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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此情可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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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典》载:“坎,道化为德,上善若水。”坎神,乃有之界的教化之神。太无之道,尚虚,守静,自然无为。九神循之,“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九神非神,以其不主宰也。坎神继承上古时代人类文明之大成,其知识与智慧如同甘露,在广袤的有之界点化万灵。坎神的形象苍颜白发,长眉长须,于无边的星空下负手仰望,手中有卷焉。坎神说:“你们看桃树和李树,既不招摇,也不言语,但因为结满了累累的果实,树下自然就会被踩出小路;巍峨的高山让人仰望,宽广的大道使人遵行——知识与德行也是如此。”又说:“你们当勤于学习,将自古及今的知识薪火相传;你们当上下求索,永不失婴孩般的好奇之心。我从不怕你们知道的过多,只因知识像水,洼地才会充盈;而知识与道,如川谷之于江海。”坎神与离神、震神并列有之界的三大人神。《法典·九神行传》中记录他穷经皓首,以身教人;与艮神多有不同,却甚相和。】
尼科拉斯一双凤眼斜飞入鬓,身材高大,一身笔挺的戎装衬得英气勃勃,脸上虽然挂着招牌式的傲慢神情,却让人兴不起厌恶之心,但觉凌厉逼人。
偃月定定地看着他,将觉时间有些过长的时候,转回了脸去,淡淡地道:“对不起,我已经忘了。”一缕青丝斜斜拂过脸颊,说不出的凄清意味。
听了这句明显的假话,尼科拉斯倒也没有发作,反而悠悠地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可惜啊,可惜,古华夏的剑法何等高妙,直教天地为之动容,如今已湮没无闻了吗?”
偃月依旧淡淡地道:“华夏已灭,吾人为奴,夫复何言。”说着牵起仪洛的手就往后台走去,他双手依然被笨重的锁具拷着,走动中发出啷啷的声响。
尼科拉斯干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哎,真为教你剑术的那人感到不值。”说着摇了摇头,连道两声“不值啊不值”。
听到这话,偃月霍地转回头来,道:“此话怎讲?”
尼科拉斯一笑,道:“想当然耳。世上能得古华夏剑法真传的又有几人?教你的那位定是高人无疑,真正的高人必怀大志。但不管何等的大志寄托在你的手中,如今看来都是付之东流了。”
偃月“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你知悉些什么,又忖度些什么。但你若要激我出手而羞辱于我,却是痴心妄想。恕不奉陪!”说完举步又走。
尼科拉斯看着他孤独又骄傲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迈上一步,伸手去抓,却徒劳地停在半空,但觉一份压抑的、久已忘却的情绪充塞胸臆,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若能在剑法上胜得了我——以阿斯坎尼亚之名,赐你两人自由民身份!”
此话一出,全场耸然而动。要知道非自由民得赐自由之身固然能摆脱残酷的命运,但毕竟只是跟普通人平起平坐而已,倘若在自由民之前加上阿斯坎尼亚之名,那便不啻于麻雀变凤凰般的飞黄腾达了。
偃月戛然停住了脚步,嘴上念着“阿斯坎尼亚,阿斯坎尼亚……”,突然双手扶额,眉头皱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最后连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仪洛在一旁焦急地问着:“偃月,你怎么了?偃月?”
偃月勉力镇定下心神,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我不要紧。”转头对尼科拉斯道,“在场的都是见证。若是我胜了,我们两人都得自由之身?”
尼科拉斯见他回身,心中喜不自胜,脸上却故做平常,点头道:“没错,前提是你要胜得过我。”
偃月走到人贩头子古拉姆面前,伸出手道:“我的剑,拿来!”
古拉姆见他走来,不由得往后缩,道:“什……什么你的剑?”
偃月冷着脸道:“怕什么怕,只要我得自由,你的死期自然到来,现下还用不着担心。拿来!”
