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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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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我手拈方巾,莽莽地在鼻下来回擦拭,配合了鼻翼一张一弛的翕动,心中有数,姿态极为不雅。
从来,女为悦己者容,这当口,既没有能随我笑随我闹的可心人,天早天晚的我又总是昏昏颠颠,迷迷钝钝,也就顾不得这些。
我是定时定制服了林太医开给我的药,零落大半个月,风寒并未见好。
其他妃嫔还是早晚两次来给我请安,来来往往,不疏不密,在宫里,我和她们很不同,她们也对我亲近不起来。
皇帝,按照“太医的嘱咐”,以龙体为重,再也没来看过我。
太后,也不来了。
我从起床吃完早饭后,便端坐在端仪殿的大堂内,守着一桌书,浮了一盏茶,看累了,喝腻了,便瞧着外头院子里的天光云影。旭日新升的时候,上头便掉了一抹金辉灿烂进来,斜斜地躺在地砖上,对我可爱地做鬼脸,扭身舞动要逗我笑,害我胃口大开,连喝三碗细米红豆粥。日当正中时,我殿内的这方明媚也越展越大,末冬的午后,就只有这方明媚最让我心动,静静的,像解语亲密的女友,耳语轻笑,舔舐闺中之趣。斜晖落日后,它手长脚长,胆儿练大了,伸进了内堂,怯怯爬上我的膝,摇着我,唤醒我的沉思,可怕的沉思。
第一天,奴才们惊恐万状看着形色怪异的我,从没见过日升日落呆愣端坐一声不吭的皇后,从没见过一日三餐不求奢华只求简单的皇后,从没见过守在殿堂不是看书就是看院子的皇后,过来劝了唤了后,还是不依不饶继续专由这种举动的皇后。他们,怎能不害怕?在他们眼里,我可怕极了。
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我仍然这样,于是消息传进了坤元殿,我这儿却来了茜姑姑。
茜姑姑担忧地看着我,“娘娘,您是否有心事?”
我莞尔一笑,“没有啊。”
茜姑姑更皱眉,眼光胶着,“娘娘有话请说,奴婢一定如实转告太后娘娘。娘娘放心,在宫里,太后娘娘的做主是最大的做主!”
我心里腾起一片清冽芬芳,不怒不怨不急也不闷,“多谢姑姑关心,本宫很好。”
“那么,”茜姑姑似乎艰难开口,不知该如何问,“娘娘,到底对着院子在看什么?”
“呵呵,本宫在看调皮可爱的玩意儿。”
“什么……什么是调皮可爱的玩意儿,能否告知奴婢?”
“梳我头发的清风,伴我进食的阳光,陪我浮茶的小鸟,听我诉肠的天地,姑姑不认为它们是可爱的玩意儿?”
这下,她看我的眼光,真像是见了鬼一样。
她不会理解,我从早到晚,身形虽未动,胸间却辗转过最好的日月。我日起日落,坚持坐在端仪殿的大堂中,不让任何人关门,是因为只有在这个位置能看到蔚蓝静爽的天空,她们不知道那片蓝中游过的一朵云,扑过的一片翅膀,流过的一丝风,都能给我带来最深最深的乐趣,这种乐趣强过与那帮红颜在一个他面前争宠,强过千千万万倍。
茜姑姑对我的不理解,还来自我最近新收在殿里的一个宫女。
就是这会子,我左手拈方巾,右手顺势接过从旁递来的一个描金彩瓷碗,递碗的这双手,粗粗黑黑,扁扁平平,形状不好看,顺手看过去,视线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碰到了一个塌塌的鼻,一双细细的眼,一张大大黄黄的脸,五官不谐,颜色也很不好看。
我鬼迷心窍,蒙蒙糟糟,思绪没能从以前辗转在身旁的那张盈盈皎皎的脸中跳脱出来。
我对递碗的她唤道,“小红……”
她高大的身子欠了欠,粗声粗气道,“娘娘,您又记错了,奴婢不是小红。”
