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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銮一夜听风雨 ...


  •   那天晚上,辛衣睡得很是不安稳。可能是因为天气太过躁热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笼上的熏香气息太过浓重,耳听得外面的更鼓已经敲了三响,意识却仍是处在清醒的状态。所以当家中突然出现异样的骚动时,辛衣一下就敏锐地察觉了出来,她坐起身来,侧耳听了一下,感觉到这声音的来源地正是爷爷宇文述的房间,一时好奇心起,于是胡乱穿起外套,悄悄溜出了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日间的闷热早已被略带点凉意的夜风所取代,天上有淡淡的弯月,将辛衣小小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
      宇文府的东院是类似于四合院一样的格局,辛衣的房间与宇文述、宇文化及的房间各占据了院子的三角。辛衣悄悄靠近宇文述的房间,小心地猫腰下去,将耳朵贴上窗弦。
      “什么?太子殿下要父亲您此刻马上到仁寿宫?”辛衣的耳刚刚贴上窗,便听见爹爹的声音传了出来。
      “殿下信里说的很清楚了,情况危机,刻不容缓,我们必须马上赶进宫与太子会合。否则……”
      “殿下真的如此大胆,居然对宣华夫人做出无礼之事,要知道,那可是皇上宠辛的妃子。”
      “殿下的性子,我们都知道,他虽平日里喜好女色,但是却绝不是一个在关键时候沉不住气的人。这件事情,恐怕其中另有内情。十之八九,与杨勇离不了干系。”
      “现下皇上大怒,居然派人去召杨勇进宫,难道是要改立太子不成?”
      “哼。只怕这圣旨,永远也都不了杨勇的手上了。化及,你拿兵符去调集禁军人马,协助杨素大人拦截出宫传旨的人,我立即赶进宫,与殿下会合。我们立即分头行事!”
      “是。”
      门猛然被打开了,辛衣还没来得及躲闪,整个人却已经暴露在了他们面前。
      “辛衣?你怎么在这里?”宇文述与宇文化及诧异地望着辛衣。
      “我……我……”辛衣支吾了几下,道:“我也去。爷爷,爹,是太子殿下有事吗?我也可以去帮忙的。”
      “你?”宇文述皱皱眉头道:“辛衣,我们是去办正事,你留下,好生待着,那儿也不许去。”
      “我……”辛衣还待争辩,宇文述与宇文化及却已经撇下她急匆匆地往外赶去。
      夜风习习刮过,走廊上那一只只灯笼迎风轻晃着,摇曳的烛火隔了暗黄的灯面披洒下来,映得人心中有些闷闷地。辛衣听着那一阵阵的喧哗声由内向外传去,仿佛自己被排斥在了所有的热闹之外,感觉受了冷落。
      她坐在石凳子上,望着天上的弯月上发了半响的呆,忽然跳起身来,大步往马厩走去,唇角轻扬起来:“哼,不让我跟去,可我偏生要去瞧瞧。”

      鲜卑一族,天生勇武,很少有不好马的。辛衣家的马厩至少有上百匹马,都是宇文化及从各处收罗到的良种俊马:乌骓,赤兔,绝影,爪黄飞电,的卢,赭白,狮子骢……匹匹都是价值连城,世间罕见。除去负责驯马的马师外,还有专门照顾马匹的马倌,一天分值几班伺候马儿们,精心细致,简直比伺候大爷还要周到。今天晚上,轮到守夜的正好是辛衣的专用马倌——小六。他好不容易清洗完马厩,添好草料,刚才在马厩旁的小棚中躺下不久,便被一阵马嘶声给惊醒了。
      小六揉着困倦的眼,点起灯笼,探出头来,却不想正和辛衣亮晶晶的眸子对上,当即吓了一跳,叫道:“呀呀,我的三少爷啊,您这么晚要牵马去哪里啊?”
