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玫酿》吾梦连冬

1、清酒玫酿

　　1
　　她是妖。

　　从他见到她的第一面他就知道，那个古怪道士除了给了他不少保命辟邪的玩意外，还教会他如何识妖。

　　她周身那股子妖气太浓，或许她也根本没打算遮，看来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祥和的镇子上，收妖的不会打扮成算命的样子。

　　她告诉他，她的名字，只第一次见面。

　　玫玫，听起来像是妹妹。

　　他自然也只把她当做妹妹。她整天做自己的小尾巴，每天跟在他身后，明知道他身上带了各种各样的符，还是不知死活地贴上来。

　　他真的从未见过这样不矜持的女子，怕是妖中也少有吧。

　　看见她在别的男人的簇拥下，眉头一下不皱地一壶一壶酒灌下肚的模样，他更是确认了，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洒脱不羁，或者说，放荡。

　　妖也确是有迷惑人的本事的，他说不清那时怎么会一下气血上涌，将她从那些色眯眯同样盯着她瞧的男子中强拉了出来。或许是看见了她仰头时，白皙的细颈一下一下地鼓动，像是在催发着什么不安定的情愫。

　　她被自己拖着走的时候，明明邋遢得一点女子该有的风度都失了，脸上却笑得比花还艳。

　　那一刻，或许他已经沦陷了。

　　他想护着她，他知道她早就被盯上了。他甚至想放下自己的根基，带着她流亡天涯。

　　可她却摇头，浅笑倩兮，眼中却是无比坚定的目光，“沈岑何，我除了这里，哪里也不会去。要走，你自己走”

　　有时候，他会怀疑，她究竟从一开始，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他们初见那日，她也是在一群男人包围中肆意地豪饮，他没凑上前去，她倒是从中追了出来，直截了当的问了自己的名字，又爽快交代了自己的。自此以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似乎太快，他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深深沦陷无法自拔，而待他反应过来，他却不再确定，如此云淡风轻的她究竟是否也和他一样。

　　明明一开始死缠烂打的是她，可到头来陷得最深的反成了他。

　　他只知道，为了护她一世周全，他不惜一切。

　　所以为她挡下那一剑时，他是完全的心甘情愿。他弥留之际，她笑着对他说，“沈岑何，你怎么这样傻，我从一开始接近你，为的便是你身体里那颗心，知道吗，它不属于你。你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建立在我失去亲人的痛之上的。你要死了，我才好将它取回，否则我若是强取，这颗心是要毁的，而我弟弟，就再也回不来了。”

　　下一刻，心口承受着刺穿的剧痛，像是最尖利的爪牙在撕扯着内里的每一寸血肉，他望见了，那一颗心，血红得发黑，的确不是凡人该有的，它跳动得太活跃，太强劲。

　　他心里清楚，自那日起，他活下去的每一天于他都只是恩赐。

　　“沈岑何，我弟弟那时只是走火入魔，误伤了你，可那个臭道士却非要置他于死地，还用了他的心来救活你，从那一日起，我对你，便只能是恨。你若是恨我，下一世若不幸再见，通通从我身上取回吧。”

　　他亦笑了，身体仿佛越来越轻，可还是用力扯出了个再虚弱无力不过的笑，他本想对她说很多，可终究只吐出了一个“玫”字，便再也聚不起气力。

　　大概是他傻，自作聪明却掉入了她的圈套。可后悔吗？他不知道。

　　2
　　烟水镇上的人都认识那位姑娘，酒酿得好，人也生得标致。她来这镇上五年，开的一间酒水铺虽是不能与大酒楼媲美，但也算经营得有声有色。

　　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孩子，谁看了都不落忍。好多大娘本都中意于她的这份坚毅的性子，可思及她带着的那个说不清楚的拖油瓶，却又立刻打消了心中做她婆婆的念头。