“那么,你是……”
“娘娘真是贵人多忘,您收用奴婢第一天,就唤奴婢为“二红”,娘娘说,这样的名字,您好记。”
二红?仿佛是我取名的风格。
对的,眼前这个是样貌丑陋,粗手粗脚,举止爽利的二红,不是那个娇盈周转,体贴温柔的小红,不是那个令我害怕的……
我抬头,再次将二红不惊不慌的眼,黑黑黄黄的脸,长长粗粗的胳膊,袖儿挽起撂至肘处的随意样,收在眼里,我自己也笑在心间,仿佛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收用她,怎么会在烧火厨房门口听了她一首歌后就铁了心地定要收用她。
我的风寒拖得够久后,茜姑姑看我一直蔫蔫歪歪,很提不起精神,某一天的午后,她笑着建议我,“娘娘,锦斓苑的莳花宫女正在培植新种的花草,听说是西海脂香国进贡来的,要不奴婢为娘娘去选一两株来,移在端仪殿,等放春了,花香满庭园,娘娘看着也会欣喜畅快的。”
我来了兴趣,“西边的脂香国可是盛产美女的岛国呀,听闻那上面的女子不吃米饭,而以花草为食,所以个个通体透香,天然不散。脂香国来的花草一定很妙!也不用姑姑去选了,找一天本宫亲自去挑选。”
茜姑姑当然反对,我这个样子怎能出门,我也不置可否,抿嘴浅笑含混答应她。
这天月夜,不带任何侍从,我就踏着一方如水的清辉出了殿。后宫各处依然用黄瓦红墙隔绝,一方是一方的天地,还未上夜,更锣未起,端仪殿两头宫门未锁,可巧我近了前,发现并无一个值班的太监,不知上哪儿偷懒去了。我绕过门槛,轻松出来,伸手向前,对着天边一钩新月比划方向。我记得锦斓苑在端仪殿的左面,途中隔了七星桥,流芳亭,潋滟湾,畅音阁,还有隶属于端仪殿的一个烧火厨房。按宫礼,皇后和一品四妃的宫殿后都配备一个小小的厨房,为娘娘们的宵夜点心作准备。我住进来后,从未兴师动用过这个厨房,想来里面的人也闲得很了。我一路哼着我那首《撒帐》,沿途折了一弯树枝,随意敲打着亭台长廊的栏杆。只是树枝枯了一个冬季,脆生得很,不经敲。我便断了折,折了断,悠悠清畅地走来,遗了一路的断断续续。我回头一望,俏意浮颜,张点微笑,定住在廊中,承着天上掉下的一抹月辉,像遮上一层柔柔的面纱,第一次发现宫中之美,韵味自不同。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首歌,一首仿佛划着舢板,浅浅浮来的歌,沾了月夜的凉和庭院的清,一首很香很香的歌——
“每一个如花的女子,
都有似玉般的年华。
为期待中的故事,
拼尽一切的绽放。
每一次凋落的花事,
应证着流年的落差。
有多少苦涩的结局,
不能再重新接嫁。
我愿如花的女子,
都有似玉一般的年华。
前世护花的情郎,
还能相逢在今生的篱下。
我愿如花的女子,
不知流年的落差。
在他房前和屋后,
开一朵永不凋落的黄花。”
不知是站久了,弄到了一层月下的清露,我用手背抹脸,手背也是一层湿。
我定定神,深吸几口气,忘了寻花,而要念念寻到唱歌的人。
我拐了弯,看到了矮矮的屋檐,黑黑的墙,悄悄的院落,高高的门槛,门槛上坐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宫女,洒着汗,咧着嘴,嘟囔什么,细声细语很听不清楚,低头很认真很认真地在擦着一只锅。
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抬头,没有惊慌和害怕,浅浅对我一笑,月下的脸大大黄黄,洗漱得很不干净,她冲我一咧嘴,好死不死让我看到了她一口缺一漏二的牙,参差不齐,颜色还不鲜艳。
见我愣愣不动,她反倒先朝我走过来,竟比我还高一个头,鹤立鸡群的样子,在这个宫里倒不多见。
“你饿了?”她冲我这么一句。
“没有。”
“那你哭什么?”
