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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篇 ...

  •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不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和大桂,并肩站在人约桥上。
      桥底月影,流连徘徊,桥下水气,脉脉蒸腾。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我们的右边拂来一阵河上风,这般季节这幕晚风,本是温度暖馨、摇人心笙的,可我却肩头凄凄心底瑟瑟。大桂无意中对我一瞥,悄悄移动脚步,靠近我的身旁,他的右臂微微贴上我的手臂,像是要递送过来一种细腻的安慰。可我偏也惊乍,也偏惊乍,并没有直接回应他的好心好意。我只是一直瞪目前方,声音颤颤绒绒,“我们还是去看看吧。”终觉得自己的尾音怪怪的,连不可改变的建议也显得那么软弱无力。可是旁边的大桂仿佛比我更艰难,怎么也没能从暗色一片里寻找到他的自我。他没有同意我也没有拒绝我,纵使相逢多日也拒难吐露自己真正的心事。只是我已经走出一步,他顿了一顿,便也追上一步。我快快地步履凌乱地像是要滑落桥下,他也寂寂地毫不犹豫地用他那大大的脚步踩没我渺小的影子。因为心底实在难受得紧,我一边跑一边眼泪不争气地盈满眼眶,却没有想到要去及时地擦一擦,反正风会替我做完所有我并不愿意去做的动作。而大桂是个十足的粗人,实际上他看不清楚前面的我脸上的情绪翻腾。可是他却突然大跑一步,不费力气地跳到我手边,一下子从下面,他的手牵住了我的手。
      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他,我倔强挣扎却甩不开他的掌握。我只能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以此来提醒不要方寸大乱。我的手心手背出了很多的汗,却意外地消减了自己给自己的折磨。大桂的手指竟然也在动,他在一点一点地掰开我的手掌,似乎要强硬地闯入我的心情世界来捞取我的惊慌。我不让,偏偏不让,这样的大桂这时候的大桂这么固执地做着这件事情的大桂,让我越来越有逃开的念头,仿佛再不逃走,后果会不堪设想。
      可是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我和他便已经到了人约桥堍下,至此他突然僵立,声音郁郁闷闷道,“不要过去!”他的唇动牵动了鼻动,鼻头竟缓缓绽出一滴冷汗,汗水失重,掉进了他的嘴里,他抿抿着喏喏着,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抓住我的手却是越来越紧。他另一手提着的那柄百炼精钢大刀也像是感觉到恐怖的气氛似的,微微地鸣鸣地颤动。刀身上下,还飞绕着三五小只苍蝇,黑漆漆酸烘烘,真像是从鬼蜮的缝隙里钻逃出来的东西。
      我咬嚼着自己跑进我嘴里的发丝,转头看向前边的杀人大宅,粉墙黛瓦,壁高顶耸,真真实实,阴郁诡谲。我心口一痛,仿佛可以马上在自己的掌底写出那个凶手的名字。那个我绝没想到要在这种境况下,重新写出来的他的名字。我虽然急着怕着但绝不厌着弃着仍然顾着念着,无论如何,他是我这辈子最亲最喜欢最用任何一种方式任何一个角色也代替不了的人,他是我的亲人,我理念和感情中最认可的亲人。他陪我哭过笑过欢乐过痛苦过潇洒过煎熬过,如果现在果真他自己也在哭着痛苦着煎熬着,我是理所当然应该去帮他的,将他曾经多过我而我少过他的东西,重新去还给他,不,这也不是义务与权利意义上的赠予与还舍,而是在天在地在男女出生之前在我和他命运纠结之前,就已经有一种力量帮我们安排好的,不能简单地用爱字概括,不能不负责任地用恩惠来演绎,不,实在是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缘分。我泪流满面,唇破渗血,很不爱惜地用力摇着自己的头,是吗,好像此刻只要知晓了那个答案,其它不应该得到也没有能力去得到的东西,都无关紧要了。
      我终于甩开大桂炙热的手,大声说道,“你不去,我去!”
      “你若再这样一意孤行,我就,我就……”
      大桂毛发须张,怒目圆睁,将两根手指并拢伸到我的颈项边。
      “怎样!”我模糊着眼睛毫不屈服。
      “我就,我就,点了你的穴!”