古拉姆向尼科拉斯看了看,尼科拉斯道:“奴隶是我的,奴隶的财产更是我的。”古拉姆只好在身侧的袋子里摸出一个尺长剑柄,不情不愿地交在了偃月手里,但见剑柄上镌着古朴的花纹、隐隐泛出一层黯淡的铜绿之色,显然是一件年岁久远的不俗之物。
“嗡——”的一声轻响,红光吞吐,一柄赤色的等离子光剑在偃月手中轻轻巧巧地挽了半个剑花,粗长的镣铐哗啦掉在地上。
等离子光剑的剑柄既是能量发射器,又是持剑者的精神感应装置,能量强度、剑身锋锐程度与持剑者的精神状态成正比,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让光剑锐不可当、削铁如泥。长期修行的剑客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光剑的能量输出,至于剑术宗师,则达到以灵力御剑,以致人剑合一的境界。但在失落的一千五百年后,可以称得上“宗师”的人物,举世未之闻也。
偃月一袭红衣跃回舞台中央,赤色长剑倒提在手中,这么俏生生地一站,当真是人美如花,剑气似虹,登时博得台下一片喝彩。
尼科拉斯脸上依然带着轻浮的笑容,道:“君子之剑乎?王霸之剑乎?”
君子以剑会友,点到为止即可;霸王仗剑征伐,必要决出胜负雌雄。
偃月道:“素昧平生,谈何以剑会友?况且胜负之间牵系着生身自由,我必当倾力以赴,你也无需剑下留情。”说完光剑空劈两下,划了个大大的叉号,其中的敌意不言而明。
尼科拉斯苦涩地道:“好一个‘素昧平生’。你既然如此决绝,来,让我看看你是否还记得从小浸淫的古华夏剑法。”
偃月不理会他话中的隐义,暗暗调理呼吸,腿成半弓,脚尖左磨,食中两指捏成剑诀,长剑向右平平举出,姿态古朴苍劲,正是一招“苍松迎客”。
观众们见美人摆出一副似舞非舞的奇怪姿势,虽然不懂其中有何关窍,却也觉得美观大方。反观尼科拉斯,看到偃月的起手式,心满意足地点头,身子斜了斜,单手向美人轻轻挑出了长剑,道:“不错。进招吧!”
“苍松迎客”使出来,乃是非常尊重的起手式,意下是敬请对方出招,尼科拉斯作如此回应,可说是十分的轻佻无礼了。
偃月将平举的长剑缓缓收回,翻而向左,随着脚下步法的左移,长剑在胸前横划一道,带出一道弧形的剑光斩向尼科拉斯的腰肋,随之提气上举,如一道青烟袅袅上升,当面护住了门户。这招叫做“大漠孤烟”,宏阔稳重,兼而有之,可以说摆出了堂堂之阵,正正之师。
尼科拉斯在偃月横剑之时顺势撤回半步,以避免两剑相交,却仍然随随便便地站着,嘴角是欣赏的笑意,心里却已思如潮涌。
偃月身法不停,第三招“洞庭湖波”已使了出来,但见一柄长剑如风动湖水,秋波乍兴,剑尖上下颤动,来势虽让人难以捉摸,但气度沉稳大气,仍不失为正大光明的进招招式。
湖波层层叠叠地向尼科拉斯推衍过来,尼科拉斯瞧的精准,在偃月的剑尖抵达前襟半尺之处,倏然向后错出半步,正卡在“洞庭湖波”剑势已老而新招未生之际,表面上固然凶险,却更能显出自己的游刃有余。
不料那柄赤色的长剑竟然在半尺开外陡然上刺,如一条毒蛇突然暴起,直攻尼科拉斯的面门。剑招之刁钻狠辣,用心之阴险恶毒,尼科拉斯全身汗毛直竖,观众们在大屏幕上看得真切,全场发出“哦”的一声惊呼,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不忍看下去。
眼见情势危急,尼科拉斯硬生生使出“铁板桥”功夫,下身不动,上身大幅后仰,同时力贯右臂,手中长剑向外挥出。两剑相交,一声沉闷的巨响,红色的身影被这股巨力激荡得远远飘了开去。
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招,尼科拉斯背上沁出了冷岑岑一层细汗,军装最上面的两粒纽扣却被削了下来,乒呤乒呤地掉在地上打转。
