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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无奈何处奈何伤 ...


  •   “辛衣,辛衣。”
      不用睁眼,只一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辛衣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可是,她并没有起身的打算,而是在草丛中翻了个身,将手中的书册随意朝头上一扣,遮住脸,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清晨的阳光没有什么温度,软软地照在人身上,还带着丝丝的凉意。辛衣就这样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居然就过了大半日,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天辛衣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去上朝。朝中新乱,大隋名存实亡,剩下一位只用来做摆设的新帝和一群惶恐不安的大臣。面对这番“新气象”,辛衣却总难以安然消受,心头好似压着什么,有些咯得慌,干脆连朝也不愿去上了,眼不见心为净。幸好朝中宇文家只手遮天,除了宇文化及,只怕也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过问这位“小爷”的闲事,于是辛衣乐得“赋闲”在家晒太阳。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血腥的屠戮后,此刻的宁静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当然,如果眼前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能暂时消失就更好了。
      “左翊卫大将军!左翊卫大将军!”
      辛衣刚刚合上眼,耳边那刺耳的叫喊声又源源不断涌来,大有不把她揪出来不罢休的劲头。可如果仔细听那声音,便已可明显感觉到外面那人的暴躁与耐心全无。照他以往的性子,能忍这么久不爆发,也还真是奇事一桩。
      辛衣藏身的地方正好介于假山与灌木丛之间,凭借着天然的屏障,极具隐蔽性,不留神的话一时难以发现。当下她屏低了呼吸,打定了主意继续装聋作哑,好不容易等那叫喊声渐渐去远了,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啊!”耳边冷不防被人大吼了一声,盖在头上的书被一把扯去,取而代之的是离昊那张放大的笑脸,他两手往腰间一叉,有些洋洋得意地笑道:“你居然躲在这里,可被我捉到了吧?”
      “你这死小子,乱吼叫个什么。”辛衣揉着耳朵,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回归本性,整天在她府里上蹿下跳,根本一刻都闲不下来。要是他哪天肯静下来读读书,写写字,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喊的是左翊卫大将军,又没有喊错。”他理直气壮的反驳。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什么左翊卫大将军,叫我名字。”辛衣顺手给了他额头重重一记。离昊纵然反应敏捷,却还是不幸中招,苦着脸连连揉额头,嘟噜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那么介意做什么?”
      她介意什么?辛衣在心里苦笑一声,是啊,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尽管这个称呼来得不那么光彩。
      兵乱之后,宇文化及假托萧皇后的诏令,立杨广的侄儿——秦王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接着他又大肆封赏:任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其余参与叛乱有功之臣,都各有封赏,辛衣便被加封为左翊卫大将军,而这个位置,曾经属于大隋最勇猛的将领——来护儿。
      封号仍在,物是人非。
      离昊在她身边找个位置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笑眯眯的侧头望她道:“辛衣,天气这样好,怎么窝在家里也不出去走走。”
      “心里烦,不想出门。”
      “烦?烦什么?”离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忽然眉梢轻扬,眼珠骨碌一转,笑道:“我们出去骑马踏青好不好,我听人说十里坡的桃花都开了,很漂亮的。我记得你在大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看桃花的吗?”
      “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辛衣淡淡说道。
      离昊怔住了,定定望住她道:“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揉揉他的头,却笑而不语。
      她不是不开心。她只是有些厌烦了,厌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杀戮与欲望。
      弑杀杨广后,宇文化及下令将杨广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包括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及其两个儿子以及十六岁的燕王杨倓。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这些人的全家老小,统统斩杀。只有秦王杨浩平时与宇文智及有来往,在这场屠杀中幸免于难。
      “是啊,最近真的杀了好多人,也难怪你不开心。”离昊抓抓头,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都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杀了,却偏偏留下一个杨浩,留下他就算了,还把他立做皇帝。辛衣,你说你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自己忙活了老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离昊有些迷惑的望向辛衣,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不错啊,有进步,居然懂得用成语了。”辛衣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离昊拧着剑眉,有些哭笑不得。原是高大粗狂的男子,被她的手掌一摸,顿时打回了原形,仿佛又化为了那只在她身边依恋不舍的小雪狼。
      “留着他,自然有留着他的用意。”在离昊濒临爆发的前夕,辛衣才笑着放下手掌,悠悠答道。
      “什么用意?”