      他毛毛躁躁地发着誓,手指却再也没有向前抵触过来。
      我愈加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把抓起大桂那两根手指,嘴巴一张,狠狠咬了下去。
      大桂嚎叫,忙不迭要从我牙齿之间将指头救出,我不放,咬个痛快,若隐血腥味淡淡缠绕住鼻息,似乎只是从大桂手指尖而来,又似乎是从大桂身上大片大片而来……
      大桂终于挣脱桎梏,很不是滋味地瞧着自己的手,我也仿佛魂魄出窍般地盯着那里看,他的指尖兀自冒着一汩血,伤口是不大也不小。
      我心里更是哀伤不已,转身沿着石板小路跑了起来。白月生夜凉,湖岸满清听,暗花舞低回,静角草虫鸣。这石板小路,微微湿润,经夜气一搅,弥漫开荡涤心胸的清爽味道。
      实在,不像是一个杀人之夜。
      我立定在钱府的红铜大门前,只管瞧,犹豫着还没能进去。
      钱老爷的府第,门口栽植两株风水榆,树荫浓郁,经风一摇,小叶瓣与小花瓣纷纷抖落,远处山色空远,近处水色溶溶,风过往、雾遮时、舟行处、梦消融,一概的一概地方,人不见,只有不带形状的花月歌语和光影文雅,忆及年年,年年忆及,相见画屏中。
      我幽幽出手,要去碰门中央那对狮头铜环。
      我的手影摇曳在半空里映射到铜门上,被从后面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而那只手的指尖,兀自带血。
      大桂的声音轻轻打在我的耳朵边上,急急的恨恨的,“你真狡猾,果然是从宫里出来的!”
      他又笑话我道,“碰什么门?里面全死光了,谁来给你开门?”
      我喉头一梗,眼前仿佛起了一阵怪风,却一下子划开了一直困扰着我的迷惑,欲待伸手再要去抓住更多的概念,它们却又软绵成靡靡颜色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很重要的,最终又将它们漏去。
      大桂抬脚,已经在狠狠地踢门了。门不带反抗地往后退开,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座雕花影壁。影壁上浮着一幅大气开阔的麒麟舞球图案,眉目清晰,栩栩如生,可见精工细作和钱府的堂皇富丽。大桂竟率先而走,我反倒显得那么傻傻地追随其后。因为害怕,因为越来越多的不确定,因为越来越有一种我成瓮中之鳖的肯定。这座深宅大院里,也横竖着一些尴尬而复杂的味道,浓密的,腥咸的,微臭的,僵郁的,死寂的。我头脑昏沉,胸口窒闷,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于是脚步趔趄,很不当心。突然,大桂转身,扶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抱,跳过一步,才又将我放下。我回头一看,刚过一高槛,我自己没有察觉,反而处处留意步步当心着我的,是大桂。我似乎倚靠着了大桂,愣愣看他,他亦低头看我,微微一笑。他对着瞠目结舌的我,上心会心暖心安心地说了一句,“小心,有槛。”
      刚才如昙花一现又乍然消逝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
      一路上,穿廊过厅,竟未见到一具尸体!
      曲曲去去,循循寻寻,我和大桂在这个钱百万的府第里,已经进到很深很深的地方了。一次转弯,看见一扇月亮门,似乎是一座收藏精致的小花园。园口一块抱鼓石,鹤鹿其上,掩映在一丛滴水观音下,灰绿交织,色韵流丽。院内堆一墩小矮坡,上栽三株紫竹,风情清美。园中筑一所小亭,亭额一匾,上书三字“兰若亭”,取意东方,虽不免落入俗丽,但好在镌刻心志,算是主人本色之作。另得半爿方塘,塘岸矗立假山石,异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峦叠嶂,穿流漏雨,不是寻常姿态,只现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白石的沧桑又与浮叠在塘面上的大朵碧莲形成反差,却又有一种情味上的互补,是谓浑然一体。石间覆有青苔,处处生花,白菊倚石,紫竹凌水,桃、梨、枫、桂、石榴、海棠、紫云英、萱草四下点缀。想来主人用心,选择的都是心头所爱,于是可以浅深红白,次第移栽,若得四时携酒,但教一日不花开。
      我若是纯粹赏玩而来,会用天上的眼光来看待此处。
      可是,我是觅着凄惨呼声而来的,我只能用人间的目光来对待这里。
      于是,我睁大眼珠,掩口惊呼,现在让我们重新来走一遍这个小园子吧。
      园口一块抱鼓石,石上生动浮雕,鹤沾了半翅血,鹿头上方垂挂着一只断臂,刚被扯下不久,而石后另有三具残尸。抱鼓石旁有一盆费心栽种的滴水观音,叶子不再翠绿,而是红,满幅满幅的红,人血渗入盆内,不知可否化作肥?兰若亭名副其实,亭后的一面院墙其实是一块画壁,从上而下是“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样的雅词佳句,现在,每一个字都浸渍在血瀑下,因为画壁之上也挂着三具尸体。半亩方塘,睡莲游鱼,浮萍荇草,一池春水,现在全红了,假山石旁,各处散尸,也许在塘底也被扔了几具,只是看不见而已。
      我只能呀呀而叫,被人紧扼住喉咙一样地喘不过气来,除了这样简陋的喊叫,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个园子,是用来收藏尸体的。
      凶手,是变态!
