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云姜

6、陆

　　川濑樱子，乃是内大臣川濑仲嗣的女儿。自他八岁那年寻禾妃子看中六岁的樱子，恳求桓采天皇订下他和樱子的婚事开始，一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整整十年的时间，他都与她一起度过。
　　能够和皇室结亲对于川濑家来说是无上荣耀的事，他却因为对亲事的不悦，在定亲之后，一直隔了半年才首次和自己未来的妻子见面。
　　深秋时节，红叶映着翠竹，嫩黄的银杏。他踏上沁芳苑白色的石路，幽静的沁芳苑内，踏上飘落在地的红叶枯叶，仿佛都能听到枝叶断裂时的喀嚓响，是一种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随着碎裂的声音。
　　微微地停了停脚步，侍女在前方，也疑惑的回过了头，然后看到望着一地枫叶俊眉微微蹙起的仁一树。
　　“殿下？”
　　他怔了怔，然后抬起头来：“为什么这么多枯叶？”
　　说话间，一枚枫叶又在空中轻轻地飘了下来，打着旋，静静地落在他的脚边。使女也怔了怔，然后微笑说：“这是我家小姐吩咐的，她说她喜欢满地都铺满落叶的感觉。”
　　仁一树有些意外，轻轻的眯了眯眼睛。
　　订亲之后母亲告诉他必须要见见自己的未婚妻，但是因为曾经也见过几个大臣家的女公子，其娇气让他心中十分反感，推托了半年才不得不来到这儿，理由是抱怨着为什么不让樱子自己来宫中与他相拜见，来到这儿也十分不高兴，尤其是面对着川濑家不温不火的接待的时候。
　　他环顾四周，不见应该是樱子的影子，更加不悦，问：“川濑小姐呢？”
　　川濑仲嗣立即笑道：“就快来了。殿下再等等即是。”
　　有些心烦的站起身，面对着内大臣这样的嘴脸，他觉得十分不适。
　　“算了罢，我去找她，顺便也看看你府邸中的园子……”
　　“殿下……这怎么可以？”说着他站起身来：“不如……”
　　“叫个侍女带我过去即可。”他望了他一眼，心里也隐隐的明白，寻禾妃子虽然受宠，然而他这个皇子因为学业不精，却时常惹父母生气，不怎么讨天皇的喜欢。在朝内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太子之位的竞逐，这将决定皇子们最终的地位，像他这样的孩子，在这一方面，终不是有利的那一方。

　　此刻望着铺满了一地的落叶，不知怎么，心底生出一股凄怆之气来，抬头仰望那些围着房舍栽种的重重枫树，它们携带着嫣红的颜色，以及落下时覆盖的枯黄的草地相掩映着，枫树中穿插的银杏和翠竹，掩盖了枯木的凄怆，可谓是美不胜收。
　　“等等啊——”
　　“……不要！”
　　“我只要一小会儿时间！”
　　“姑姑，如果你不要这么唠叨的话现在我都做完了！”
　　清脆悦耳的童声传入耳来，仁一树循声望去，却见客厅正中的木地板上，一个穿着繁复华丽的十二单，外罩嫩绿色罩衫的小女孩正在旁边妇人的劝斥下扭着身子赌气着。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罩衫之上，像一匹黑色的绸缎，因为隔得太远，他看不太清她的模样。
　　“樱子啊，皇子马上就要来了。你看你这个样子……头发都乱了！怎么见他啊？”
　　“我说了先把这些娃娃折了嘛！”
　　“还折什么娃娃啊！你父亲怎么教你的？快……”
　　“不要！！”
　　仁一树的唇角微微的勾起，客厅里的妇人正待再骂，却也在此时，看到了他……