“我没有啊……”
“嘿,还骗我,你瞧你的脸……”说着,她一抬手,覆上我的脸,掌心宽宽热热,很舒服,盖住好久,怕是揾干了我的眼泪,直到她撤开,我才忆起,她才刚擦过锅,朝那口锅瞧去,锅里锅外都黑得很,也不知道她花了这么长工夫到底干了什么,唉,得了,反正我病着,脸色本来就和那口锅差不多。
“我瞧你一定是饿了,怎么,哪个主子又没给饭吃,把你委屈的?”她一拉过我手,扶我也在门槛上坐下,从未坐过门槛,不知道是这么实实厚厚,很舒服!她转身进了后头黑漆的屋子,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捧了一只碗,很普通的青瓷碗,不知怎的,从清亮的月色下看来,我竟觉着这碗闪着独特的韵彩。她依然嘻嘻笑着,不出声,却很灿烂,她掰开我始终拢着的手,教我好好地捧碗,我低头,碗内一泓清粥,我想这只碗八成是她的,如她,貌不出众,我想这粥八成本该是她自己吃的,如她,寒碜朴素,我想我很久不用这个烧厨房真是一种罪过,把一个宫女养成这样。
“你干吗给我这个?”我问。
“你不是饿了吗,我以为只有饿着才会哭。”
“皇宫内苑,饶是做奴才罢了,也好过民间疾苦,怎会饿?”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得权得势的奴才过得比主子还风光,无权无势的奴才,那比畜牲还不如,半夜嚷饿,喝碗清粥,已属幸福。话说回来,你是哪宫哪殿的奴才呀?”
我笑眯眯,“我是皇后。”
“吓!”
“你没说错,我与你一样也是奴才,只不过你服侍的是千百人,做千百人的奴才,我服侍一人,做一人的奴才,你做千百人的奴才时有人陪有人伴,我服侍一个时,寂寞清冷。”
“吓!”
我将二红带进了端仪殿,她依然我行我素,服饰简朴,胳膊上的那方袖口从来不撂下,粗粗卷着,露出了黑黑的手臂,她做事也不够利落,常常翻了这摔了那,她说话耿直,常不安牌理出牌,端不住任何场合,端仪殿其他奴才都讨厌她。
可是,你知道吗,我羡慕她擦锅子时的专注,喜爱她遭人责骂时的云淡风清,更要命的,是我那夜虽然没有喝她那碗粥,却仿佛,却仿佛是爱上了那股子温暖,一种不徐不急,淡淡柔柔的温暖。
就像现在这一刻,她递来药时,总是缓缓地先吹开其上的热气,虽然知道我是皇后,守了宫礼,不敢直拉拉地上前掰开我的手,可她总是等我自动张开了,才稳稳地放进来,从没人,这么端东西给我。
除却……
那个月下浮霜、收敛烦躁的夜晚,不小气的他,沉静地推来半碗粥,骄傲着下巴,不在意我喝是不喝,民间说,半杯羹有半杯羹的缘分,虽然他脾性狡猾,可我还是记得那天满窗月光,满窗优柔。
二红凑下脸,关注地说,“娘娘,您的嘴不舒服吗?”
“没有啊。”
“那您抚唇干什么?”
“我有吗?”
二红是做事极认真的人,看她不可置信的样子,仿佛要亲自伸手摸摸我嘴巴的温度,来给我一个确切的证明,我赶紧把手中的药喝了,转开了话题。
“娘娘,今晚皇上过来,奴婢们要准备什么?”二红突然问,黄脸漾满兴奋,她从没真正见过皇帝。
“你在窗口摆上一张几,一张榻,榻上燃一撮香,点一盏茶,就可以了。”
“娘娘这是要和皇上下棋?”
“傻丫头,如果本宫要与皇上下棋,就会叫你准备两张椅,两杯茶了。”
“那,这是……”
“皇上要独赏,本宫只是陪客。”
“啊!二红晓得了,皇上要赏的肯定是娘娘!”
我的脸一红,料不到五大三粗的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她双眼纯然,也不像藏着特别的想法,“皇上可不是来赏本宫的,皇上是来赏月的。”
“皇上自个儿的殿里不也有一个月亮,干吗巴巴跑娘娘这儿来赏月?”