　　紫清听人说，大家都叫她作玫娘，玫瑰的玫。

　　她虽待人都平易，可他的确以为，她天生的那分艳丽确是如蔷薇一般。

　　紫清每日都上她那儿去打一壶酒，并在那坐上半天，边品酒，边看人。这酒入口极柔，可越喝，竟越发觉得醇香浓厚缠住了他的舌，叫人上瘾。

　　和她的人一样，从不施殷红的脂粉水彩，可明丽的眉眼唇鼻却已是一副夺魄的美人图。她笑得不淡，唇角上牵的那一瞬间，眼里的笑意点亮了他的眼，所谓顾盼生姿许是如此。

　　他与她时不时搭上一两句话，一开始她抽不出空搭理他，但久而久之，她对自己也逐渐热络起来，他一来，她会冲他笑笑并主动招呼他。

　　他也见过镇上人所说的那个拖累她的拖油瓶，小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果真跟她有几分相似。他也婉转地问她，那个娃娃是她什么人，她笑笑说，“我说他是我弟弟，你信不信？”

　　他没说话，只再喝了口酒，头一次感到入口微涩。

　　“客官也不是常人吧，这一身的仙气，让小女子亦是万分惶恐。”

　　他看她笑得并不安分，若是再扩大几分，与妖那狡黠的模样便真是一个模子的。

　　“你眼力不错，对于你这样的道行来说。”

　　玫玫也一点没被他慑住，浅笑道，“今日既是大家都坦诚相见了，不如仙君把话说明白吧，这么多日来，蛰伏在小女子这破陋酒铺子里，究竟所为何事？小女子虽命贱为妖，可从未做过任何天理不容之事。”

　　紫清没答她，却言道，“玫娘是么？我不知怎的，越看你这张脸，越是觉得心里揪的很，你大概是和我上辈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吧。不过，玫娘，本君却觉得，你一个小女子，不该总是装得那样老成，不妨我叫你玫玫，如何？”

　　玫玫那一刻身子猛地僵住了，这一声她再未听过别人唤过了。自从沈岑何死了之后，她用那颗心加上自己的五百年道行，复活了弟弟，这一百年来，弟弟也只修成了个小童的模样。而她陡然失了那么多修为，也自然对那些收妖师聚集之地避之而不及。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清净的所在，不想有些事，真是躲也躲不掉的。

　　“妖是没有轮回转世的，而且怕是再怎么转世，也修不成如仙君这样的人物。仙君还是唤我玫娘吧，小女子虽道行不高，可也活了好几百年了，禁不住仙君这般抬举。”

　　紫清不知怎么便鬼使神差的，瞧见她鬓边一捋垂下的青丝，抬手将其别在她耳后，不经意间触到她柔软的耳垂，两人皆是微微战栗，之间的距离也瞬间不自觉地拉开一些。

　　他只觉得，这个动作仿佛早就做过许多次，多到他觉得再自然不过。

　　“我觉着玫玫好听，也不愿改。今日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你无须害怕些什么，我不是奉命来捉你的。”

　　紫清走了，玫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那样的清高出尘原是再熟悉不过。看来这里又是呆不下去了。

　　“姐姐，那个人他想要什么？”

　　弟弟这样问她，可她也不知道，原来缘分因果就像一根线，被线拴住的两头，无论相隔多远，多久，到头来总还是要打照面的。

　　“炙儿，姐姐不想再见到他了，我们把铺子关了，再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炙儿点了点头，又上前一把抱住了玫玫，“姐姐，其实我不怪拿走我的心的那个人，那时是我不好，我那时几要堕魔，见人血便噬，那人是出于好心看我难受才上前来的，结果我将他体内的血都要吸干了，他那时也只是个孩子不是吗？再说，那个伤我的道士，姐姐你也为我报了仇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这样对你自己？”

