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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借兵(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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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到头顶上低低的笑声,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
年青的王爷有张英俊的脸,细白皮肤,眉目深遂,据说他这美好的皮囊传承自家里某位祖爷爷力排众议迎娶进门的有色目人血统的姨奶奶,此时夕阳的微光投照在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上,明明有着奇异的风采,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永洛眯了眯眼睛,手上加重了力道,一点点拉她起身,臂膀搭在她的肩上,举止亲热,声音却是冷的:“慕容,恒?公子多少年没回来了?这是把老朋友都忘了吧?”
慕容素心里焦急,顾不上琢磨他的话语里的不满从何而来:“小人来的鲁莽,王爷别见怪,其实小人这次来是因为……”
“不急,不、急……”
永洛淡淡看着她,声音缓慢神态固执,他手指用力,搂着慕容素向台阶下走去,直走到花坛深处的一口深井边,他在她耳边轻轻问:“刚才公子在园子里就没听到什么声音么?”
她眨眨眼,脑海里渐渐回想起身边这位小王爷曾经的光辉事迹,一颗心提起来,看着他,眼光里有疑问。
“我小时候的乳娘姓丁你记得么?”
“胖胖的,笑起来身上的肉会抖的那个。”
他转过身,学着那乳娘的样子,耸起肩来笑:“呵呵,呵呵呵……”
过去时间太久,慕容素本来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乳娘了,经他这样一学,竟然想起了七八分,那丁大娘最爱笑,和自己的乳娘海大娘也极要好,常常两个人带着她一起去逛庙会,丁大娘最爱抱她,给她手上塞进各种零食,笑的时候,白胖的脸上会有香粉抖下来……
丁氏身上有甜腻的脂粉味。
那可爱的,简单的气味,与那些美好的光影、香甜的小吃揉合一起,静静尘封在记忆深处,不回头去看,竟然想不起来了。
慕容素不由笑出来,轻轻的说:“我记得丁大娘最爱吃桂花糕。”
“难为你还记得。”
“大娘刚才说,谢谢你来看她。”
慕容素愣住,笑意僵在脸上。
小王爷此时才笑出来,仿佛看到了最好玩的事情:“慕容公子你忘了么?正德十二年,我王府一百三十二口人,净数死在瓦剌人手上。”
“那丁大娘,还有家里的厨娘谢氏、丫头嫣红、小霜等六人,就是在这里投井自尽。”
他音调一变,看着她脚下咯咯笑出来:“公子你看,她伸出手来抓你的脚了。”
花园里没有点灯,本来就寂静得令人害怕,再加上小王爷那直瞪瞪的眼光,真像是被人收了魂一样,慕容素被他说的心慌,本能的跳开一步,却正好撞进他怀里。
小王爷早有防备,伸出一只手指顶住她的脑门,缓缓推开了一点距离:“公子的胆子可是没小时候大了啊。”
果然又着了他的道。
慕容素暗自咬牙,克制着心里的怒火,后退一步,努力保持恭敬的表情:“王爷见笑了。”
“的确,我都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拉着她向屋里走去:“来来来,我与公子久未相聚,今晚公子就留下来,与我同床共眠,咱们聊个尽兴可好?”
慕容素现在已怀疑他是存心捉弄,但瞧他那不管不顾的架势,像是怎样也不肯收手了,饶她再怎么镇定也被吓个半死,只得拼命用力,想甩开他的手。
可是没想到,锦衣玉食的小王爷力气竟这样大,他毫不费力的拽着她径直走上台阶,脚下没有半点停顿。
进了屋他才松开手,指着屋里那张醒目的大床,脸上是似笑非笑表情:“慕容公子请坐。”
慕容素的脸火烧一样红起来,想生气却没来由,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出戏要如何演下去了。
那边永洛已经坐在大床上,自果盘里抓起一只葡萄丢进嘴里,半躺下身子,一只手撑着脑袋,笑呵呵的看着她:“既然进了我房间你还装什么样子?阿恒你忘了么,小时候咱们同吃同睡,多么快活?现在难道生分了?”
慕容素皱皱眉,想起这永洛王爷小时候最爱欺负人,阿哥同他一见面就掐个不停,断不可能和他同吃同睡。
她眼光一扫,找个最远的椅子坐下来,低头报拳:“王爷可能还不知道,我刚从定远城来,瓦剌人的两千精骑已打到了金河口,不日就将抵达金城关,眼下情势逼人,我与王爷还是先商量一下御敌的大事,其他事情容后再说可好?”
永洛不说话,远远看着她。
她觉得他有点不一样,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他不高兴,眼睛里有失望,也有怨恨。
此时她才想起城门外张贴的那张告示公文,想起之前的种种恩怨因果,想到这空旷巨大的宫殿之前是多么的热闹祥和,说不清是什么郁结在胸口,她低下头:“对不起……”
她停了一下:“我不该欺骗王爷,我不是慕容恒,我是……”
“其实,慕容恒是我阿哥,我冒他的名字出来,实在是,另有原因。”
她说的磕磕绊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告诉他自己就是慕容素。他却听的津津有味,甚至还下了床,走到离她最近的桌子前坐下,一支手撑住下巴:“所以呢?你是谁?”