适才间不容发的一瞬,只要尼科拉斯慢得半刻,便是杀身之祸,求生意志的催动下,在挥出的剑上贯注了十成劲力。看到偃月脸色惨白的站在远处,憔悴的模样似有不支之像,尼科拉斯甫脱鬼门关,余悸尚未平消,却先担心:“该死!这一剑太重了,他没受什么内伤吧?”转念想到对方的狠毒,又暗骂自己:“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素来便是如此,我又不是今日方知,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该存有万一的希冀。”
全场观众都在为刚才的凶险一幕抚胸平息,仪洛只在几步之遥,更是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觉被吓出去的三魂七魄还在荡悠悠的收不回来。
偃月以剑支地,惨笑道:“你不是想看古华夏剑法吗?这三招加一招就叫做‘先礼后兵’。哈哈哈。”
尼科拉斯缓缓直起身来,道:“原来如此。我一向吃亏不长记性,这次可受教了。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今日,定然又要对我大大地失望。”
偃月听到后面一句话,脸上登时如罩寒霜,挥剑便攻了上来。尼科拉斯不再退避,格开来剑,反手还了一招。两人你来我往,激烈异常地斗在了一起。
偃月攻势如风,一招使出,只要对方应对得法,露不出破绽,立即转换下一招,每一剑从不用老,转瞬之间怕不已出了百余招,手中一柄变幻莫测的长剑如灵蛇狂舞,如赤霞遄飞。
尼科拉斯脚下踏着沉滞的步法,手上见招拆招,一柄长剑使的严丝合缝,将偃月的繁复攻势一一化解。
一盏茶过去,尼科拉斯青光剑上的劲力愈加浑厚,每一次挥击都荡起一股烈风,将偃月逼退开去。偃月的剑法则越来越快,脚下稍沾即走,身形略不停滞,每一次舞剑而上,往往甫一接触便立即飘开,以卸去对方的反击之力,一头长发也随着矫捷的身姿在空中飘舞。
到得后来,偃月飘逸的身形倏来倏往,趋退若神,众人只看到一片绛红的云霞在台上翩飞。反观尼科拉斯,脚下的移动越来越慢,身法凝重如山,手中一柄青光剑使出来似有千斤之重,往往看似笨拙地架出一剑,双剑相交,便是沉闷的一声巨响。
情之为物,发乎心腑,散入百骸,任你再怎样掩饰,总要有流露出来的时刻,总要有着于形迹的地方。但两人斗到现在,尼科拉斯心里越来越是绝望:对方的剑招中体会不到任何自己所熟悉的感情,甚至连常人该有的喜怒找不到,只是一味的杀、杀、杀!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具空空的人偶,又或者是一座自己都看不透的冰山。
尼科拉斯心中喊着:“老天,把那个原来的他还给我!”
偃月再一次飘身而进,尼科拉斯右臂横扫,长剑自外向内回圈,青光陡然暴长,划出半个弧形将偃月圈在门户之内。偃月眼见后路被封却处变不惊,右脚尖在地下轻点,左脚飞踢对方下颌,同时身子向后空翻出去,连消带打之间就要让尼科拉斯这一招再度无功。
哪知尼科拉斯只是虚招一晃,剑上青光突然消失无踪,眨眼之间又从绝不可能的方位出现在了两人之间,“当——”的一声闷响,尼科拉斯已用长剑扣住了偃月的三尺龙泉,随之运力下扳,将整个人也留了下来。
两人几乎面对面的对视着,尼科拉斯看着那双烟笼雾锁的眼眸,痛心地道:“别说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别说你已经忘了我……十年了,我日日夜夜都在忍受这份刻骨的折磨……”
偃月迎着对方火一般燃烧的双眼,本能地、逃生似地就往后躲,尼科拉斯却反向将其往怀里拉。偃月一掌拍在尼科拉斯的胸口,借力飞出,连退好几步,直到两丈之外方才站住,气息连着心绪却已像风中的柳絮一样凌乱。
尼科拉斯一步一步向偃月的方向走来,道:“你不记得我,也该记得这柄剑,你不记得这柄剑,也该记得这柄剑使出的剑法……”
偃月摇着头大声道:“我不记得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要过来!”
尼科拉斯仍旧不停地逼近,道:“你忘了,我还没忘。那些小时候的日子清晰得像昨天一样……”
偃月向后退两步,已踩到了舞台的边沿,颤声道:“不要再逼我了!”