      辛衣托着下巴,微微笑道:“当盾牌啊。”
      “盾牌?”离昊又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不懂。”
      辛衣解释道:“师父说,弑杀天子,终失民心,定然会引得群雄征讨,实乃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扶持杨姓皇族为帝,以为盾牌,暂缓祸事。”
      每当提起扶风的时候,辛衣的语气中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信赖和某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
      离昊忍不住又抓抓头,嘟噜道:“真是搞不懂你们人,做都做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有做过的样子,骗谁啊?”
      辛衣淡淡一笑:“权谋之术,本就如此。你看那太原李家,不是也扶持了侑儿为帝吗?”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却是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手心里握着的那片草叶也被揉碎。侑儿……李家……还有,他……
      离昊微微皱眉,伸手托住她的手,低下头,用衣袖将她的手里的残留的青草汁液细细擦去,叹口气,道:“反正,在你眼中你师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辛衣一怔,眼底的惆怅瞬时消逝,继而笑起来:“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师父,难不成听你这小子的歪理么?”
      见她护短护得理所当然,离昊一时更加郁闷起来。他瞥她一眼,将手垫在脑后,身体朝后一倒,仰头望向天际,长叹一声:“就知道你是个偏心的。”
      辛衣笑着刚想说话,忽然听得前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声:
      “辛衣!辛衣!”
      离昊闻声飞快地坐起身来,和辛衣对视了一眼。
      “今儿我这可真热闹了,居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辛衣有些自嘲的一笑,可见这“闲人”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享受的。
      来人显然很是急切,只一会的功夫,叫唤声便愈见清晰起来,且一声大过一声,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好像是你三叔的声音”,离昊眨眨眼睛,道:“要躲起来吗?”
      “躲什么啊?走,去看看。”辛衣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迈步自花丛中绕将出去,却正好与急冲冲闯进来那人碰了个正着。
      “辛衣,终于找到你了,快!快!”宇文士及顾不得抹一下额上密密的汗珠,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辛衣的衣袖,死死扣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辛衣还没弄清楚状况,整个人便已经被宇文士及拉着朝外走,她连忙问道:“三叔,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拉我去哪里?”
      “南阳,南阳她……”宇文士及急过头,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急得连连直跺脚。
      “南阳?”听到这个名字,辛衣心头一阵猛跳,反手一把抓住宇文士及,沉声道:“三叔,你别急,慢慢说,南阳她怎么了?”
      宇文士及定了定神,待到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时,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她被二哥派人抓去了,还有禅师。”禅师是他们刚满两岁的儿子。
      “二叔?”辛衣脸色顿变,“可知因何缘故?”
      “你莫非忘了,南阳也是杨氏皇族了么?”宇文士及凄然道,辛衣闻言身子一颤,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南阳,是杨氏皇族,更是大隋的长公主,她怎会不记得。
      眼下父亲正在大肆屠戮杨氏皇族,处处血流成河,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南阳的安危,只是她以为只要南阳还在三叔身边,在宇文家的庇佑下,便是最安全的,可终究,她还是料错了。
      宇文士及惨声道:“大哥不信任我,我没有办法护得南阳周全。辛衣,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求你帮帮三叔,去得晚了,只怕南阳她……”
      “我们走!”辛衣不等他说完,便朝离昊打个手势,疾风一般朝外奔去。
      当初宇文化及顾忌到宇文士及大隋驸马的特殊身份,因而在起事之时便将他排除在外,没有要他参与任何直接的军事行动。只有辛衣做了最坏的打算,恐万一起事失败会引来灭顶之灾,特意指派了一队亲兵暗中保护他们全家。只是,辛衣终究没有算到,最后伤害他们全家的却是宇文家自己人。
      “辛衣,我们要怎么做?”离昊问道。
      “直接去天牢,救人。”辛衣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先去找宇文智及要人,定然会被那个狡猾的二叔摆一道,还不如直接就深入虎穴,开牢救人。
      “要劫狱么?”离昊顿时兴奋起来。
      辛衣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皮又痒了么?”