“因为每个月的十五,皇上是一定要来本宫这儿的,不想来也得来。这月是正月,按宫制,今晚十四皇上就得来,明晚还要,皇上勉强着来本来够痛苦了,本宫想,咱也不能自私成那样,沾了皇上的光,也得为皇上做点事。你没瞧见吗,上次皇上带了林太医过来,龙首翩然,只是调转目光,瞧着本宫的院子,本宫想,敢情本宫的院子比本宫要来得吸引人多,皇上来这,不是看太阳就是看月亮,今儿十四,月亮正好,皇上一定喜欢。咱预先置备这些,伺候皇上赏月舒服了,以后每个月皇上才会照例来,本宫口粮不断,你们这帮子也有口饭吃。”
“那倒是!娘娘真聪明!”二红点点头。
我说的理所当然,二红接受的理所当然,我没有找错人,这年头,在宫里找个这么有共同语言的,还真不容易。
房门正敞开着,漏进了一些清冽的风,我从二红的手臂旁看过去,瞧见了庭院里蹲在花圃旁的一个背影,那是小红。
我到底没有撵走小红,因为我寻不着正当的理由。
以我的身份和权利,我当然可以“滥杀无辜”,随便发句话,就可以让小红生不见人,死不见鬼。可是,我做不来。
如果我如实向太后娘娘禀报我对小红的怀疑,那我势必要说出大婚那夜我在明辉殿的情状,帝后同房,帝望月,后唱歌,说出去也没人信。
与其放走小红,让她为人所用,陷我于不利,我宁愿将这个毒瘤放在身边,等它长熟了,再手起刀落。
我让她留在端仪殿莳花,弄花不弄人,她在外头,我坐里头,我好静静地看着她……
明儿是正月十五,各宫各苑,檐前殿廊,都升起了团团的红。赶早两天,宫婢们就布置好了端仪殿,知道按照祖制,正月十五前的一晚,皇上也必须留宿端仪殿。
今儿大清早我喝过药,直望着宫檐下那只红灯笼咧嘴笑,我倒不是欢喜着晚上皇上的到来,而是从那团红色里,忆起小时候和方华秀珠一起过的几个元宵。好像是我十四岁的时候,那年元宵过后,方华就要进宫,成为皇子的侍读,方华从十四那天开始兴奋,将书籍行李散了整,理了松,从没看过方华那么不镇静的,都不像方华了。我瞧着气不过,一点儿也不欢喜方华为了进宫这事,而不理睬我和秀珠了。我和秀珠想了坏主意,真的很坏,偷偷往方华的那箱书籍中丢了一个鞭炮。方华舍得他自己也舍不得那书,抢了书后,伤了他右手的手指。方华舍得断指也舍不得不入宫,流着血,哭着求我爹,等他伤好后,一定要再让他进宫。十四岁那年的元宵是过得最惊恐最没趣的一次,正月十五过后,方华没再理我和秀珠,我干着急,我要见他,他不让,关自己在院子里,苦练了半年书法,用他的左手。方华一向了不起,他执著的事是一定会做到的,我就不知道方华坚持进宫的理由,他进了宫,一样没有怎么高兴,反而,唉,愈加紧拧了他的心结。
二十五岁的元宵,换我进了宫,算来算去,这也不会是个欢欣鼓舞的佳节。
晚上他来,我才刚进餐。
门口司礼太监高叫,“皇上驾到!”
我没有掀盘子摔杯子,不急不徐地从桌旁站起,看着他从外头一片阑珊灯中走进来,情绪浮满,面目庄容,看来心情不错。
我就在桌旁微微欠礼,饭没吃完,右手还捏着一双筷,反正藏在桌下,他也看不见。
“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
我没有过多的话要对他说。
他宽袖一挥,气势如虹,急切地往我的内堂走去。我瞪目,看着忙不迭跟于他身后的张德公公,怀抱奏折,每本薄薄,垒在一起,却宽厚沉重,敢情作业还不少,把我这儿当朝堂了!
原本围着我的一群奴婢,全看清风向摆他那儿去了。掌灯的掌灯,铺桌的铺桌,拉凳的拉凳,端茶的端茶,提铃的提铃,燃香的燃香。一忽儿工夫,他被众星拱月的保护在中间。柔柔靡靡的浅韵黄光下,他一袭简单的蓝袍泛着干净清爽的味道,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条玉带,围住一片悠闲自得的心情,他的帝冠已经解下,头上绾了好看的髻,脑后垂开了黑又亮的长发,静心思考,沉着批改时,头微微侧着,有时不经意地摇一摇,抖得背后那束长发亮泽逼人,由中间泛泛开流光韵致……
要命!我低低咒了一句,反正说在自个儿肚子里,他也听不到。
回过头,看着骤然冷清的身边,只剩一个二红,呆立在我身边,端了给我的汤盆,也不见她上菜,我推推她,还不见她动,我抬头,她张嘴,一个劲儿地朝里面那个他猛瞧。
哦,这儿也是一个要命!