尼科拉斯深深地看着他,道:“我要让你记起来,记起我!记起那个教我们读书写字、习武练剑的人,那个人叫东方轩!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偃月一声清啸,一人一剑如狂风般向尼科拉斯袭去。
尼科拉斯手中长剑轻振,凭空生出一股雄劲的罡风,以同样的招式迎了上去。
霎时之间,偌大的舞台上剑气纵横,寒风萧萧。两人剑法上的招式不仅一模一样,连剑上发出的凌厉气劲也是如出一辙。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如风雨骤至,但闻鏦鏦铮铮,金铁齐鸣,间或隆隆轰轰,樯倾楫摧。其萧瑟处,如踏进凛冽的深秋;其苍凉处,如身临莽莽的大漠。
众人只觉冷风扑面,寒侵肌骨,不由得裹紧身上的衣物。
“法西斯恶棍”的人贩们本来还站在台上观望,后来也慢慢地缩到了铁囚笼后面,不料两团剑光突然滚近,半边铁笼直接被卷了进去,随之便如纸糊的一般被削了个粉碎,众人贩看到这一幕,长大了嘴巴,矫舌不下,转瞬之后屁滚尿流地往后跑。
古拉姆却如痴呆一般站在原地,对众人贩的呼叫充耳不闻,“三叉戟”和“斧头”慌忙跑回来,连拉带拖地把他弄到了安全的一角,却听他上下牙齿“格格格”不停地打颤,嘴里不清不楚地道:“‘风飘雨潇一十三式’,不会……不会错的,这是‘风飘雨潇一十三式’!”
偃月感受着两人剑法中那辽阔、萧索、孤独、悲凉的意味,想起埃米尔教她的那首歌,这时触景生情,不由得轻声唱了起来:“人人尽道天涯好,风也飘飘,雨也潇潇,尔来半生是飘摇。世间事,人情淡,竞夸奢豪,不若浪舟从此去,天水共澹澹,云路何遥遥……孤愁千万里,一杯待酒浇……”
待到一片惨淡烟云、寂寥山川倏然散去,偃月的长剑被尼科拉斯格在胸前半尺之处,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尼科拉斯看着那张剧斗之后嫣红的脸庞,温柔的情愫如三月的春水溢满了心房,“呜”的一响收起光剑,轻声道:“偃月,跟我回去,好吗?”
在信与不信间犹疑,在爱与不爱间徘徊,是就此沉沦?还是继续自我放逐呢?又或者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永恒呢?
我们已不知道那一刻偃月想了些什么了。
眼中寒芒一闪,偃月手上再度发力,赤红的光剑朝着尼科拉斯的心口便刺了下去。
“滋——”。
尼科拉斯的卫队在其第一次遭险的时候未能及时救援,早已在台边伺机多时,此次岂能再度无功?
电枪的强大电流发出怪异的声响,偃月应声倒地,陷入全身麻痹状态,半分也动弹不得。
尼科拉斯拽起偃月的衣领,双手剧烈地颤抖,口气无比寒冷,道:“你以为我得不到你吗?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言毕,尼科拉斯一只手挟起了偃月,转身就走。
仪洛拔腿就来追,斜刺里却被一个冲过来的高瘦男人撞到一旁,原来是“鹿特丹”的馆主,只见他一叠连声的追上尼科拉斯,手中摇着一张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尼科拉斯上将!尼科拉斯上将!等一下……伽利略长老有令,东方偃月乃古华夏复国运动分子,着即缉拿归案,严加审讯,如有违抗,格杀勿论!来人呐,将这个小子带走了!”立即有两个腰圆膀阔的大汉奔了过来。
尼科拉斯沉声道:“理查德,据我所知,你既不隶属于警察系统,也非什么稽查组织,谁给你的权力扣押人口?”
理查德对上尼科拉斯像要杀人一般的眼光,全身如堕冰窖,颤声道:“伽……伽利略长……长老的手谕就是命令,伽利略长老的命令就是力……力量。你……你胆敢违抗?”