　　她二人皆是花妖，炙儿那时修炼，乱了心智几欲堕魔，得靠人血来养。

　　玫玫轻抚了抚炙儿的头，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可是，炙儿，那个人他已经不是沈岑何。他是仙，我们是妖。就是当年我与沈岑何，我亦从未想过有结果。他不记得沈岑何，也好；他若记得，我还在这等着他来报复我不成？总之，无论如何，我和他之间，永无可能。”

　　炙儿抬起头，望着她，“可是，姐姐，要是他心里一直未曾怨过你呢？”

　　玫玫将他的头重新贴近了自己的肚子，“别说了，炙儿。我心意已决。”

　　3
　　翌日清晨，当阳光重新洒向平静的烟水镇，人们猛然发觉，那间他们无数次经过，无数次停驻过的街角酒铺，竟是人去楼空。

　　更令人咋舌的是，酒铺门口摆了一口大缸，紧闭的门口只贴出了“酒铺因经营不善，自今日起结业。为答谢烟水镇乡亲多年来对小女子一家的关照，小女子特酿醇酒一缸，望各位笑纳”这样的告示。

　　不少人见了立马赶回家拿瓢拿碗，甚至拿坛子的也不少。

　　经营不善？这样的话她也说的出来，烟水镇乡亲对她这样关照，怎么会舍得她经营不善？

　　紫清从怀里取了个白玉壶，装满，就着壶饮了起来。这酒，竟是愈发苦涩了。

　　“要我说啊，玫娘定是找着她相公了，哪里还会在这儿抛头露面的。她一个女人家，这么些年也真是不容易，临走了，也晓得感念大家伙。她相公真真是好有福气。”

　　“我也希望玫娘能找着她相公，她这酒铺刚开那阵子，也有不少人来找过她麻烦呢，说白了就是眼馋她酿酒酿得一手绝活呗，一群人坐满了整间铺子又一碗酒不点，还凶其他人不许旁人买，这样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偏偏这个时候卷铺盖走人了。”

　　听着往来那些人或是不舍，或是唏嘘，或是赞美，紫清只觉得好笑，这个女人，真是胆小的很，也是愚蠢的很。她以为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玫玫和炙儿是在一个离烟水镇不远的林子里再次与紫清相见的。

　　玫玫妖力仍是极浅，炙儿也只一百年的修为，却是祸不单行，被一个修为尚高的蛇妖短住，意欲用她两姐弟来增进自己的道行。

　　炙儿本就体弱元气不稳，玫玫亦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蛇妖却仍分毫未损，且还是死缠不放。

　　玫玫死死抱住炙儿，哪怕拼了自己，也不能让那蛇妖伤了弟弟。

　　眼看那沾着黏腻绿色毒液的尖牙正要将自己一口咬碎，她却突然感觉蛇妖口腔内那股腐臭的味道消弭了，而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当年自己缠着沈岑何的时候，老是喜欢往他身上蹭，他愈是一本正经地说她不成体统不知廉耻，她蹭的愈欢。而有一回，她蹭着蹭着，他竟然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弄得她一时都忘了动弹，就那样安静地靠着他。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你给我安分点，不要再动。”于是她便真的没动，不知在他怀里待了多久。

　　这一刻，她看着他的侧颜，这个仙君与沈岑何长得一点也不像，沈岑何虽也长得好看，但一看就像书呆子，低眉顺眼的模样，玫玫一见便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可这个叫紫清的家伙，虽看上去也颇冷峻不易亲近，却还带了些不羁渺视众生的感觉，更是叫人讨厌。

　　她只见他单手挥了三两下，几道光如剑般射穿蛇妖的身体，瞬间便四分五裂，灰飞烟灭。
　　感觉到怀中人不住地颤抖，紫清无奈地笑了笑，“别怕，我不会这样对你。”

　　可分明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抖得更厉害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成仙之前，就是个收妖的。”

　　玫玫觉得，好像一百年前的因果报应真的来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一语成谶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呆愣了半天的玫玫，逐渐恢复意识，欲从他怀里挣出来，可那双手却如铁掌般，死死地圈住她，紧的她快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的，玫玫。”