      离昊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天牢,这个平日里关押最穷凶极恶匪徒的地方,此刻关押着的却尽是皇室贵族和那些不愿意俯身听命于宇文家的“政敌”。在这阴深黑暗的牢狱中,所谓的尊卑贵贱,等级阶层,早已经化为虚有,剩下的,不过是如何死去,如何消亡而已。
      看守天牢的乃是禁卫军统领尉迟林,此时他见辛衣与离昊旁若无人地策马长驱直入,心里不由得敲起了一阵急鼓,背脊上寒气直往外冒。
      眼下江都城里谁人不畏惧宇文家的张天炽焰,偏偏此时来的人还是宇文辛衣——宇文化及最宠爱的“三郎”,手握重兵的左翎卫大将军。话虽如此,思及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
      “卑职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辛衣勒住缰绳,定住马蹄,居高临下朝他看来,本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叫尉迟林如针芒刺身,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几乎有些站立不安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尚未及冠,俊美如斯,却偏偏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南阳公主和世子被关在何处?”
      尉迟林迟疑了片刻,答道:“就关在里间东首的牢房中。”
      “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啊——”尉迟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辛衣来此绝没好事,但却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当下颤声道:
      “大……大将军,这里头关押的个个都是朝廷钦犯,没有丞相的命令,放走哪一个卑职都是要掉脑袋的啊。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多多海涵。”
      辛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吓得尉迟林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但事关重大,当下也只得咬牙死撑着,惶惶低下头,不再敢迎上那凌厉的视线。
      “喂,接着!”
      尉迟林闻言下意识一抬手,只听破空风响,转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他定眼一看,只见牌上镀着“左翊卫大将军”几个鎏金的大字,当下几乎把胆也吓破了,捧着手上的腰牌如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战战兢兢道:“大将军,这……这……这如何使得……”这可是大将军的腰牌,乃是身份的象征,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我带走了,这个你留着,一切后果,自由本将军承担,你无须担心。”辛衣挑眉一笑。
      “啊?”尉迟林张大了嘴,僵住了。他原本已经陷入混沌状态的神经,被眼前那少年将军的灿烂笑容狠狠刺了一下,心跳不知怎得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看手中的牌子,又看看辛衣,背心冷汗哗哗直冒。这……这样也可以吗?
      尉迟林还在混乱间,辛衣却已经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进牢门,离昊朝着尉迟林挤挤眼,紧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尉迟林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原来这就是宇文家的三郎,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辛衣,那牌子就这样给他了?要不要我回头要回来?”离昊嘻嘻笑道。
      辛衣耸耸肩道:“那块破牌子,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
      那个抢来的身份,她不稀罕。
      刚踏进天牢,一阵彻骨的寒意便弥漫而至,相对狱外的春光明媚,这里便好似人间地狱,阴暗而潮湿,到处都弥漫着阴深血腥的味道,偶尔还拌夹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痛苦□□。
      狱卒将二人引到了一间牢房外,打开牢门后便很识趣地退到外间。
      牢中的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辛衣只刚朝里踏了一步,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南阳。”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牢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动也不动,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
      “辛衣,小心。”离昊有些担心,想拉她退出牢房,却被她挥手制止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能分辨出那熟悉的面孔。没错,那是南阳。
      此时她半靠在墙角,合紧了眼睛,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添了憔悴和疲惫,但衣裳整洁,身上并无血污,显然没有受刑,辛衣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晚来。南阳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入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紧促,额上尽是汗珠儿。
      辛衣探下身,将那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心里一阵难过。她总记得每次去南阳府上,小禅师总是会冲自己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说:“抱抱,抱抱。”那样稚气可爱,憨态可掬,叫人疼到心里去。他不过是一个才刚刚两岁的孩童,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受这牢狱之灾。
