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云姜

8、捌

　　自那个女儿节以后，仁一树对樱子越发好了起来。对于樱子来说，仁一树就像一泓平静无澜的春水，既美丽又温柔，倒映着这世上所有最美的事物。
　　他从十二岁那年起一反曾经不过手朝廷政事的习惯，在朝廷中认真学习和奔波。她原本以为自此他便会疏远她的，然而他没有。他一有空便会来寻她，或谈经论史，或品茗问盏，或奏琴对弈，两人之间谈笑风声，和乐融融。
　　记得在去到富士山的那一天，他为她摘来了她最爱的樱花，离得那么近，鼻梁几乎就要轻触到樱子光洁如玉的额……她想躲开，却没有行动。毕竟对方已经是她的未婚夫……
　　但是她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将眼帘垂得更低。他便把花递过来，她从他手中接过。
　　“樱子……”他轻抬起眸：“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闭上眼，他轻轻地吻在樱子的额头。樱子全身触电般地一颤，感觉到了这个充盈着淡淡清润和深深爱意的吻，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被人保护的幸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顺利地成为他的妻子然后和他白头到老的。
　　对于她来说仁一树的确完美。他俊俏、博学、聪颖，最难能可贵的还是——他爱她，如蜿蜒的细流，美好而体贴，源远而流长。但是她却忘了一点，那就是婚姻的幸福不决于对方的条件，而是自己的情感，对他的感觉。

　　所以，就在她十三岁的这个盂兰盆节，一次相遇，改变了她剩下的命运和历程。

　　因为早听说了这个节日城市的热闹纷呈，于是她便早早地拜托了姑姑悄悄带她出去走一走，顺便也买些好玩的民间物事做做摆设。姑姑虽然胆小怕事，然而也一向心软，见樱子很少有这么期盼一件事的时候，而且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便答应了。
　　好容易等到盂兰盆的那个晚上，为了不让别人太注意，姑姑为樱子找来了一身纯白色的衣服。没有一点花纹，不似十二单那么繁重华贵，薄薄地十分简洁凉快。
　　第一次穿这样的衣裳，樱子十分新奇，站在镜前反复端详了又端详。
　　“咱们樱子就是大美人，穿什么都漂亮！”看着她的模样，姑姑不禁赞誉道。羞得樱子一脸的红，反倒更添娇俏了起来。
　　盂兰盆节平安京的夜，街上人很多，人们的肩上扛着大型的偶人、鱼鸟虫兽，或放在车上，含着笛子、大鼓的伴奏，一面发出吆喝声，一面热闹地穿街走巷。
　　樱子十分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着。街上很挤，也很热闹，这是樱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京都盛景，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走在京都的街道上。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好玩的物事，更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此刻兴高采烈地在街上奔走，真是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樱子！”姑姑怕她走丢了连忙在后面追，然后名字一喊出口立刻就吓了一跳。这人群里搞不定有哪个是府上的，如果听到了可麻烦，于是心里也就更着急。
　　“姑姑……姑姑你看！！”突然听到樱子叫她的声音，人太多有些挤不过去，然而樱子好不容易叫她一次，她也是豁了脸不要的挤过去。
　　“姑姑你看啊 ！！”樱子高兴地指着前方，原来是开始跳盛大的盂兰盆舞了，见姑姑终于追了过来，连忙又兴奋得连忙又往人群那边钻了过去。姑姑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见她又奔了，心里更加着急的追上去。
　　樱子挤到第一排，正在兴奋中，“哎？”的一声，她好象突然踩到了鞋子还是什么。“对不起……”她连忙认错，抬起头来，却是一个正也低头看鞋子的少年。
　　白衣，束着高高的马尾，听见她的致歉，便抬起头来，一张英俊的脸，有着淡漠的眼睛：
　　“没关系。”
　　樱子一愣，少年又转过头去看表演。也许因为他的“没关系”说得太无所谓吧，樱子心里反而觉得怪怪的，有些别扭。不过，立刻她就被精彩的盂兰盆舞吸引得什么都忘了，高兴得直拍手。
　　然后一不小心，她又感觉踩到了什么，心下一惊，连忙又抬头。还是少年那淡漠的眼神，这次他没有看鞋子，而是看着她。
　　樱子脸一红：“对不起……”
　　“第一次看吗？高兴成这样。”少年还是低头看了看鞋子，他穿着木屐，白色的袜子，现在被踩上了两个脚印，十分难堪。
　　“是啊……”樱子讪讪地应了一声，然后少年纳闷的看向她去。没有再注意木屐的问题。
　　“但你的口音是京都口音啊……”他显然没预料到樱子第一次看，在樱子讪讪的表情中，有些默然。
　　恰好在这时，一些民众都去跳盂兰盆舞了，看着这样的盛景，樱子不禁又兴奋了起来。
　　“原来他们也跳舞啊！”
　　“那你也去跳好了啊！有什么好高兴的！”
　　樱子便兴冲冲地要上前，突然又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少年问：“你不去跳啊？”
　　“不去。小时侯跳过太多次，腻了。”少年淡淡地继续站在原地，然后望了一眼她。问他去不去跳显然是个借口，而少年看着樱子有些纳闷的站在原地不往前走，反而更加奇怪：“你怎么不去？”
　　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会跳什么舞啊。她望了他一眼。但是又不打算这么说，因为他说不定会因此而看出端倪来，于是她说：“我小时侯也跳多了，腻了。”
　　少年轻笑了一声，便要回头离开，樱子奇怪地喊住他：“你怎么不看了啊？”
　　“看多了，腻了！”接着他便走出了人群去。
　　他的衣服是上等的布料裁制。樱子有些郁闷地继续停留下来，隐隐地觉得他也不会是一般的老百姓，而是官家公子一类。只是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是女儿家，所以她对朝政实在了解得不多。
　　然后，她突然在大部分聚集了去跳舞的人群中发现，姑姑一直没有陪在她身边。