      大桂站在我的身旁,没有听到他的喊叫,也看不见他是否颤抖,也许深层恐惧,是与我一模一样的。
      我不会去数尸体的数量,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数清。而我也没有能力去辨别死了的都是谁,哪个是老爷,哪个是夫人,哪个是没有贡献出去的儿子,哪个是来不及祈福求来的孩子。
      我的脚边也躺着一具尸体,我不想看,可一瞥之间又似乎印象到了许多。它的身上仿佛没有多余的伤口,致命之处在颈喉,从左至右被什么利器切割成长长的一条,里面喉骨尽断,血肉清晰,这一割就割到进深进深处,尸体的头与身子只靠颈后一层皮来联结,危危欲坠,这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我脑中又锐光一闪,似乎快速擦过去什么重要的信息,太快了,我还是没能抓住。
      我是个笨女孩。
      我又是个不吉祥的女孩。
      平地起来一阵恶风,撩拨得树影横斜,门窗摇动。
      我和大桂旁边,有一室房间,此时八扇门微微敞开,看进内里,横向一排,似乎竖着什么。
      什……什么人……
      大桂冲过去,抬脚将门踢得更开,里头之物清晰可现。
      大桂似乎松了口气,轻松地说道,“不是人!没有人!咦?哦,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外面传说的钱家那八扇富丽华美的屏风啊!听说是,钱老爷最爱的赏玩之物呢!咦?咦!咦——”
      大桂三“咦”,可我没有三叔,因此不能配合他叫。
      我只能在意瞪目,看着那一应排开的八扇屏。
      屏上锦绣,花鸟仕女,明丽悦目。
      屏上带血,落有书写,八个大字。
      我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按常人习惯,从右到左,缓缓念来。
      “识”“相”“月”“明”“意”“解”“风”“清”。
      连大桂都听出我念错了,大桂笑,“喂!喂!我看你应该倒过来念吧,清风解意,明月相识,应该是这样吧!”
      我摇头,像是反驳他,像是说服自己,“哦,错了!你看——”
      我扬手,退后一步,大桂跟着我看。
      那八扇屏风上,罩住八个血字的,另有洋洋洒洒一个大字,仔细一辨,方知是个大大的“不”字。
      我慌慌凉凉戚戚伤伤地说,“你听好了,应该是这么念的——清风不解意,明月不相识。”
      大桂“呸”了一声,“莫名其妙!”
      是啊,旁人都会莫名其妙,只有我懂。
      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明白。
      因为,这是一条只属于我和另一个人之间的谜语。
      我解了五年,没有解开,至此讨厌。
      这一刻,我丛丛一叹,气息微弱,充其量只能摇开心底的水草,将它们越揪越乱。
      真的是他吗?
      他在杀人吗?
      他杀人了啊。
      他当着我的面,不断地不断地杀人了啊!
      这个,该死的笨蛋!