      辛衣竖起手指:“嘘!不许大声嚷嚷!少爷我出去遛遛马,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罢牵出自己平日里骑惯了的那匹黄骢骠,一手勒住缰绳,脚一蹬马踏,飞身上马。小六急得头冒冷汗,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他知道,这个“小三少爷”的脾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想要拦下她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是要是就这样让她出了门,万一出个什么事,老爷怪罪下来,自己的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放心啦,你小睡一下,估计一梦未尽,我便已回来了。”辛衣轻笑一声,马鞭一扬,卷起一阵疾风,转眼间一人一马已消失在黑暗中。留下那个哭笑不得的小马倌,哀叹道:“我的小少爷啊,您就这样跑出门,我那里还敢睡觉?不吓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大兴城的夜,静谧的令人窒息。以大隋的律令,夜间要实行宵禁,过了三更天,寻常百姓一律禁止出行。宫城、皇城、郭城各区域之间也有严格的通行禁令,不可随意走动。可是这一惯例,对于宇文家来说,当然也是不起作用的。辛衣身上不仅有宇文家的特制印玺,还有东宫赐给的通行门牒,无论何时都可自由出入京城的三个区域,不受约束。只不过她平日里少有机会用到这些东西罢了。
      夜晚的风,轻轻柔柔地拂在辛衣的身上,凉爽中还带着些许夏花的香气,辛衣轻吸一口气,策马奔驰,待出得亲仁坊,前方便已是通往宫城与皇城的分叉路口,辛衣略一迟疑,调过马头弛上前往宫城的官道,马速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越靠近宫城,辛衣心跳就越快。这几年的严格训练,已经让她有了战士般的自觉——对于外在危险有一种异常敏锐的嗅觉。这微妙的感觉与她心中的兴奋交织在一起,使她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整个宫城的外围静悄悄的笼罩在黑暗之中,与宫城内的灯火辉煌构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四周的空气是那样的压抑,似乎有氤氲水气在逐渐润化,使那种不安的氛围逐渐蔓延开来。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宫城内驰出,穿破夜幕,直奔这方而来,辛衣远远望见马上两人都身着朝服,显然是有官阶在身的朝中大臣,且品级不低。她还在疑惑间,两骑已逼近,速度之快,几乎使人来不及避让,好在她反应敏捷,赶紧勒住缰绳,纵马往旁边一闪,这才勉强让开。
      “拦在路上,不想活了吗?”双方擦身而过时,对方马上一人丢下一句话,他狠狠瞪了辛衣一眼,待瞧得她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时,不由一楞。
      辛衣这一闪太急,手心生生被缰绳勒出了几道伤口,痛倒是不痛,可是却惹得她好不气恼,心想:“这大路难道是你家修的不成,凭什么我就站不得?”
      这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意气少年,心里那存得下半点委屈。只见她探手从马鞍的箭筒里抽出一只箭,上弦开弓,对准其中的一匹马的马腿就是一箭,只听马儿一声长嘶,单蹄跪地,一下子将马背上的那人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怎么了?”另一人大吃一惊,显然对这突发的状况有些发怵。
      “见鬼了,这马怎会突然失蹄?”摔在地上那人站起身来,一身的灰,狼狈无比,他一眼看见马腿上那只箭,大吃一惊,道:“这……这是……”
      忽然看见在一旁偷笑的辛衣,他醒悟过来:“原来是你这小娃娃在搞鬼!”
      “正是少爷我,你待怎样?”辛衣狡黠地一笑。
      “你!”元岩被气得哇哇大叫,几乎要冲上当场教训那个顽皮的小鬼。
      “元岩,事情紧急,刻不容缓,赶紧上马赶路要紧,马可还行得?”马上那人似焦虑非常,见辛衣只是一个小娃娃,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马倒没伤着很深,只是恐怕行不得远路了。喂,小娃娃,你弄伤我的马,就拿你那匹来赔吧!”那个名叫元岩的人声音好是洪亮,在夜间听来分外刺耳。
      辛衣嘻嘻笑道:“想要我的马,有本事就自己来取吧!”
      “你这娃娃如此托大,不要以为我不敢!”那人大怒,待要上前和辛衣理论。
      “元岩。”马上那人焦急地制止了地上那人的行动,急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一个小孩子磨蹭。”
      “可是这娃娃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马上那人眸子冷冷往辛衣一扫:“正事要紧,少与不相干的人纠缠。”
      “是。”元岩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过头狠狠白了辛衣一眼,辛衣也不甘示弱地回他一个鬼脸。
      “你们谁也别想走。”
      一个冷冷的声音划破夜空,薄薄的夜幕中,一群黑衣黑甲的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前方。
      “你……你们?”马上那人声音颤抖起来,环视来人,忽然把视线定在了为首那人的脸上,惊呼一声:“宇文化及?”
      辛衣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爹爹,心中一跳。只见宇文化及一身黑色的禁军服,坐在一匹黑马上,整个人似包裹在了黑暗中一般,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压迫感。辛衣从未见过这样的爹爹,更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气,她心中忽然升上一股透心的寒意,握着弓箭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柳述大人,元岩大人,这么晚了,你们不在宫里伺候皇上,是要去哪啊?”宇文化及的声音冰冷地如严冬的冷风。
      “我们奉旨出宫,你等速速让开。”柳述怒道。
      “奉旨?”宇文化及冷笑道:“太子有令,今夜一律不许人出宫,违令者斩!”
      “大胆,宇文化及,你敢阻拦圣旨吗?”元岩性子比较烈,几乎要跳起来。
      宇文化及冷笑几声道:“圣旨?别拿圣旨来吓唬我,我看,你们手上的拿的根本就是假圣旨!假传圣旨,其罪可诛九族。来人啊,给我拿下!押回大理寺!”
