤女,这一切,难道不是她这个姐姐所造成?这就是你不曾说出的心里话吧?翎茵。他静静想。
“那么,你的证据?”
“还记得那杆断箫么?”她伸手轻抚了下额角几缕在风中凌乱的发,“证据就隐在凤头箫的凤嘴里。只要……有人能修复那支箫,证据就能被取出来。谢无虞三年来一直在等我的凤羽草,这我知道。他向我讨去那支断箫的时候,我甚至很荒唐地想过——”
她抬头。
“甚至想过,如果他真的修复了这支箫,我答应他。”
云汀愈加感到自己的心揪紧了。那杆箫现在正躺在他的怀里呢。他原本捂住伤口的手,手指触及那至关重要的凤头——是冰凉的。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云,”她一笑,“我可以也这么叫你吗?——只要父亲的名节没事,只要凤姨和柳儿没事,只要洗月镇没事,只要所有的人都没事——你们兄弟就只管把我带去,我没有顾忌了。”
云汀凝眉:“一旦你被带走,凤姨会怎么办?雪柳会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洗月镇所有的人在野无法获得给他们带来幸福的凤羽草,他们又会怎么办?这些你可想过?”
翎茵目光一淡:“还有别的理由么?”
他黯然。
翎茵叹了一声,轻道:“什么也别说了。你们迟早会找到凤头里的证据的,而你们对军中也必须有所交代,对么?”她把手里的外衣又拿起来,轻轻披在他的身上。“凤姨做的,让我转交给你。我该走了,云。”
她的声音如同她渐渐离去的身影,苍白得有些飘忽:“记得,别激动,也别用力。你伤口短期不能愈合,心若然不静,随时有复发的可能。”云汀想站起来,但那白色外衣上的淡淡香气令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原以为会看见夜色,然而迎接眼睛的却是曙光。云汀醒时把披在身上的外衣穿好,直到站在洗月镇一隅的时候,感到自己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痛了。或者,即使疼痛,他也无暇顾及。小溪——石桥——官道——来远客栈!
他在这熟悉的门前把脚步放慢了,因为雪柳在哭。他低低地叫她一声,问她:“你哭什么?”雪柳发现他时,抬起一双黑樱桃似的眼珠儿:水汪汪的,红肿着。
“柳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姐姐呢?”雪柳的眼泪把他弄慌乱了,猛地掬起雪柳的肩膀:“柳儿,你别哭。告诉我,她怎么了?”雪柳泪眼迷离地看着天空,过了好久,又低声啜泣起来。
云汀蓦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直蔓延到指尖。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沉沉地睡去,再渐渐地苏醒,可就在这转瞬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哥哥现在在哪里?
雪柳看他脸色有变,急忙道:“云,云,你听我说,姐姐她没事的,她……她……”
——血气在胸口骤然上涌,带来一股热流,一时全身火辣辣的难受。“雪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雪柳黯然,颔首道:“你没有带走姐姐,可姐姐她,还是走了。”云汀低声喃喃重复她的话:“走了?她还是走了?”体内那股烫人的热流愈涌愈烈,好比寻找火山口的岩浆。雪柳一抹泪眼,轻声说:“姐姐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了?”他扬起脸向她微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走得了么?”
雪柳眼见他的脸色愈显苍白,目光有些涣散,竟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地慌了手脚,只低声唤他:“云,云,你还好么?云,云……”
云汀依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身体并没有太多不适,只是湿热郁闷得厉害;依稀想到翎茵离开祁雨神庙前所说的最后一席话:“别激动,也别用力。你的伤口短期不会愈合,心若然不静,随时有复发的可能。”她的声音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可曾有淡漠?也许有,也许没有了。
他低下头,衣襟天然的白色让他的眼有些疲倦——“凤姨做的。”平静的声音还未散尽。他那时还不明白凤姨的意图,也许谁也不明白;现在他有些懂得了,可是这样的懂得是否及时?他想着,只看见雪白衣襟上的殷红逐渐扩散开来……
他觉得自己又沉沉地睡了很久。醒时已暮,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冷峻如石刻的脸。他的伤处百裹了一层又一层,血水眼看是难以渗透的。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还是纤尘未染,窗明几净。
“几时了?”
云游扬起浓眉:“我还不曾用过饭!”
云汀支持着坐起,斜眉:“是你的人带她走的么?”
云游看到他那像玉一样温润的兄弟眼神有些淡然,便交叠着双臂,回答他:“没有任何人‘带走’她!撇开公事恩怨而言,凤翎茵的确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心里甚至有些恼火那女子过分的聪明之处。她“走了”,一个人走的。以他的本事,缉捕她恐怕办不到。而除了他们几个人,谁会相信红妹子是凤翎茵呢?他没有证据。而事到如今。若然再将怀疑投向这整个洗月镇已毫无道理。况且……他早已丧失了怀疑任何人的能力!
“你什么时候回战场?”
云汀想了一下。他是军人,回到战场是理所当然。但他不愿意空着手回去。等他回到边城,九年前的陈案恐怕要翻新了。他们兄弟未能将红妹子缉获,不知这又该当何罪?不过男人的血液里多少有一些很“男人”的东西,他也不例外。既然一个女人的血可以流在刑场上,一个男人的血为何不能淌在军杖下?
“你呢?”他看出他的哥哥似乎也不急着离开。云游摇头:“红妹子一日未擒,我决不回去。”
云汀淡淡一哂:“你擒得住她么?”
“我本来已经——可你为什么救她?”他的声音及早得很,却有些乱,“是为了洗月镇上的一干人?是为了凤姨?还是……为了那个雪柳?”
“——都不是”云汀的心似乎也被他混乱的语气扰乱了。
云游望着他,突然破口叫道:“你……你这臭小子!你竟然——”但哭笑不得的语声遮掩不住眼色中的一丝愧赧。
“哥!”云汀的眉紧紧拧着,却忽然发现哥哥的伤处打着一个小小的女结。他笑出来。而他的哥哥在门外精灵的叫声之后“逃”出了房间。
云汀走下床,关起哥哥忘了关上的房门。一阵风把窗子吹开了。他走回去时,发现自己枕边多了点绿东西。拿起来时,才认出那是一棵凤羽草,正开着淡白的小花。
“凤翎茵!你这个猫一样神出鬼没的女人!”他一笑,低头在凤羽草淡香的花瓣上轻轻印下一个深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