      外头淌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莫非被邻人察觉了,亦纷纷前来观望动静。大桂反应明快,突然伸手抄进我的胳膊弯,将我向上一提。我惊呼不及,便随他落在房顶。他辗转挪移,踏瓦前行,与在平地上一般稳当。钱老爷宅第庭院深深,大桂似乎走了好久,数不清过了几许楼阁,几许亭台。我因为伤极痛极闷极郁极,也就不管大桂将我带向何方。我半闭目,不论是表情还是心情都是幽幽柔柔的,看着下面模模糊糊的花木疏影,很乖巧很听话。我耳边微凉,碰触到丝丝晨风,只是那声音呼呼轻轻,像我心里来回游走的泪。渺渺淡淡,我声声念叨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久,大桂终于松开我,我感觉能脚踩实地了,便睁目低看,又是这条青石小街。左面仍是那条东流水,右面的高门大院依然沉寂而安静。我抬头望,人约桥依旧,离开很远很远,我和大桂,离开那个可怖的凶案现场很远很远了。
      城中河,河水流,流到忻州古渡头,远处山头点点愁,夜悠悠,念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人约桥,团团寂,桥上无人,桥下无人,谁说相约黄昏后,柳梢依旧,月影彷徨,离人不见,零落清幽。
      我站在岸边,看河中央袅起的一丛水烟。
      我像在对大桂说,也像不是,“知道不,一年四季,河湾里的水气,也有不同形态不同味道。春天的像雨帘,漫到岸边边,交织丛丛。秋天的像寒雾,漾在河道中,迷茫朦胧。冬天的像刀剑,根根落落,数也数得清。只有,这夏天里的水烟啊,就是水烟,婀娜生姿,贴慰柔情。我,一直很喜欢这样夏天的风景。”
      是啊,七月初六,子时过半,照理很美。
      可是,想起刚刚钱宅一幕,血腥味又冲过来,破了这层美丽,着实恶心。
      我昏昏沉沉念道,“方华……”
      我心头突然冒出一簇火,开始怨怪于他。
      一时半会,寻不出什么解决方法,大桂站在我旁边,正用左手抚着右手的手指头,我便直截了当地大喊,“死家伙!不要让我找到你!要不然……要不然,我肯定咬断你的手指头!”
      大桂一惊,朝我瞪目,不知所谓中,对我大咧一笑,却将那个受伤的手指,悄悄蔫蔫地藏到身背后,迷糊地说,“啊,你又要咬手指头啊!”
      我仰面一叹,眼底漾水,看什么都是月朦胧鸟朦胧的样子。只见天湾尽头,云隙微开,霞光似露非露。我在心里又说,其实,我真的不会咬断你的指头!只要你出现,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一切与你无关的,你清白,你善良,你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就……
      唉……

      七月初六,末伏第五天,历书上写明,今日吉凶对半,忌会友,宜捕捉。
      辰时,我和大桂坐在忻城一家饭馆,吃早面。
      我讶然,“你哪来的钱?”
      大桂叫嚷,“刚从钱府出来,怎会没钱!”
      我伸手掩他口,“要死快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他的唇被捂在我掌下,热热的,呼着湿气,他脸颊却微微有红,一双晶亮目,在意看我,我一惊,悻悻撤手,不知自个儿是否也脸红,倒是有点烧烧的。
      我们的身前身后,各处桌子,张张排满,吃面人多,饭馆生意不错。
      可看今晨人们的表情,似乎谈话比吃面更重要。
      我们的右旁,坐着一老者一壮汉,是讨论最热烈的一组。
      甲爷爷慌慌,“听说了吧,城中首富钱百万全家被灭门了!”
      乙大叔点头,“是呀!听说那场景血腥残忍得可怕!啧啧!是为劫财?”
      甲爷爷撇嘴,“年轻人没见过世面。听说,钱老爷家里一分不少,二两不丢。不是劫财!”
      乙大叔惑惑,“是为复仇?你别说,半月来县里征兵,钱百万明明有俩儿子,却对上头来的官员谎称无子送终,装得那可怜样!还搞什么求嗣祈福斋宴,欺上瞒下,太嚣张霸道了!我看,八成有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看不过去,替天行道来了!”
      甲爷爷笑笑,“说你不经世面吧!替天行道而已,杀了钱百万主人一家就得了,为何上上下下仆从婢女,一个不留?不是复仇!”
      乙大叔掩口,“毫无动机,莫不是恶鬼作案?真真吓人!”
      甲爷爷附和,“真真要命!”