      “好你个宇文化及!信口雌黄,目无王法,我看是你才要谋……”
      话音未落,只见剑光闪过,鲜血四溅,一颗人头已落在马下。
      柳述望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阵眩晕,几乎栽下马来。
      “如有阻碍禁军行事者,斩立决!柳大人,得罪了。”宇文化及剑峰冷,笑更冷。
      那人头一直滚到了辛衣的马下,眼犹圆睁。辛衣胃中一阵翻滚,拳不自觉地收紧、收紧……
      “宇文化及,你、你居然未经收审便私斩朝廷命官,眼里可还有王法?”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道:“柳大人,所谓法从来都是强者之法,败寇那有资格论法?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柳述面色惨白,喹然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圣旨,面向东方,凄声道:“大事不成,愧对主上,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本以为可以就此彻底扳倒杨广,却没料到他们的反击来得如此迅速,自己还是小看了杨广,更小觑了杨广周围那群如虎狼般的臣子。成大事便要心狠,怪只怪杨勇的心实在太软,否则,他们又怎会失去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终落得如此境地。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宇文化及做个手势,几名禁军已将柳述拉下了马。
      “宇文化及,你不要太得意。我们的今天便是你的明天,杨广今天这样对付他的父兄,明天就能这样对付你们。看着罢,看着罢……”柳述象诅咒般,一字一句,在风声中呼啸着。
      “拉下去,关进死牢。”宇文化及冷冷发出命令,根本就不理会他说了什么。
      转眼那卷黄色的圣旨已经握到了宇文化及手中,他慢慢展开卷轴,一行行字望去,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辛衣刚想乘机转马溜走,却听得一声呵斥:“站住。”
      辛衣只好勒住马,乖乖回头:“爹。”
      宇文化及锋利的眼光扫过她的面:“人既然出来了,还想去哪里?”
      “我……”辛衣眼睛望望那马下那滩鲜红的血迹,手仍在颤抖。
      “你怕了吗?”宇文化及眉一扬。
      “我才不怕!”辛衣胸膛一挺,怎么也不肯示弱。
      “那就好。我宇文家,可没有无用的胆小鬼。”宇文化及一扬马鞭:“跟我来。”
      数十黑衣黑骑紧随后,卷起漫天尘土。辛衣一咬牙,策马跟上。
      穿过宫城的围禁,走过一条长长的马道,便进入了皇上养病的仁寿宫。此时的仁寿宫灯火通明,到处可见黑甲白羽的禁军,处处都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辛衣从未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入宫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她眼前还未分清哪里是楼阁哪里是亭台,似乎到处都是飞角重檐,在那重重灯火的映衬下如蒙着层淡淡忧郁紫霭,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仰望天空无声倾诉。这里就是当今皇上住的地方吗?
      宇文化及带领禁军行致正殿,做个手势,众人立即分散开来,加入到围护在大殿的四周的军队中去。辛衣则跟着父亲下马立到了一边。
      眼前的那座大殿,高大而庄严,如一同一只巨大的雄师,盘踞着,沉睡着,虽没有醒来,但却仍使人感受到它的威严。殿前,已经有数百人围聚。人们都凛声屏气,垂手站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听不见一丝嘈杂与声音,安静得近似于诡异。
      辛衣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爷爷,也看见了一些平日里经常往来于宇文府的熟识的面孔,还有那个立在灯火的中央,被众人拥簇着的那个人——杨广。
      只是这时的他,看起来和爹爹一样的陌生,脸上看不见半分表情,没见喜也不见悲,就这样淡然而残酷地注视着大殿的门,动也不动。
      这门的那边,有什么呢?
      辛衣很想问问爹爹,可是当她转过头,却发现宇文化及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他远远地望着杨广,那笑仿佛是讽刺又仿佛是鄙夷。
      辛衣又一次楞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这样看太子殿下?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她越是想知道答案就越不得其解。
      良久,殿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在仁寿宫的上方响起:
      “皇上驾崩了——”
      话音未落,杨广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咽喉中发出一声哀号:“父皇——”其他人也齐齐跪倒在地,黑压压的满地,响起哭声一片。
      杨坚死了。那个亲手建立了大隋的人,那个为百姓带来短暂盛世的帝王,在这个纷乱的夜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辛衣仍是楞楞注视着那扇门,手心却已经冒出了冷汗。没有人告诉她,在刚才那个时间里,这扇门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突然感觉到恐惧,一阵阵寒意从心底涌出,身体怎么也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皇上遗昭,由太子即位。”
      最后这一声,如冷冽的利仞,穿透了众人适才做出的悲撼,仿佛前个坏消息的到来只是为了映衬后一个好消息的快意,转瞬还是悲哀痛哭的人们已经调转身躯,面朝杨广拜了下去,齐声欢呼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喊声在空中久久地徘徊着,在一个宫殿和一个宫殿之间回荡着,透过薄暮,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杨广在欢呼声中仰起了头,他眼中的泪然未干,可脸上却已不见了悲伤。他就这样慢慢立起身来,如同一个真正的帝王般,接受着众人的朝拜。
      辛衣也站起了身,凝望着那个骄傲的帝王。
      “辛衣,你看见了吗?”宇文化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就是天下人都企求的最高的宝座,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它更近,终有一天……”

      隋仁寿四年,公元604年,隋文帝杨坚崩于仁寿宫,太子杨广即位,史称隋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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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銮一夜听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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