我一人吃光所有的菜,反正每份不多,我又极不喜浪费。
让人撤去碗碟,就该进茶漱口。
我寥寥地说,“二红,倒茶。”
久静,尔后才是水滑下的琳琳琅琅声。
我翻白眼,“二红,茶要倒进茶碗里,不是本宫的手边边。”
我好耐性,“哦,不听?好吧,就算倒在本宫的手边边,也不该漫上本宫的膝盖头。”
我叹口气,“哦,还不听?好吧,我的妈喂,这下好不了了!”我大叫道。
茶好烫,我控得了心,却控不了手脚。
二红的壶掉了,湿洒一地,惊一室动静,唤回了里头书桌旁的他的注意。
我大叫当口,他立即起身,站定回转,凝视于我,似有急,也似不是。
我拍拍膝盖,一本正经,“没事,您继续。”
只听二红的声音在我耳后,“娘娘,娘娘,怎么办,怎么办……”
我很认真地再对他说一遍,“没事,您继续。”
他古怪耸眉,眼里有责,很漂亮的一种责备。
他坐落,重批奏折。
我这才扭曲了脸,抑不住膝头的疼,回头轻轻对二红道,“没事了,皇上不知道。”
“娘娘,娘娘……”二红要哭了。
不会让她在他面前丢脸,否则就是我的丢脸,好生嘱咐她离去。
其余宫奴,收拾一圈,关门而走,还一殿清寂,只剩我和他。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他旁边的桌上做刺绣。
说实话,我根本不擅长刺绣,可我的桌上又每每放着一个针线盒,就是备在这个时候用的。
我和他是夫妻,又实在不算夫妻。我虽心志淡淡,不愿争强好胜,也学不来妩媚逗人,总想着一生的宫中,也就这么过罢了。我进宫,圆了娘的梦,提了爹的位,满足了太后不知天河日月的哪条理由,也算没白来一趟,总算为亲朋好友作了点贡献。可是我知道,我顾及了所有人的感受,就是没能顾及到眼前的这个他。
我不知道,他为何肯甘愿娶我为后的理由。
是真的身不由己吗?
他十六岁登基,不到一年,征服朝堂,开始亲政,他年少有为,定计定谋,让一干老臣服服帖帖,二十岁御驾亲征,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西边的脂香国,不出半月,让脂香国向本朝称臣,从此每年进贡无数奇珍药材和香料,云渺百姓生活更加乐无边。听说,他正修养军队,调整生息,对南面的南召国蠢蠢欲动,他是一个强大可信的君王,这样的他,会身不由己?
我不信。
所以,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要探知他的理由。
我绣花是装样子,如果看书,我会不由沉入,忘了研究他,再怎么说,书在于我比他给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反正我不会刺绣,一边绣着,一边可以同他说说话。
“皇上今儿不赏月了?臣妾倒预备了睡榻和清茶。”
“啪”!他重重扔了一本奏折在地,刚刚看过的,内容一定不讨喜,令他慌来急来愤来虑来,扯过袍摆,绕桌慢慢走,眉心难得拧,很少看他有解不开结的时候。
我好奇,便低头瞟那摊开的本子——
“臣,御史中丞阮杰上奏:岁末零当,汾州,涿州,宏州境内,频生血案,富户灭门,州郡经济脉络暂断,损失较大。三处郡首严察有时,未得结果,却均疑,作案手段与动机,只可归于西边临界之脂香国。朝中有议,臣心浮躁,怨于脂香,恨于脂香,盼,征于脂香。圣心在上,容秉体察。”
一个纷扰的本子,预告明天一个纷扰的早朝。
由小生大,难保不会有一个纷扰的国之未来。
他的步子愈来愈慢,终于停下,捻搓着一颗纷扰的心。
他当然不会听到我无聊的问话,风花雪月,反显娇弱矫情了。
他肩头起伏,胸有浮气,呼出一口,转身朝我,“皇后刚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看了皇上的忧虑,想想我的,确实很无聊。”
他下唇一展,眉色开愁,一步一移,向着我的方向,浅笑道,“说话总这么利落呀。”
我敛目,专注手下,还真像样,半个时辰了,却没能绣成一朵像样的花。
他靠在我桌边,影子从我头上罩来,分开两幅,沿着我的左右两肩滑下,半面桌上漫开半条影,半条轻颤,显得他心绪激荡,半条清寂,唯有这半条,我不晓得映在他心里深处的是何种情念。
“绣花?”
“是的。”
“一朵都没绣像。”
“皇上会看刺绣?”