　　玫玫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了，他是想起来了吗？还是他根本从一开始接近她的时候，就应经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炙儿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看着扭扭捏捏的两人，酝酿了半天，才冲紫清大喊一句，“沈岑何，你别欺负我姐姐。”

　　紫清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了看炙儿，语气放柔了许多，“你叫炙儿是吧，我不是在欺负你姐姐，我只是要她把欠我的心还给我罢了。”

　　玫玫和炙儿皆是怔住了，敢情他真是来讨债的啊，可当年的因果缘由怎么成了这般解释？

　　紫清放开了玫玫，转而两只手握住她双肩，眸光如箭，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玫玫，我知道沈岑何是怎么一回事，有关他的一切，我正在一点一点地记起来。成仙之前，我是一个收妖师，可我当收妖师的前世，却是被妖怪害了一辈子。成了仙以后，不知怎的，关于那一世的记忆愈发清晰，也愈发困扰我，似乎那一世与我的羁绊太多，关于那一世的痛，那一世的爱恨，都让我无法安心地在天上无为下去。于是我决定下界去找，找关于那一世的点滴。我的心也真的很奇怪，每当我越接近和他有关的人或者地方的时候，我就有那样强烈而怪异的感觉。”

　　他正色，她双眼亦聚焦，静静听着他说，“而当我在烟水镇找到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心口像是被一千把剑刺穿了一般，那样的感觉我从未有过。于是我确信，你必然与我那一世有很重要的联系。我一步一步地接近你，了解你，每次多了解你一些，我想起的片段便多一些。昨夜，我全记起来了，本打算今日来找你说清楚，可你倒是溜得飞快。”

　　“我……沈岑何，我……”

　　“不，玫玫。”他用一根手指贴在她唇上，封了她的口，“那时，我想和你说的是，我不恨你，你招惹的我，可我亦是自甘为你挡的那一剑，我那一世从来不曾后悔遇见过你，不论你是为何来接近我。”

　　玫玫连忙拿开他的手，“不，沈岑何，你现在是仙，和我之间更是云泥之别，我只能是个妖，我若是不顾一切同你在一起，我会被劈得粉身碎骨的，你也不会为上天所容的。既是一切都说清楚了，不妨大家从此也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吧。一百年前，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孽，都是我。”

　　紫清摇了摇头，“玫玫，信我，会有办法的，你只消答应我，从此酿的酒，只给我一个人喝，再也不在其他男子面前饮酒，只在我一个人面前醉。”

　　玫玫突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4
　　一日，风雷大作，一向风和日丽的烟水镇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暴风雨，一道又一道的雷鸣闪电从天边划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破苍穹的耀光，使那一日成了烟水镇镇志大事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人说是上天惩罚烟水镇里的人们太过懒惰，不知奋进，也有人说，是鬼神大战，祸殃烟水镇。总之，各类说法纷纭，但自那日起，烟水镇又恢复了以往的风平浪静，狼藉过后，也带来了烟水镇民们从未见过的绚丽彩虹。

　　那一日的雷劫，是紫清代她受的，玫玫瞧不过，愣是推开他，自己生生受了最后那一道。
　　到最后，一道又一道的雷劈过之后，紫清一身仙骨也是被剔得干干净净，此生再无法为仙，而玫玫也在经过那道雷之后元气大伤，紫清四处找了灵草替她补了几年，她身子才渐渐好起来。

　　他们又去了另一个镇子，一个像烟水镇一样，民风淳朴，也远离收妖师。

　　镇民们对新邻居们也是极为照顾，夫妇俩郎才女貌，孩子亦是长得讨喜。一家人在镇子上也是开起了药铺和医馆，相公看病，娘子抓药，娃娃便帮着打打下手。

　　只是，这药铺医馆开了不到十年，这一家人却在某日突然不告而别了，走后的那天，药铺里留了几大袋草药，上头标明了药材的名称，和一张答谢乡亲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