　　知道是什么怦然心动的感觉吗？
　　一种心脏突然跳动起来，轻柔而明确的鼓动着胸腔的感觉。
　　随着这种心跳的出现，你会无措、会紧张、会期待、会甜蜜，会害怕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错。
　　八岁的仁一树站在庭院里，虽然过早，然而却是突然深切的感觉到了这种，过去从未在胸中出现过的悸动。
　　一番踌躇后，他随着侍女往客厅走去，目光却不自觉的，始终停留在女孩的身上。
　　他看着她被姑母拉着站起来，十分不悦的甩开她的手。姑母便待骂她，她便回眼不服气的望她。撅起的红唇那么娇艳、那么可爱，犹如涂上了色彩最鲜艳的胭脂……虽然她分明没有这样做。
　　是一片娇嫩的花……
　　他走到了客厅里，走到她不远的旁边。她低着头。很不悦，然而却自然的低着头。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会以为她和别的千金们一样，做出一副恭顺而平静的模样。
　　他仔细的看她。看她黑长的睫毛、秀美的鼻梁，下颔的线条很美，虽然眉毛因为没有修过，显得有些凌乱，然而不难想象，在她长大之后，雪白的肌肤上的这对充盈着灵气，像小鹿的眼睛，将会如何和这对眉毛一起，相得益彰……

　　他仔细而不自主的望着她，用尽了一切的心思去望着她。
　　怕她发现的，抱着几近偷窥的罪恶之感，他望着她，如同在看纯洁无垢的樱花精灵。甚至没有发现侍女和姑母唇际浮现的窃笑。然后他感到她的眼睛骤然抬了起来，望了望姑姑和侍女，再落到他的脸上。那一瞬，他不自禁的收眼，随即满面通红。

　　“殿下，你知道那时，我觉得你像什么吗？”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回过头，雪白的脸，如秋水一般明净的眼睛，也如秋水那般，蒙着淡淡的哀愁。
　　十五岁的她，已经拥有了两道柳叶般的眉毛，和她美丽的眼睛、优雅的举止相衬在一起，犹如秋季空中的明月，高贵幽雅，娴和清丽。
　　“像什么？”
　　她笑了笑，带着回忆的小小惆怅，然后说：“就像啊……一只害羞的小猫！”看到他的脸上尴尬的神色，她又咯咯笑道：“但是眼神很锐利啊。”

　　他一直不大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初见那日的每一幕，都似铁烙一般，深深的烙在了他的心上。

　　姑母迎上前来，故作焦急的说：“殿下。樱子人小不懂事……”
　　“你们都出去吧。”他望着地上的和纸娃娃说道，声音明晰而清脆的从喉中吐出。然后感觉到姑姑和侍女相视一笑，低首走了出去，一言不发。
　　他抬起眼来望向樱子，她正好也在望他。是那样清凉、纯净而无畏的眼神，犹如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感觉。很多很多年之后，仁一树再次回想这一天的一切一切，觉得也许她吸引他的，也正是这样清凉、纯净而无畏的眼神吧。
　　当然，那时才八岁的他，是不懂得这些的……

　　“这些都是你折的吗？”他用折扇柄指着地上的和纸娃娃问。
　　她望了望他，再看向那些五彩斑斓的和纸，然后再望向他，点了点头。
　　他便笑了，说：“那你折一个给我吧？”
　　小樱子再抬起眼睫望了他一眼，好像是想问些什么，但顾虑到他的身份没有说话。
　　她径直走到那些和纸边，然后端正的跪坐下来，再没了刚才那任性的模样。他也跟着上前去，在她的对面坐下。她便要去拣和纸，而他已经先动手了。两只小手同时伸出时有一瞬小小的尴尬，然后仁一树低首连忙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在她缩手的瞬间，及时的递了过去。
　　她的手顿了一顿，看着那张美丽而清雅的纸，削尖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收了收。仿佛是感到意外、感到惊讶……
　　他抬起眼，捕捉到她懵懂的眼中小小的茫然，同时她接过了他手中挑出的那张粉红色的纸，没有再看他，而是灵巧地折叠了起来。
　　仿佛是从那一刻起，他看着小樱子叠和纸时专注的神情，心下再次微微一动，只是轻轻的一下，由衷的想到，她也像那些小小的和纸娃娃。
　　他收回目光，看着她折纸。心底，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慢慢地喜爱她。
　　这样的喜爱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却无从解释。一直到了十二岁的那一年，从一位中国来的文人那里，他读到了“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他才知道这叫做——爱情。