“在其他妃嫔那儿看过的,女子为引人,都爱这么做。”
“那下次,我改磨豆腐。”
“什么意思?”
“冷门生意,宫里没人会懂,即使我磨坏了,皇上也看不出。”
他喉头咕咕着,似欲强忍什么。
他一伸手,擦过我的鬓角,我以为他要来撩我的发,没想他只是要摘我耳上的一片尘。
他拈到我眼前,原来是一朵棉絮,也许是我床上的,也许是这座宫殿里前几代皇后留下的。后宫的事,与朝堂相似,很道不明。今晚,他可能睡不着,因着刚看的奏折,今晚,我可能睡不着,因着,我有一个问题,欲从他那儿寻理由,一直未得机会。
我要知晓的东西,我最终肯进宫的理由,没有人知晓的我的理由。
他静默站立,一动不动,轻轻拢眉,沉郁的时候也漂亮无常。
我一把甩开刺绣,开始在屋里走动。
我绕到窗边,伸手推开,引进一室清丽,他未理会。
房内明烛照耀,强势地驱开天上流泻下来的层层清辉。
我将窗开得再大一点,婉月不行,那就清风吧,撩拨得明烛抖动,他就会注意了。
夜晚庭院的三分风,也只能颤颤地动了几下他的睫毛,长又弯,画出魅力的弧形,如方华笔下的画,又勾住了我的两分神。
不行,这样不行,一定要开口,开口才能得到真相。
“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嗯……可以问的……”
“臣妾,有一个叔叔,曾经进宫侍读,不知皇上可有印象?”
我突然觉得口里干燥,很难往下说去,很艰难很尴尬很苦涩的感觉。
他转一转清目,终于直勾勾看我,似乎不耐烦,“皇后有话就快说。”
“臣妾的小叔叔,曾经陪皇上侍读,皇上不记得……”
他突然朝我走过来。
他立着的时候,高我许多,我的身后是窗,再退已不能,我正心绪浮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他又突然顿住,离了我半臂的距离,恰到好处地不再欺过来。
我的脑后徐徐送来了风,往前推着我的头发,发丝粘到了我的嘴唇,刘海遮住了我的眼睛,迷迷雾雾中,他又开始了他的笑。
“位方华吗?”
我心底一片温暖,谢天谢地,他还记得,真好!
“皇上记得?那么他现在……”
他打断我,一个上前,视线朝窗外,他话语悠冷,不像说给我听,倒像说给外头听。
“有这么个名字,却记不起来这个人,是皇后的叔叔,对了,他是位家的……”
我大骇,毫不在意自己的眼里流泻了浓浓的怒气与惊慌。
原来,他,已经记不得了……
我往床边走去,累得很,真想好好睡一觉,执著了两个月,辗转反侧,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我的进宫很不值!
他却继续朝外喃喃,“脂香,脂香……”
原来说了半遭,他全然没听进我的话,从批奏折开始,他念叨的只有这个名字。
他又转身,背靠窗沿,手臂交叉,头仰后,承受庭院的风,深深吸了几口,很是享受,我瞥看他一下,突然责怪起他这样的轻松自在。
许是染了庭中的月气,他重新调转回目光时,眼里蒙了一层水,我仔细聆听,又仿佛听到了潺潺的清泉声,怪了,病久了,耳朵也不行了,一直幻觉得厉害。
他就这样在窗口站了多久,我算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我快沉沉睡去时,他送来了一叹和一问。
他叹的是,“真这么喜欢提问题啊!”
他问的是,“那么,这次换朕了,朕想知道皇后愿进宫的理由。”
打死我都不说,除非他记起了……
我想知道他娶我为后的理由,他又迫迫探求我进宫的理由。
原来,每个人都在寻找别人的理由,执著半生,却忘了看看自己的心,答案往往就藏在里面,错过了,就是云淡风清,发现了,已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端仪殿挂起庆祝元宵的红灯笼后,我连续几天在殿外长长的走廊内穿过,也曾回头,耳旁听得别的宫苑内笑语盈盈,我的身后,阑珊的灯火处,并没有等待的人。
我记得我还是回答了。
“我愿嫁,与皇上愿娶的理由,应该是一样的……为人而已……”
为谁?他没有追根究底。
因为我迷糊中看不清他听闻后的脸色,是惊,是骇,是怒,是忧……
——正月十四,阑珊灯,记“人人心口焐一个理由”。
(歌词引自姚婷《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