      我心底说,有动机的,有凶手的,有凶器的,决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谋杀。
      我念给自己听,将心里那团乱草,把把拈来,根根梳理。
      ——忻城位于国之边沿,在西便临着那脂香国了。若挑起战争,这脂香第一要灭的就是忻城,然后才能长驱直入。钱家是忻城首富,举凡城内衣食住行各处生意,钱家都有插一手。钱家被灭,忻城经济根基若有动摇,损失很重。那么,凶手是在帮着脂香吗?为脂香入侵埋下阴沉的伏笔吗?将两国矛盾愈挑愈大吗?将战争的发生,由犹豫导向必然吗?这个动机,有些传奇,到底为何,很不明确。
      ——凶手可以有很多面目。像民众分析的,劫匪?仇人?侠客?还是——绕来绕去,游东游西,到底又算在脂香国头上?我在钱宅墙头,看到一影,真真切切,那是在舞“香魅”,以往只知那是一幅美丽的舞蹈,从未想过,还与杀人有关。教我“香魅”的,是方华。可见,方华,与脂香国,确有联系。八岁前未来我家时,他在哪里,干什么事?五年前从我家离开后,他到哪里,又在干什么事?若真是方华做的,那么他在今秋将发生的第三次两国之战里,扮演何个微妙的角色?他知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苦了的,只有我们的皇帝。他不是与明灏渊源颇深吗?还是从来想错的就只是我?杀人凶手,也不明确。
      ——死尸很奇怪。我虽不太懂这些,可刚才一幕,往那个割断的喉咙里深深看进去,那丛恐怖一下子烫在心头,一生不会抹去了。伤口三分齐,下手人有功夫,普通人作案,不会将口子割那么长,那么进。伤口又有七分乱,血肉似乎不平整。想象一下,若用剑,伤口肯定上下宽度一般,齐整一般;若用刀,伤口肯定上宽下窄,齐整一般;若用斧,伤口肯定上更宽下更窄,齐整一般。一个武林高手,将人喉割成这副狼狈样,就不是功力的问题,而是凶器的问题。到底是何物?杀人凶器,更不明确。
      我明目一转,看向对面,大桂捧碗,稀里哗啦地喝汤。
      我突然心情好,心口亮。
      凶手最最不该的,便是在这样事情里,牵出了我。
      大桂进宫“打劫”,碰巧“劫”到了我,大桂一路将我带来忻城,“碰巧”发生了血案。
      天下,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所有一切,有因有果,条理分明得很。
      大桂必与脂香有关,必与香魅有关,必与凶案有关!
      我思维沉淀,心头安定很多。我端起面前这碗阳春面,只见素,没有荤,却香得透顶,我粗鲁张嘴,学大桂的声音,吞吐愉快。簌簌响动,引来大桂朝我频频看,甚是不解。久了,他呆住,黝黑面颊又漾来一汪红,痴痴地盯住我。
      我对他笑,“告诉你哦,现在你就算放我走,我也不走了!呵呵,我,跟定你了!”
      大桂“叭”地张嘴,半口面汤延了下来,目色往里一缩,流转几遭,听了我的话,似乎并未过份高兴。
      亥时过,天干物燥,城内熄火,处处安宁。
      讨论了一个白天的钱家灭门案,在静穆夜色下,在优柔月辉中,在唧唧蝉鸣里,悄悄窃窃地沉寂下来。再多希奇再多恐怖再多怪异的事情,终也抵不过一日三餐的照常饮食。人,从来为这个而活的。所以,天暗了,灯灭了,也该闭眼睡觉了。
      鲜少有人像我和大桂这样,月上中天,夜半三更,依然踟蹰在城中河岸,钱宅附近。
      是我拖着大桂来的。
      大桂今日对我更添了一重叹息,似乎觉着做了这笔“虏劫我”的买卖,顶不合算。
      大桂叫,“难道你竟不觉着害怕?杀人现场哎?你干吗还要去?”
      我顾左右而言他,四两拨千斤,撩开了大桂的话,我说,“套你一句话,你是土匪你怕谁,我是皇后我怕谁?”
      大桂瞪目,实在对我很不可思议。
      我们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滑滑稽稽迟迟蹰蹰地靠近。
      我们看到钱府门口,状似守卫严密,官府派来办案的差役,两个一拨,把持现场。
      我们等着。是人嘛,蹲久了,都会犯困打瞌睡。
      差役握刀,阖敛双目,来回摇头,脚下不稳,似睡微睡。
      大桂一提我,从边墙上跳了进去。
      大桂很能熟门熟路,带我绕过那道月亮门,站定在藏尸小园里。
      尸体,是早就搬走了的,地面各处似也用水冲刷过。我微皱眉头,仍有不适。没用的,洗得再干净,凶杀就是凶杀,这个世上最丑陋卑鄙的一种事。我转身,小厅堂,门未关,地砖上,明月光,梳风窗,静夜思。那八扇屏,也是不见了。许是被官府收作证物,也搬去了衙门。看了一室空旷,凭生荒寥,我不由低低一叹。
      大桂俯过来,“到底怕了吧?”