　　毫无疑问，樱子是个很聪明好学的女孩，她学什么都很快，并且特别喜欢看书。当时的贵族小姐们学问有她好的人很少，由此他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她和她父亲的传闻。
　　“知道吗？听说川濑大人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儿。”
　　“为什么？”
　　“女子无才便是德呀！川濑三小姐太聪明了，川濑大人怕她会招来祸端吧。”
　　仁一树坐在远远的地方，一边若无其事的听着这些对话。
　　她和家人的关系他并不清楚，但是她的性格里确实有一些古怪孤僻的成分在内，在随着岁月的流逝长大而越来越明显，在某些人的眼里也许可以称为“骄傲”。
　　而仁一树第一次目睹她家庭的不幸，则是在她十岁那年。

　　三月三日女儿节。每到这一天，照常父母都要给孩子们摆偶人之类的东西在客厅里以保她们平安。如往年一样，仁一树带了礼物来祝贺樱子，但是却在寻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的客厅里不仅没有朋友陪伴，没有欢声笑语，甚至连偶人架都没有。
　　他看着她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在几案上练字时的身影时白了脸色。她的父母则惊恐地望着他表情的变化，一声大气都不敢出。
　　或许是他来得太早，樱子的父母们还没给她把偶人摆出来；也或许是父母们把她给忘了。但是他知道会是第一个可能性比较大。更何况偶人基本都是在昨天就该摆放好，作为自己仅有的女儿，又怎么会忘记掉呢？
　　他突然庆幸自己来得早。
　　看着樱子的身影，以及樱子写字时淡漠的神情。身后有使女开始悄悄地在站了一屋子人的客厅里放偶人和偶人架。
　　他冷冷说道：“不必了。”
　　樱子写字的毛笔微微的一顿，屋里的人们战战兢兢，空气仿佛变成拉紧了的弦，再轻轻一碰便会崩断。
　　樱子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亲人们，不知是什么意味的勾动了唇角。
　　那么美的笑。
　　她在低下头去，继续练字，而他继续看着她挥洒笔墨的身影，知道自己是皇子，但不是最尊贵的皇子，也更不是太子……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樱子在他们的眼里还不是那么重要，那么重要……
　　他上前拉住了樱子的手：
　　“我们一起去富士山吧。”
　　声音不大不小的放到全屋的人都能听到，樱子的笔下再未挥毫，但也没有抬起头。
　　良久、良久……

　　她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地泛红。没有人敢看他们，都把头垂得低低的，房里的地上铺满了写着漂亮书法的白纸，一张又一张，像是冬日结了冰的表面，而樱子望着他的眼，哪怕眼泪已经沉得几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还是笑了。
　　眼睛眯成弯弯的月。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样难受过，握紧了樱子的手掌。
　　她的手没有颤抖，是那么平静，用另一只手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轻轻地放下笔，从地上站起来。
　　他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往外走。她从她的父母身边无声的走过。
　　没有对父亲说什么，没有对母亲说什么。一屋子的人都形同虚设，而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也知道她什么都不需要再说。

　　坐在华美舒适的牛车上，春日馨甜的空气从窗外徐徐的飘入，他们无声的低着头，他有些微的无措与踌躇。
　　过了半晌，仁一树从身边拿起一个制作精美的木盒子，然后把盒子递给她。
　　樱子怔了怔，然后从他的手里接过盒子，默默地打开。
　　华贵雕镂的红木盒子盖，在她莹白的手指间慢慢展开，然后她看到了盒子之中，亮红色绸缎的映衬里，那十个漂亮陈列在一起的偶人……手指突然颤抖了。在朦胧的视线里，将手指抚上去……
　　大大的泪珠，终于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的掉了下来。
　　他心疼的望着她的脸，看到她抽出手绢来拭泪，笑也被苦涩禁锢住了：
　　“……喜欢吗？”
　　她却是灿烂地笑了一下：“喜欢啊！不过……”她蹙了蹙秀丽的眉头：“为什么只有十个偶人啊？”
　　“噢……我把那几个士兵放我那儿了。”他的脸微微泛红，显得很羞赧与拘谨。樱子微微一愣，然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拭泪的瞬间，脸不禁也渐渐的……发烧了起来。
　　这是订婚四年来仁一树第一次对樱子说情话。
　　少年很紧张地望着樱子脸上弥漫而起的云霞，然后再回过头去，内心无比的幸福，便像夏日的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的……向外荡漾了开来……