      她探手试了试禅师的额头,顿觉掌心下一片灼热。
      “先送禅师去看大夫。”
      离昊伸手接过孩子,英挺的眉却也忍不住蹙紧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辛衣回过头,目光停在南阳脸上,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南阳,南阳……”
      良久,南阳双紧闭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视线落到辛衣身上,黑湛湛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流光溢彩,目光那样陌生而冷冽。
      “南阳,你还好么?”辛衣见她醒来,不由一喜。
      “辛衣?”南阳艰难地挪动嘴唇,喊出她的名字。
      “是我。”辛衣一喜,伸手便要扶她起身。
      南阳却飞快地退缩了一下,如躲瘟疫一般,避开了她的接触,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短促:“不,你不是她。”
      “南阳……”辛衣惊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弹。
      “你是宇文家的人,你不是辛衣。”南阳死死地瞪着她,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辛衣,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全心信赖的人。而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亲手毁灭了我的家。”话到末时,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自持。
      “南阳,我……”辛衣待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为一缕苦涩。
      她要怎么告诉她,即使不是宇文家,大隋覆灭的命运也已然注定,即使没有她宇文辛衣,杨广依然会走向死亡。
      尽管这样的后果可以预见,但是,她还是宁愿这一天永不到来。即使是活在虚幻的梦境,她也希望南阳能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过着她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现实是那样残酷,可他们终究无法选择逃避。
      “南阳,跟我走。”辛衣咬咬下唇,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我带你回家。”
      南阳昂起头,凄然大笑,“家?我哪里还有家?我的家,早已经被你们宇文家的人毁掉了。”
      辛衣按住她的肩,用力地摇头:“不,你还有禅师,还有三叔。”
      “是吗?”南阳冷冷地笑了,声如寒冰:“可,他们都姓宇文。”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打在辛衣的胸口,那一刹那,她几乎无法呼吸,痛得闭上了眼睛。
      “宇文……宇文……”南阳的眼中没有泪,只是一遍遍的念着那两个字,纤细的肩战栗着,如寒风里的枯叶,那样无力而脆弱,她的嘴唇因为强抑悲伤和愤恨,被牙齿咬起了血痕,“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们,该有多好。我恨你们,我恨……”
      辛衣忽然抬起头,手指一动,按在她穴道上,南阳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她怀中。
      “南阳,你怪我也罢,我都要把你带回家。既然是我欠你的,那就好好活着,向我讨回吧。”
      她将头贴在南阳冰冷的额上,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难。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心竟似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南阳……
      ——————————————————————————————
      暮春的江南,草长莺飞,杨柳含烟。
      明明是在江南,可连着几夜,辛衣却总是梦见大兴城,想起那里冰凉的风、纷飞的雪、寂寥的荒野……想起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想起他低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仿佛又在此刻真切浮现。
      昭,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如南阳一样恨我吗?
      你,会原谅我吗?
      不,昭,你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红满迳,如散了一地的胭脂泪。辛衣抱着一壶清酒,背靠着桃树,在花下默默地独饮,看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也仿佛落入了她满是烟云的眸子里,散也散不去的怅惘。
      “不要喝闷酒,会伤身体的。”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住她肩头。
      她抬起头,眼中的雾气稍霁,轻声唤道:“师父。”
      夜色中,扶风一身简洁宽大的玄色布衣,如雪如月的容颜,东升的明月在他的面前,仿佛光芒不再。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也没有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任何岁月的印痕。
      “师父,你几时回来的?”她半眯了眼,冷风吹过,染起颊边浅浅的红,映着满树的桃花,灼灼其华,绚烂似霞。
      “刚回来,便看见你了。”
      幼时,每次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来找扶风。即使碰到他不在,她也会默默在他的院子里等候,仿佛只要是沾染了他气息的地方,便有种莫名的力量,可以叫她安心下来。
      扶风微微蹙眉,将她手中的酒坛拿过,伸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道:“醉了么?”