　　樱子的胆子可谓是相当大的，在这样陌生的集市里，她也一点都不慌张。也许是在家里无趣得太久了，现在终于多了点有趣的、新鲜的东西，比什么的都更重要了吧！于是没有姑姑在身边，她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反而有些希望她找到自己的时间能够多拖延一些。
　　毫无疑问的，集市里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儿。
　　她兴致盎然地在街上观望着，正好看中了一个挂在小摊子上的扫晴娘。
　　有些新奇的走上去，她的手指刚刚触住轻柔的棉布表面，突然就“呕”的一声，一股酒臭味扑鼻而来，接着散发汗味的身体直靠上了樱子的身上。
　　“你干什么？！”她大惊失色的一把推开醉汉。见到他被她推开后，跌跌撞撞的站稳色咪咪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一脸的轻薄相。她踉跄着退后，他阴阴笑着凑了过来。
　　“小美人儿……过来！大爷亲亲……”
　　“你滚开！”樱子惊慌的喊着想要再次推开他，然而却已经被他紧紧地扯往怀中，“你走开啊——！！”她无比恐慌的用尽一切力气想要挣脱他，惊叫出声。在身边围观的人们一语不发。接着一股劲力突地击过，醉汉被狠狠地踢了出去，然后她眼前白影一闪，接着她踉跄着要倒下的身体立刻被人扶了起来。
　　激动着愣住，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颤抖着抬起头来，然后见到了在看盂兰盆舞时被她踩中脚的少年。
　　泪水迷蒙中，他放开了她的胳膊和肩。
　　那醉汉从地上爬起来，仓皇的逃走了。
　　她低着头拭拭眼泪，整理了一下衣衫，想着少年应该会说些什么。然而等得她平复着心情再次抬起头来，他还是沉默地望着她，好象要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一句话。
　　那也就不勉强。樱子努力克制住刚才的情绪，尽量礼貌且认真的向他鞠躬，并且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便回身往川濑府的方向走去。
　　少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然而却还是住了口，只是默默地跟上她的脚步。

　　在这街道上一前一后的走，灯火通明，从红色的灯笼后面透出来，整个街道在夜晚中呈现出氤氲的红。
　　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她看向前方，周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很快乐，很幸福，然而，却也是那么事不关己、冷漠。
　　不是没有失望的，然而当她想起自己的家庭，家里的家人，那些惘然也渐渐减淡。她想，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会喜欢京都里的这些子民吧。
　　但是却也没有任何心情了。她也不想着找姑姑，然后发现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去。
　　停下脚步的刹那，她听到身后少年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惊谔地回过头去，看到身穿白衣的少年，那双淡淡的眸子望着她。
　　她没有想到他会跟在她的后面。诧异中，看到他也有些讪讪地解释说：“刚才那样的事可能还会发生，我恰好也没有事……”
　　樱子怔了怔，然后感觉到心底一股热热的感觉，甜甜的升了起来，然后便望着他浅笑了一下。手足无措间，她习惯性的想表现出一个名门千金应有的风度。以至忘了她现在身上穿着的，不过是平民的衣服。
　　“谢谢您。那真是，麻烦您了。”
　　“不用。”

　　会是什么样的缘分呢？初识的少女和少年，就这样并肩走在大街上，两身洁白的衣裳，在灯火下映出淡淡地红，美，美得惨绝人寰。
　　没有说一句话。彼此之间都有羞赧。就这样在喧哗的街道上走了不知道有多久。街道吵闹，然而他们的世界却是那么寂静，寂静得仿佛一片羽毛飘下，都能够听得见声音。
　　樱子的嘴角弥漫起了浅而幸福的笑意，在灯火的笼罩下，双颊也红扑扑的。然后她终于开头问了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回过眸来，眼神并不诧异，然而还是有些微的无措。后来，樱子想这算不上完全的一见钟情，但是至少也算一半，毕竟在这个夜晚，他们第一次见面。
　　“桥本神辉。”他说，然后问：“你呢？”
　　“川濑樱子。”
　　少年望着她微微的轻笑了，樱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然后少年问：“你家在哪里？老是这么走着，也不是办法啊。”
　　樱子望着他愣了愣，然后也微微的笑了。
　　“你经常……在街上逛吗？”
　　有些离题的话，让少年有些意外，然后点头：“可以说是吧。”
　　樱子轻轻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少年又问：“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樱子还是抬起头来：“我家里管得很严，我只有很小的时候上过街一次……（实际一次也没有），而且妈妈病很多，要我经常照顾她，不许我出来……”
　　“嗯，然后呢？”
　　“然后……”樱子的目光有些凝滞：“然后我要找我的姑姑，让她带我回去才行啊。”
　　桥本神辉“啊？”了一声，一脸不解的神情，樱子脸上不禁尴尬的笑了。
　　后来她遇到了她的姑姑，她的姑姑一看到她跟一个少年在一起便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带着她回家。
　　她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是回头看着神辉淡淡望她的样子，突然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必须要散发的力量。
　　然后她就开始更大胆的离开府邸在街上逛。
　　跑遍大街，跑遍小巷。有意无意的望各个铺子里面看，就是在寻找着神辉的影子。
　　他很相信她，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很相信她，他们会一同在街上徜徉，到饭铺里吃饭团，他对她的信任有时会让她觉得他简直太单纯，但是渐渐的也会发现，他那么聪颖……
　　是如何开始的呢？
　　自十三岁开始的爱情之花，在她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慢慢的生长，直到她和仁一树在一起，听了那首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传遍天下的《长恨歌》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感情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