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晚风》SUNNY•林

1、倾城

　　蒋嘉诚认识宋青的时候已经三十三岁了。
　　就像这个城市里许多大龄的男女青年一样，他们由热衷客串媒人的亲戚朋友介绍，通过相亲，走到了一起。
　　今年夏天就要结婚了。
　　可是蒋嘉诚知道，宋青并不爱他。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蒋嘉诚就觉得意外，像宋青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出来相亲。她身材修长，面容姣好，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三十岁的人，何况，她还是名芭蕾舞演员。
　　他见过她跳舞。那时候宋青就要从团里辞职转去学校教书，他陪着她去递辞呈，可等在门外老半天也不见人出来。于是，蒋嘉诚径直下了车进去找她。
　　剧场里很暗，他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只见一束追光灯柱耀眼地打在舞台中央。宋青就立在光中舞蹈，那样灵动的跳跃，那样凄美的旋转，明明清晰却又如梦似幻。是垂死的天鹅，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过去告别。
　　后来才辗转听说，宋青曾有过一段情伤。因着对方早已成家立室，又有头有脸，自然不能给她许下任何未来。即便她已赔上了大好年华，结局也只是黯然退出。于是，他便成了替代品和避风港。
　　蒋嘉诚只觉得好笑。
　　就像《倾城之恋》里，范柳原看透了白流苏，就算爱狠了亦迟迟不肯许下承诺；而白流苏也步步为营，只为了后半生有个稳定的依靠，不惜出卖爱情。那样自私，那样世俗。
　　可他还是没法说服自己放弃。
　　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家里长辈逼得紧；或许是因为他忙于事业，根本没有精力真正地投入地恋爱；又或许……总之，他不是妥协，他有他的难处。他也不是范柳原，因为他并不爱她。
　　然后。终于。
　　要去拍婚纱照了。
　　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会有台风登陆，敬请市民们注意安全。于是，他们早早地就约好了在市中心的银座地下超市碰头。宋青先到了，蒋嘉诚在路上开着车，就觉得濠雨泼水似地像从天上倒下来，雨刷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他不觉有些担心。开到银座附近时，朦朦胧胧又看到一拨拨的人正涌向里面避雨。
　　他打电话给她，她接起来了，却没有说话，电话那头声音嘈杂。
　　他急了：“宋青，还好吗？人太多了，你在哪个位置？”
　　没人应。
　　再问：“宋青，跟我说话，你在哪里？”
　　信号断了。
　　蒋嘉诚一下子慌乱起来。他往窗外看，也就是那么半个小时的时间，街道上的水已经有脚踝高了。外面有人在大喊：“护城河的水倒灌了，城要淹了！”他忽然想到，银座地下超市的位置正处于这个城市最低洼的地带，那么里面……
　　“宋青！”他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到了超市入口，状况比想象中更糟糕。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入口可言了。周围都是汪洋一片，浮浮沉沉地可以看见平日里炫目的霓虹灯招牌露出半截。外面有群众自发组织的队伍正在救人，开始有一个个人手挽着手，湿漉漉地从水底下狼狈地露出头来。
　　不见宋青，没有宋青！
　　雨越下越大了，没撑伞，雨水打在人脸上只是生疼。蒋嘉诚再顾不得多想，趁着混乱跳下水去，水立刻没到了胸口，水压几乎要把身体压垮了。可他只是急！他推挤着越过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逆着人流往里摸，越往里，就越担心。
　　电早断了，周围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宋青！宋青！”
　　“……嘉诚？是嘉诚吗？”角落里传来迟疑恐惧的声音，接着是一双纤瘦的手颤抖地摸过来。他抓住了，紧紧握住她，触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你有没有事？宋青！你有没有事！”太暗了，几乎看不见眼前女人的轮廓。他们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对方脸上，嗓子都哑了。可在这命在旦夕的一刻，他握着她的手，听她沙哑地回答“没事”，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我们快出去！”水还在往里灌，几乎要没到他的脖子。宋青个子比较矮，半个脸都要浸入水中了。于是，他只能用尽力气半搂半托，把人往外面送。
　　离出口还有一段路，又呛了几口水，蒋嘉诚渐渐要没力气了。
　　“嘉诚！”耳边宋青的声音在哭诉。“放我下来吧！这样不行！放我下来吧！”
　　“没……事，就快……到了……没事……”
　　“可是嘉诚……”
　　一缕淡淡的光亮透进来，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跳舞，剧场里很暗，他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只有一束追光灯柱耀眼地打在舞台中央。宋青就在那光中舞蹈，那样灵动的跳跃，那样凄美的旋转，明明清晰却又如梦似幻。即使是垂死的天鹅，也就从此为他带来光明。
　　“宋青，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一个月后。
　　那场梦魇般的大水早已退去了，银座惨案轰动全国。有关领导承认城市的排水系统有问题，社会及媒体亦对受难者表示哀悼。
　　新婚套房里，宋青架上点唱机，蒋嘉诚一直很喜欢用这种老式机器听歌，他说有怀旧的味道。伍佰的歌声从黑胶碟里缓缓流泄出来。
　　“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你的秀发蓬松，缠绕着我随风摆动。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有你味道的风，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她不禁笑起来。仿佛看到他，就站在吹着夜风的露台上低吟浅唱，对着她笑。
　　她其实没有告诉过他。
　　第一次见面他送她回家时，他的车里就在放着这首老歌。她看到左手边的男人情不自禁地低低跟着哼唱，眼神温和，嘴角始终噙着温暖的微笑，她就已经在心里默许了他。
　　可她知道，他不爱她。
　　他有过妻子，她还曾经在他的皮夹见过那女人的照片。他没有忘记她。
　　又有什么关系？
　　《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不爱范柳原，照样可以为着生活，为着世俗的眼光，苦苦求着一纸婚书，要跟柳原在一起。她难道不可以么？
　　可是她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他最后说：“宋青，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宋青纤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带着笑容的脸。
　　她没有听完这句话。蒋嘉诚，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即使，她开始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他。

　　倾城之恋。
　　张爱玲用一座城的陷落来成就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让他们在战乱中，于生死的一刹那体会到“一对平凡的夫妻”之间的“一点真心”。
　　这里淹没了一座城。
　　可是我呢？还能有机会向你表达我的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