      “是啊,师父,我醉了。”她呢喃一声,抱着扶风的手臂,不愿松开。他微微一笑,待要抱她回房,却没提防她借机将整个身躯蜷进了他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扶风的身躯僵住了,半响没有反应,可最终他并没有抗拒这样的亲密,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摸摸她的头,唇角的笑里掺杂了些须苦涩。
      辛衣将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任鼻翼间那熟悉的气息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一点一点将她包裹。
      “师父,你知道么,南阳说她恨我。”
      “恩。”若非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会如此紧张地从大兴千里迢迢的赶回江都。只记挂着,如果自己不在她身边,她又会一个人强压下那些烦恼,宁愿伤了自己,也不吐露半分。这个倔强的少年,总是叫他心痛。
      “师父,我还是做错了么……伤害了那么多人,伤害了南阳……”
      “不。”他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发,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有你的立场,她有她的命数,人世间最难的便是无可奈何,不论是非,无关对错。”
      她忽然笑了:“离昊总喜欢说我护短,其实,最护短的是师父你啊。”
      他笑而不语。
      “可是,如果可以,我绝对不想伤害南阳,绝对不想……”
      “我明白。”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孩子。尽管有一天,这会变成她的致命伤。
      “师父,什么时候我们回大兴,去看看侑儿好吗?”
      “好。”他轻声答道。
      “可是,要是侑儿也恨我,那该怎么办……”她慢慢合上了眸子,“师父,你说,如果我真的醉了,一觉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南阳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会和小三叔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傻孩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慢慢地,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逐渐细不可闻,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扶风默默揽紧了她,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累了,便歇歇吧,师父会守着你。”
      银河横亘天空,夜风微凉,银色的月光泻了一地的幽凉,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长长。

      一阵风刮过,花落满地,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扶风正起身,手轻轻一摆,一条黑影顿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单膝下跪,朝他恭敬行礼:
      “见过主上。”
      “大兴那边的情况如何?”
      “禀主上……”那人刚要说话,扶风却察觉到怀中人儿细微的动静,眸子顿时一沉,那人善于察言观色,当下立刻噤声,好半天,方见扶风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人压低了声线,道:“禀主上,日前李渊以世子建成为左元帅,秦公世民为右元帅,督诸军十馀万人朝东都而去,打着救援东都的旗号,欲与瓦岗一战。”
      “是么?”扶风唇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那东都做何反应?”
      “东都现在乱成一片,有人主张联合瓦岗抗击唐军,有人则认为唐军可信,应当先两军一同对付瓦岗,再做下一步打算。”
      扶风沉吟不语,似是有所思。那人也不敢惊动,只在一旁静候。
      半响,扶风抬起头,说道:“你先退下罢,继续待在李渊身边,监视那边的情况。”
      “是。”
      黑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诺大的庭院霎时又寂静了下去,一时间,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呼呼而过的声音,辽阔,悠远。
      扶风修长手指拂上辛衣的眉间,细细将她无意识蹙起的眉轻轻抚平,说道:
      “出来吧,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月光下,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
      “我可没有兴趣偷听你的秘密,”离昊耸耸肩,道:“谁叫你和辛衣在一起。她在这,我就不走。”
      扶风站起身迎向他,目光异常复杂,冷冷的融在月色里,叫人看不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离昊甚至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可一切都是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没有发生,扶风只是将怀中熟睡的人儿递了过来,神色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的寂寥:
      “好好守着她,别再让她一个人。”
      离昊小心翼翼地接住辛衣,待要转离开,却又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我知道你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扶风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我是讨厌你,非常讨厌。”离昊冷冷道:“可是,辛衣喜欢你。为了她,你必须要让自己好好的。”
      夜风中,扶风侧过身,宽大的玄色长袍迎风展开,冶姿清润,宛如神仙般的风华。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目光却犀利如剑,其寒若冰:“放心,只要她还在,我就绝不会离开。只是,你不要因为留在她身边,就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哼,忘不了!”离昊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不过是条命,你什么时候要,拿去便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拖啊拖,拖啊拖,于是乎,我某日屈指一算,万分惊愕的发现,偶。。。偶居然有五个多月没有更新了,天啊~~~~都快没有脸见大家了,但是为着6月份更新的承诺,偶还是拼死来了(当然,锅盖是一定要顶着的,大家,尽量轻点砸啊~~某逍已经知错了)
    废话也不多说了,只是估计到大家前面的情节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所以,还要辛苦追文的亲再倒回去看看前面的章节,咳咳,那么,我就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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