      我摇头,“不怕!这里的杀人是带血的,我却见过不带血的杀人,比这个残忍百倍!”
      大桂不信,“你又吹牛?”
      我缓缓道,“在宫里,就有不带血的杀人,说来给你听好了——”
      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有不得恩宠独独憋闷而死的;
      香腮云鬓,柳叶低眉,临到君前羞依依,有紫妒红争互相算计而死的;
      凄凄戚戚,嫁娶犹啼,相思只忆一心人,有留恋前郎郁郁寡欢而死的;
      皑如白雪,皎若明月,世人皆醉我独醒,有自作清高遭人压制而死的;
      癫狂柳絮,轻薄桃花,随风乱舞逐水流,有不甘检点被君开恩赐死的。
      大桂缓缓摇头,“你说的,我不懂。”
      我淡淡一笑,“男人不会懂,只有女人才懂,而且,一定要是宫里的女人。”
      大桂点头,“你头头是道,我倒愿意开始相信你是皇后了。”
      我大笑,“骗谁呢,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那个小院是浣漱堂,你早就知道浣漱堂里有个不受宠的老皇后,你早就知道那个洗衣服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嘘,不要打断我!因为,你受命他人,经人指点。你可不可以真诚地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方华吗……是方华吗……
      我唇形不变,还是那点春风得意笑。
      大桂居然偏头,半侧脸半侧眉,透了浓浓的复杂味,久了,才说道,“我只负责将你带去一个地方。”
      我摇头,不再逼他,要说的,他自然早就说了,放在心里的,便是不该揭露的。
      讨厌的该死的秘密。
      小园外面有零落响声,有人突兀走过来了,细细听,不只一个。
      大桂身手无比利落,一拉我,躲进那个小厅堂,蹲到半窗下,藏住两个身子,却又能稍稍抬头,正巧可望见园里动静。
      先是两名带刀侍卫,服饰装扮,不像忻城地方官员,大桂也许不认得,我却认得,这是宫中装扮,与平常保护皇帝的御前侍卫,气质装束,一般无二。侍卫过门,分两旁站立,让开一条道,端得干脆爽落,训练有素。引进两位华衣公子,一个微垂头,目色沉郁,落落无声,心思重重。一个悠闲态,眉目自信,尊贵气华。我的嘴愈张愈大,大桂也许不认得,我却认得。那个阴沉寂寥的,是明玦,那个潇洒俊逸的,是明灏。一个是我的“小叔”,一个是我的“夫君”,化成灰我都认得!
      明灏,他瘦了。
      本是清都山水郎,天都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宫里的他,或是轻狂或是细腻或是多情或是清寂。似乎对我,他总没有多好;似乎对别人对妃嫔对兄弟对菀菀对春风和莺对柳青月白甚至是对我端仪殿里的一株棠梨,都要好过我许多。可似乎对我,又有些不一样的,在我面前,想笑就笑了,想哭就哭了,想说就说了,想做就做了。就为着这一点点不一样一点点特别吧,我也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粥了,那是我最擅长也只能擅长着的一份平淡。
      可此刻在这个并未被去掉杀人气味的凶险小园里的月光中来看他,竟是眉色之间,思量无计,惶惶忧忧,也带一个薄薄浅浅潇潇煞煞的愁字。
      怎么也会这样。
      是半个月来频频升华的两国矛盾吗?
      是一直以来冷情不改芳心未收的淳于菀菀吗?
      还是为了其他的事其他的谁?
      可是到底他怎么会来到此处?
      昨夜亥时和今早子时之间,这里刚发生恐怖命案,他又怎么会恰巧知晓,恰巧出现?