　　沿路有很多的村庄，民风十分淳朴。
　　姑娘们都脱了木屐到河边濯足，水珠在她们的指丫间欢快的跳跃了起来。
　　樱花灿烂地掩映着清澈的河水和蔚蓝的天空，樱子在车里望着那些嬉笑着的姑娘们，眼中也浮起一抹羡慕愉快的色彩。然后仁一树便叫车停下，在樱子诧异的眼神中，领着她从牛车走了下来。
　　樱子望着仁一树露出了微笑。因为一群武士在身后跟着究竟有些煞风景，于是他们才踩到绿色的草毯子上，仁一树便回身让武士们牵着牛车先离开。
　　他带着她从黑色的桥梁上走到对岸去，那湾清澈的河水自他们的脚下淙淙流过。河水两侧，凉风习习，绿柳荫荫。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群孩子们欢笑的声音，樱子和仁一树都诧异地回过了头，然后他们见到了孩子的手中牵引的线，以及在蔚蓝的天空中飘飞的各式各样的纸影子。
　　樱子的眼中放出光来了，她看到身边有一个洗衣的大娘，便脆生生的问：“大娘，这是什么啊？”
　　“啊，这是风筝啊。”
　　“哈哈哈哈！连风筝都不知道啊？”一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的孩子跑了过来，大约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光景，他一过来其他的孩子也都簇拥过来了，估计是个孩子王。
　　樱子并不害怕，仍旧站在仁一树的身侧，用友好的目光望着他们微笑着。那孩子王便回头让一个小男孩再拿一个风筝过来，亲自帮他们栓好了线，将线盘放到了仁一树的手里，然后说：“玩玩吧！”
　　樱子和仁一树面面相觑，拿着手里大红的鲤鱼风筝也不知道该怎么玩才好。然后那孩子王大大地叹息了一声：“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这么笨哪！看着！！”
　　樱子不服气地嘟起嘴，看着孩子王把风筝线给另外一个小男孩，然后便手脚利落的帮他们放起线来。他拿着风筝在芊绵的草地上一边奔跑着一边放飞，大红的鲤鱼风筝就乘着风升到了高高的天空上。樱子看着这奇妙的景象竟高兴得想要鼓掌，然后从孩子手里将风筝线接了过来，和仁一树一起放。
　　第一次放的风筝，在河岸边上。他们俩都是新手，不停地拉着风筝线想要后退，却老被繁复的衣服所限制着，不是绊到这儿就是绊到那儿，终于在退到一片杏林子旁边的时候，两人齐刷刷地摔到地上。
　　他们欢笑着起来，但风筝却落了下来，遥遥地向远方飘了过去。两人拉着手往那边开始奋力地追，却在绕过那片杏子林的时候，樱子又被衣服绊住了脚，扭伤了之后摔倒在地上。仁一树本来想马上帮她检查的，但是樱子却让他赶快去捡风筝。拗不过她仁一树只好往风筝落下的地方冲了过去，让樱子在杏林子边上等着他。
　　他从这儿冲过去，然后看到掩映着覆盖皑皑白雪的富士山，那飘飞的樱花林，那么温馨弥漫的粉红色。就在他拾起风筝正准备回去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樱花林中一个穿黄色格子和服的小女孩，那双正望着他的明亮而湿润的眼睛。
　　他匆匆瞥了她一眼，不敢待太久，便急急转身往樱子那儿奔过去。
　　他担心，樱子脚上的伤口，也害怕，她一个人在那儿会遇到什么不测。
　　他和千秋的第一次相遇，由是草草地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