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除夕 ...
-
母亲握着他的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说:“得接回来啊”。
他沉默着点点头,看一眼满脸皱纹的老母亲,再看一眼身后的泥坯灰瓦房,心里没底。
“嗯,我晓得咯,你进屋去吧,我走咯”。
他狠狠心,抽回手,转身大踏步走了,听着母亲在后面叫他路上小心的声音越来越远。
背后阴沉沉的天,像要下雪的样子。
赶得急,只买到站票,不过他没在意。上了火车他把背着的包放在地上,直接坐在了过道那里。
这次还好,没有座位的人不多,一点都不拥挤,毕竟明天就是除夕了,现在在车上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要回家赶着和家人团聚的吧,他却是从家里外出的人,他要去把他媳妇儿找回来。
他靠在角落里,双臂抱腿,闭着眼睛,露出清瘦的侧脸,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耳里听着轰隆隆的车鸣,回忆却无比清晰,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三年前,他21岁,正是一个人一生轻狂的时候,他已经出来工作5年了。他认识她的第二年,还完了家里的欠债。无债一身轻的他看到好看的姑娘,除了心猿意马,终于敢有了别的想法,他觉得那个好看的姑娘会偶尔对他暗抛媚眼。当然,他们是朋友,有时候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21岁的小处男看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在夜里会臆想着漂亮姑娘,甚至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
毕竟姑娘有意,追求的经过没什么波折,他们很快确立了地下关系。姑娘知道他家条件不好,但她觉得她自己家本来也就是农村人,没什么好嫌弃的,而且这时候爱情最伟大,姑娘铁了心要跟他在一起,所以当他阻止她向父母公布自己伟大恋情的时候笑他是怕见老丈人的胆小鬼。
看着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他几乎也要相信她了。但现实毫不容情打碎了他的美梦。
知道他家在何处的女方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当着他的面,拒绝地很彻底。
其实自己家里的情况,他没说全,他有个操劳一辈子的母亲,且家徒四壁。
到底再多的顾虑也抵不过感情燃起的一时冲动,任性的姑娘怂恿着他,他们一起离开了那个城市。说得浪漫点儿是冲破阻碍追求真爱,但在姑娘家人看来,这就是拐带,他想他们铁定恨死他了。
后来在一个条件勉强的旅馆里,他们结束了彼此的处子生涯。对那一晚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姑娘一直在他怀里哭。
他们没有直接回他的老家,而是先去了武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想在路上多消磨一会儿,对于通往家乡的路,待在这个地方很合适。
他们在那里逗留了三天,在那些时间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爱。初尝禁果的人抵受不了那新鲜的诱人香气,直到他们彼此越来越契合,才想起来要回家。
现在回想起这些,早没有当初的激情澎湃,那些不远的事,在他的眼里,如今也已经蒙上了尘埃。他坐在角落里轻嘘一口气,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
挨得没一会儿,腿有点麻,看着人少,他就抻直了腿想缓缓。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腿上被绊了一下,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一个穿着时髦长得不错的女孩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但只一晃,她就笑着跟他道歉,他也赶紧带着万分歉意跟她说对不起。然后就看见她状似无意看了眼身后的车厢,进厕所之前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他反应很淡,对此习以为常。
外面夜色浓重,依稀可以听见风声,可能下雪了,他想。他抬头往车厢里望了望,很多人都在打瞌睡,可他现在睡意全无。收回眼神,望着车窗外的黑夜,这一夜的寂寞,忍忍也就过去了。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才到地方。这里没有下雪,干冷的北风,吹得人脸颊发硬。陌生的河南小县城,去年过年陪着她回来过一次,一到过年人多的时候,地方就小得不行。
找到一个小宾馆,登记收钱的老板讶异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没有卫生间的单间房,一晚三十,住到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以前。他接过钥匙,用带有地方味道的普通话对老板道了声谢。走到楼梯拐角处隐约听到老板跟家人说:咋年三十儿还搁外头。
打开房门,内里干净整洁,正对着床有一台大电视机,除了空间有点狭窄,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在意。冒出来的浅青的胡渣没法儿清理,只理了理头发,把全身细致地休整一下,他静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双手插兜里,风还是一个劲儿往袖口里钻,站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陌生的气息,他知道应该从哪里坐车,可是临到此时,他又退缩了,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再去找她,明知无望,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即使走了再长的路,也不免还是一样的结果。
一个半小时后,时近中午,他看着街口,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常见的白墙灰顶二层楼独门小院,灰秃的柿子树枝伸出墙外,墙跟下有一块菜地。走近了,听见里面热闹的说话声,这才是过年呢。
他站在门外,看着掉漆的门锁,犹豫着没有动作。倒是邻居家的几个孩子突然从隔壁门里冲出来, “小心点儿走路,跑啥跑!”接着一个大人大着嗓门嚷嚷着从门里出来,让他猝不及防。那个人也看到了他,一脸探究的神情让他无地自容。
他叩响了门,接着就听见里面的狗叫声,听声音应该是那种很凶的大狼狗。“来了来了”,伴着明快女孩子的声音,有脚步声从远处慢慢走近。门一开,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就一下子撞进了耳朵里。但是门还没完全大开就僵在一边,里面的大狼狗一看是陌生人就叫得更厉害。是她刚上初中的小妹,他开口叫了声“妹”,女孩一脸嫌恶,尖声叫着“爸!爸!快出来!”