她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低下头,不得已,又抬起头来盯住他的眼睛:“我是慕容素。”
“很好。”
他起身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阿素你……真是长大了,你以为你扮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我就认不出了么?”
“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身边的那些人?几个散兵游勇、一个丫头、两个刀客、一个鞑子,甚至还有一个锦衣卫,你就这几个人马,想抵挡瓦剌两千精骑?”
“我打听过了,现在金城关驻军两百可以据守城门,我想向王爷借兵八百,用来伏击瓦剌骑兵。”
“借兵?”
他几乎笑出来,是在调侃,但眼里没有一丝暖意:“你哪里是来借兵的?你借的是我肃恭王府八百条性命!”
他步步逼近,似乎想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阿素你不会忘了吧?十年前你们也来借过兵,那一次是我肃王府全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换了你虎头营的一线生机。”
“因为我们死守金城关,才有了你们的西峡关大捷,才有了你们慕容家这十年的风光无限、权倾朝野!”
“十年,你音信全无,连个问候也不曾有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了,才想起来找我?如果不是形式所迫,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想到金城关有个肃恭王府?”
他说的很慢,声音并不高,有委屈,也有痛苦的意味,让烛光里他那张英俊好看的面孔变得更加晦暗难懂。
“你既然逃出来,为什么不……快快滚蛋,凭什么还要来管金城关的闲事?”
慕容素在他的注视下低头,想辩解却无从开口,只能站起身,退一步,郑重下跪。
“王爷说的没错,我是想借王府八百人的性命,但是我保证,会用尽量小的牺牲来换一城百姓的生机。”
“你拿什么保证?”
这一句他说的很快,没等她回答,又追问:“眼下你手上既没有兵权也没皇令,你甚至连个能见光的身份都没有,你拿什么做保证?”
慕容素顿了一下,似乎在认真的思考,然后才轻轻地说:“慕容素身无长物,唯有以命担当。”
“好一个,以命担当。”
他直起身,缓缓背手,不知为什么,神情有点恍惚。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的性命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兵器、火药和人,你要的,我都会借给你。你,留着性命,等这次的事了了,在我母亲牌位前抄一百遍《金刚经》吧。”
他顿了顿:“母亲在世的时候很喜欢你,常留你在她的寝宫过夜的对不对?”
“今夜,你也留下来吧。”
他指指头顶:“看到了么?当年城破之日母亲就是在那根房梁上自杀的,现在,说不一定她也在看着你呢。”
他转身离开,脚步匆忙而急促,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是在逃跑。
走出门来,月光铺就一地的白霜,他仰起脸来,长舒一口气。
好险,他几乎动摇了,当她提出以命担当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伸出双手,紧握住她的性命。
福叔自宫殿侧门的阴影里闪出,恭身递上大衣:“王爷,素小姐答应今晚歇在锦福殿了么?”
“她凭什么不答应?”
他淡淡笑出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已经那么久了,她呆一个晚上有什么不可以?”
他转过身来看向锦福殿里投出的光影,语气惆怅消沉:“你记得么,小时候她叫我知了哥哥,因为我最会捉知了,别看她有阿哥也有仆从,但是能带着她爬树下河的人,除了我还有谁?”
“只是,她现在同我不亲了,你都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客气。”
“说起来好笑,她竟然冒着阿恒的名头来见我,她以为我和她一样,全都忘记了么?”
他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同自己说话:“这一次,慕容家又来借兵了。”
福伯怔住,过很久才开口:“王爷,十年了,咱们肃恭王府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点元气,老奴只想看着王爷早日娶妻生子,让咱们王府也热闹起来。慕容家的事,牵扯的是皇上和靖端王,咱们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管。”
说得太急,福伯气喘的毛病又犯了,他捂住胸口,隔着厚厚的衣服,似乎也还能摸到那条长长的伤疤,那伤疤就像一道烙印,此时灼灼烧起来,燎痛自己懦弱苍老的神经。
其实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个军人,经历过战争,面对过牺牲,也正是因为牺牲太惨痛,肩上有了托付,脚步牵绊心底计较,安稳日子过久了,放不下的东西越来越多。
袁福生抬起头,看看身边年青的王爷,在那张未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犹豫和克制。
他恍惚起来,这还是那个全城最捣蛋最霸道的少年么?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脸上有过汗水,也有过鲜血,可是,没有眼泪。
从不流泪,那个想要什么就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抢过来的小王爷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遇上眼前这不得周全的难题,脸上没有一丝不管不顾的莽撞和青涩,反而更多的是异于平常的安静和柔和。
那样的平静令人心惊。
这一晚,小王爷永洛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午夜时分刮起了风,锦福殿的窗子被吱呀呀吹开,空气里浮动着花草的香气。
慕容素睡的并不好,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揪她的脸……
“小懒虫,怎么还不起床?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她用了点气力才睁开眼,只见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床前,咧着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两个眼睛亮晶晶:“阿素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那小男孩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胳膊,在她的眼前晃晃。
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被倒提着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丑东西本来闭着眼睛,此时突然睁开眼来,挣扎着伸伸前爪,冲着她“呱”地叫了一声。
慕容素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来……
床前,月光铺了满地,四下里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风吹动层层纱帘,像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波浪在轻柔的舞动。
她抬起头来,依稀能看到那只巨大结实的黑色房梁。
暗夜里寒露生长,有水汽蒙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