尼科拉斯伸手一把从理查德手中夺过那张纸,嗤嗤几下撕得粉碎,道:“我还就违抗给你看看。”
理查德瞪着眼,只说得几个“你……你……”,却是无可奈何。
仪洛这时已追了上来,伸出双臂挡在尼科拉斯面前,一张脸涨得通红,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尼科拉斯嘴角扯一丝冷笑,道:“前面听你叫喊‘埃米尔’。我倒是认识一个“埃米尔”,却不知是不是你的那个‘埃米尔’。”说着抬头傲然向二楼环望半周,喝令左右道:“带走!”
“法西斯恶棍”的众人贩一直尾随到门口,只是没人敢开口,古拉姆一脚把“三叉戟”踹倒在尼科拉斯前面,“三叉戟”跌爬起来,一脸的惊惶之色。
尼科拉斯看了众人贩一眼,道:“阿斯坎尼亚城堡你们知道怎么走吧?”众人贩慌忙点头。尼科拉斯道:“很好。到了之后问大名鼎鼎的艾德里安·冯·阿斯坎尼亚公爵要钱就是了。”
艾德里安·冯·阿斯坎尼亚乃是阿斯坎尼亚家族的一族之长,尼科拉斯的亲生父亲,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但也正是如此,凭古拉姆几个小毛贼怎敢跟艾德里安伸手要钱,尼科拉斯这句话摆明了是一分不给地从他们手里强行夺人。
众人贩对着尼科拉斯卫队一排闪亮的枪口,如丧家之犬一般泄了气。
车队在路上行进。两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被抛弃在车后的夜色里,车厢内明与暗不停地交替,映在偃月苍白的脸上,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似隔了整个嚣嚷的人间,显得分外迷离。
仪洛紧靠着偃月的胳膊,打量着对面的尼科拉斯,心想这个坐姿笔挺、眼神冷酷、脸色阴沉的家伙,如果手里再擎一柄长长的战戟,倒跟法老墓前石雕的卫士差相仿佛,怕不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又想,他一直不言不语,不知要带我们到什么阴森恐怖的地方,便问:“喂,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尼科拉斯自从上车起双眼就钉在了偃月脸上,一瞬都没移开过,这时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仪洛连看一眼都不看。
车厢内气氛压抑凝重,感觉呼吸都要费老大的劲儿。仪洛掀了掀领口透透气,一双大眼骨碌碌地在两人身上来回转,询问的口气道:“你们两个认识,是不是?”
见没人理睬她,于是又道:“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最后用的那套剑法是一模一样的。呃,我现在想起来都冷得牙齿打颤,格格格格格格。”说完上下牙齿故意地相互打架。 虽然依旧不被待见,仪洛却毫不气馁,想了会又道:“你们两个是同一个师父教的,是不是?哈,我猜对了吧。那你们从小就在一起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青梅竹马’!”仪洛几乎在闭口的瞬间感到从两个方向射来四道利刃般的目光。
但仪洛本便懵懂无知,半年来又侵染了埃米尔的涵养功夫,脸皮之厚,可说是刀枪不入,忙打了两个哈哈,做作地用手往脸上扇风,道:“好闷啊,好闷啊。”就将当世两大杀手的凌厉攻势抵消了个干干净净。
兴起的这点火苗一旦被扑灭,车厢内的“气温”急速降到了冰点。仪洛念着两人之间的隔阂,长吁短叹,虔诚的呆病再度发作,对着他们,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以温柔的、哀怜的口吻道:“《法典》中记载,上古的时候,有天狼星、天女星的结伴双星,因为光暗的分配不时、不均,两颗星上的人就起了争执。坎神就降临,并训诫他们‘你们看有之界的星辰,大多是孤单一个,就是繁衍生息的万物,也还要雄雌分开。你们两星能生于一处,相伴无间,是得到了太无大大的恩赐,就算相守得一刻,也是好的。你们要知道,朋友乃时长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更大的。当爱你的兄弟,善待你的邻舍……”
仪洛还在啰里啰嗦的说个不停,尼科拉斯却咀嚼着那句“就算相守得一刻,也是好的”,看着偃月,灯火昏暗中好像偃月也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而后路经一段光亮,偃月却仍在转脸望着窗外。尼科拉斯心中爱恨滔天,煎熬不已。
突然间一声爆炸的巨响,汽车在剧烈撞击中猛地停了下来,随即外面枪声大作,雨点般打在车厢外壁——车队显然遭到了不明伏击。三人在车里撞得七荤八素,子弹打在四壁上,砰砰砰的乱响声几乎把耳膜震破。
汽车前面火光烛天,看样子是车队走在最先的汽车爆炸着火。黑暗之中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众,但火力从四面八方轰来,猛烈已极,绝对不是一般的杂兵毛贼所为。
尼科拉斯对着车内的闭路电话大声道:“猛犸卫队,报告敌情!”