“咋了?叫啥叫!?”略带威严的声音一出,他有点怵。
接着一个身穿棉衣的大爷从屋里踱出来,一看是他,顿时面色不善。
女孩子一看亲爹出来,就一路往回跑,进去之后,屋里的热闹一下子消失,让他更加忐忑了。
老爷子嘴角耷拉一脸官司地看着他,他竖着双手,眼神里透出来小心翼翼,硬着头皮叫了声“爸,过年好啊”。
“当不起”,老爷子拉着声音淡淡回了他。
喉管滚动,他咽了口口水“我是来看小婷的,她在家吧?”
“不得恩(你,下同)看哩,她好哩很,再则说来(了),她在不在家跟恩没得关系,恩来恁(弄)啥子唵?白搁介儿(别在这儿)找不自在!”老爷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邻居家已经有人往外探头。
这一串方言,他一句一句都听得懂,他觉得自己的脸跟烧了火似的,但他还是要开口说话“爸,我就见她一面,看看她”。
“咋?!我说哩话恩听不懂是办(是吧)?!白爸爸爸喊恁亲!我可没得恩介样儿哩儿!”老爷子翻着牛眼瞪着他。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她说句话”。
“说啥说!还有啥好说哩!我斗(就,下同)明白跟恩说来(了),以前年轻不懂事儿,她现在回来斗是不想跟恩过来(了),恩想想个自(自己)家庭条件儿,恩咋还好意思来找她唵?”
“我知道我家穷,可我在好好赚钱养家啊,家里……家里还有小孩,小孩天天要妈妈”。话说出来,他心里泛酸,这点他说得不假,孩子刚两岁,整天吵着要妈妈,哄都哄不了。
看着他的窝囊相,老爷子更加看不上,禁不住满口难听话羞他,“她回都回来来(了),肯定是不要小孩来(了),恩个自(自己)哩小孩个自养,找小孩绑女人,恩还算个男人唵?”
他听了这些话,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这些话……得她自己说才算,您做不了主,我得听她亲口说出来,看她……看她是不是铁石心肠连小孩都不要了”。
这一句彻底激怒老爷子。
“恩说她铁石心肠?!白给恩垛梯子恩斗上脸啊,得寸进尺哩货!恩拐我女儿去穷山沟跟恩吃苦我还没找恩算账哩!”
被老爷子吼得,他有点急了,当时就不管不顾伸长脖子冲着屋里大声喊起来“小婷,小婷,你出来见见我咯!你就算不想见我也想想妮子,妮子天天吵着要找你啊!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啊!有啥事咱回去说啊,你跟我……啊!”
话没说完,一拳头砸在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要说多明白恩才懂,她斗是不想跟恩来(了),还在介儿磨啥磨?!”转眼门口多出来一个满面怒色的汉子。
他扶着对门的墙立好,看了看那个人。
那人以为他不服气,翻起牛眼瞪着他“看啥看!赶快滚!还想吃我拳头是办(是吧)!”,说着还挥了挥拳头。
他捂着脸,眼角泛红,不甘地看了看门里,那里一点动静也无,这下他彻底死心了。
沿着来路回去,北边的天上浓云密布。
他站在路北等回城的汽车,冷风呼呼地刮,他忍不住跳脚,脸上被打的地方在凛风中火辣辣地疼。
等了近一个小时,在他觉得自己快冻僵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车。
回到店里,闻到楼下的厨房里已经飘出了饭香,今天就是除夕了。
他径直上楼,进了房间蒙上被子就挺尸一样一动不动,脑子里尽是些纷繁杂乱的影子。
不知道躺了多久,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慢慢爬起来去开门,连问一声都忘了。
开开门,就看到老板娘和善的笑脸,老板娘看到他脸上的淤青,顿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手里拿着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碗里盛满了肉和菜。他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
老板娘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笑着说“晚上来,也没见恩下来过,介个凑合填个肚子”。
他带着受宠若惊的笑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老板!不用了,我不饿”。
老板娘不在意,还热情邀请他:“大晚上哩,咋能不饿哩?要不恩下来跟俺们一块儿吃呗?反正俺家人少,多个人也热闹热闹”。
面对这样的好意,他不知道怎么拒绝。
楼下的灯光不是很明亮,泛黄的光晕,带着旧日的温情。
男女两个老板,还有他们上高中的女儿。
他们还是没有问他脸上的伤,老板跟他说:要不咱爷俩儿搞两盅?
借口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老板就去拿酒了。
就这样,就着酒菜闲聊,席间老板的女儿一直吃东西,听着他们说话,偶尔抬头看看。
这样的气氛,他觉得刚刚好。
老板娘一直往火锅里下菜,招呼他们吃。还时不时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他每次都感激地道谢。
其间某次看着酒杯的时候,他想起来小时候见过的一句广告词“酒和老婆一样,三十岁以前像情人,三十岁以后像亲人”。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去深究。
有时候心里憋的东西太多就想往外放放。
后来他们聊到他自己,他告诉他们他的家在四川的一个名叫古蔺的小县城,赶着过年时候大老远到这里是为了找媳妇。
他还说他们已经有孩子了,可老婆不愿意跟他走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带着腼腆的笑,到底是看开了还是心里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板也没法说出来别的话来安慰他,只说孩子可怜。
吃完了饭,他们又聊了些别的。毕竟都是在外面待过的,各有各的见识。
聊到无话,他独自上楼休息,老板娘给他烧了一壶水,告诉他公共卫生间里有盆子可以泡脚。
泡完了脚,感觉身上暖洋洋的。
脱了衣服,裹紧被子。睡前他想着,明天一大早就赶火车回家吧,明天可以坐着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