闭路电话彼端立即答话:“报告司令。敌人从四周的树林中突然伏击,车队首尾的车辆已被炸毁,前后的道路都被切断了,啊——”电话里一声惨呼,便没了下文。
尼科拉斯又惊又怒,对车身前面控制台的兵士道:“克里斯,我方还有多少车辆人员正常在线?”
克里斯低头扫了一眼联络面板,绿色的成排小灯已熄灭了大半,道:“报告司令,我们已经没有正面突围的可能了。恳请立即撤退。”
尼科拉斯一拳砸在车玻璃上,怒道:“要我丢下自己的士兵龟缩逃命吗?”
克里斯镇定地道:“恳请司令立即撤退。”
尼科拉斯看了车厢里的偃月和仪洛一眼,短暂的沉默后对克里斯道:“撤退!”
克里斯道:“是!模式切换!”
汽车的智能AI回应:“现在尼科拉斯阁下的座驾开始进入飞行模式!能量通道变更完成,动力系统转换中,10%,20%,30%,40%……”
突然车体前端一声猛烈的炸响,车窗玻璃轰然破碎,车内烟雾弥漫,待到尼科拉斯用力拨开烟雾查看时,控制台已被完全摧毁,克里斯的位置一片血腥狼藉。
尼科拉斯的座驾虽然防弹,却绝无可能抵挡□□的袭击。尼科拉斯从车壁上拔下一块弹片,看着弹片上的标记,恨道:“荣耀骑士团,你们这群混蛋!”
汽车的智能AI仍未停止运作,继续数着百分比,但速度却明显地慢了下来。猛地里又是一声巨响,汽车再次被□□击中,车身离地飞起,整体翻了个个,重重地落下。
偃月发出一声长长的痛呼,双手则紧紧抓住已经昏迷过去的仪洛,以免她被甩出车外。尼科拉斯长臂一伸,将偃月死死拥在了怀里,任战火纷飞,任天昏地暗。
子弹一阵乱雨般打在车壁上,智能AI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70%……75%……80%……”
两人正面相对,呼吸可闻,尼科拉斯看着这双让自己魂萦梦绕了十年的眼眸,开口道:“不管你曾经有过怎样的苦楚、孤独与寒冷,也不管你依然有着怎样的重负——假如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依然不肯放开你自己吗?”
“世界末日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发生了。如今这个苟且的地狱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自由。”偃月的牙齿用力咬了下唇,松开,一道深深的血印,道,“我看清这一切,我自愿把灵魂钉在十字架上,从此踽踽独行于恨与毁灭的深渊,哪怕失去所有,哪怕同归于尽。”
尼科拉斯双眼含泪,大声道:“不!不!不!你最渴望的就是自由,怎会亲手将其抛弃?告诉我,一定是邪恶的撒旦迷惑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偃月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魔鬼,只有比魔鬼还要邪恶、堕落的人类。我宁愿纵身于净化的烈火,也不愿陷进肮脏的泥淖。”
尼科拉斯摇头道:“我不听,我不信!我要解开撒旦缚在你身上的锁链,我要将你拉回我的世界。”
偃月急怒攻心,扬手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尼科拉斯的脸上。
尼科拉斯伸手抓住偃月的手腕,两人对视的眼瞳映着车外肆虐飞扬的烈焰。
尼科拉斯决然道:“你是我的!我宁愿亲手将你毁灭,也不愿把你交给残酷的命运去裁决!”
“95%……97%……100%。动力系统转换完毕,现在开启飞行模式,请设定目的地。”
“阿斯坎尼亚城堡!”
“智能规划最优路线,完毕,起飞!”
四台垂直起降推进器向地面喷出强劲的气流,汽车陡然升起到树梢,短暂悬停了几秒后,像一只巨大的黑鸟扑向了远方的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