      看过了他之后我才细细看向他身后的明玦。眉峰聚,黯然销魂,冷冷无言处,总是多情要被无情恼。阴郁的眼神,左眉下如血的新月胎记,情怀却又是那般细致,注定心有千结、今生有悔。
      明灏和明玦之后,跟着又进来两位官员,弯腰俯身,眉目拢敛,言辞无多,伺候恭谨。
      我一看这二位,又乐了。
      大桂也许不认得,我却认得。一个是“四眉”尚书,一个是“熊腰”尚书。太后娘娘不三不四不尴不尬的生辰宴会那日,我见过他们,与兰王明珏在一起。当时,我听了他们的谈话之后,便认定这些个某某尚书某某大人是兰王的心腹。明珏平时为人豪爽,看似无脑无心,却一直暗里招兵,随处买马。当然,以他现在的气候,还看不出他在宫里到底圈住了多少人脉,可在在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四眉”尚书道,“皇上,命案现场,血腥味重,于皇上龙体有碍,臣请皇上不必久留。”
      “熊腰”尚书道,“查案抓凶,有忻城郡官一力承办,相信不日便可破案。皇上还是摆驾别院,稍作休息吧。”
      明灏薄唇一扬,以为他会笑,其实没笑,举手投足气度凌厉,“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兵部尚书,朕命你们随来,就是要看看你们怎样探案,怎样查情。可此刻,听两位大人休闲口气,既不关注血案,也不在意军情,落落轻松,若春日游湖般,真比朕这个皇帝,呵呵,还像皇帝!”
      “四眉”大人下面两道“眉毛”簌簌发抖,“熊腰”大人的背愈躬愈低,颤颤惊惊。
      明灏拖长声音,“如果,真像两位大人所说,天下太平——”
      他清目一瞪,“那么,朕的朝堂上也就不需要这些形形色色的“大人”了,对吧?”
      说完后,嗤嗤一笑,不知为何,看到这幅态度的他,竟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二王爷明玥的脸。
      “四眉”和“熊腰”双双趴地,戚戚叫嚷,“皇上恕罪,臣下愚钝,皇上英明,臣下该死,皇上万岁,臣下谨记教诲!皇上……”
      明灏侧脸转身,宽袖朝后淡淡一摆,“起了吧。”
      他的半张脸半条眉半个鼻半道唇,对着我隐藏身体的这面窗,这半半的味道里,我看见他脸上颜色变幻,似乎一瞬间强调出了凌厉与霸道,而先前沾染他眉宇的清愁与寂寞,便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了。
      明玦现在才开口,对身后俩大人说,“都退下吧,皇上要和臣四处走走。”
      明灏转身朝他,微微一笑。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白色月光下,微微涟漪的波影旁,只剩他和他。
      明玦不露痕迹往前移动脚步,离明灏看来很近很近。
      照理,臣对君,不该如此逾越。
      而看来明灏正奈何着心中事,对明玦的紧紧进步,也就好像不甚在意了。
      我却看得分明,喉头紧张。
      好久之后,明玦脸上擦过一丝风,他眼未动,鼻未耸,眉未皱,只是轻轻地抿一抿唇,声音低沉,“五天来,襄州,梁州,中州,黾州,忻州连续发生大户灭门血案,皇上以为会与西岛脂香国有关吗?”
      我记住这几个州名,脑中一一反应,五天来,我和大桂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走来的。
      原来,我们的身后,每天都在发生凶案!
      我们走到哪里,凶案就跟随到哪里。
      或者应该说,等待着我们到来后,凶案才有条有理的发生了!
      天下决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身体也在尽量地朝前蹭移,悄无声息,慢慢地离开大桂远一些。
      明灏半偏首,细长眼角,半分清光,“就是因为绝不相信是脂香国做的,所以朕微服,亲自调查!”
      明玦微“呀”,我轻“咦”,旁边的大桂也似乎低低有叹。
      而明灏是那么淡定自如仿佛天下之大天下之难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美目半敛,有种佛拈莲花的自信,“从动机,凶手,凶器来分析,都不会是脂香国做的。”
      “五城血案,不劫财,不虏人,看似动机不明。凶手将大户上下,全家一个不留,昭示他的狠与绝,江湖上狠绝之人何其多,看似凶手不明。杀人夜,总有目击者巧见杀人现场,有人月下舞剑,跳舞也能杀人吗?见者都会存此疑惑,看似凶器也不明呢!”
      忽而云遮月,试问夜何如,仿似三更,不到更深,金波渐淡,玉绳低转,屈指凉风几时来,或道流年暗中偷换。他的身后一边是兰若亭一边是碧波塘,俱是剥离明媚隐藏在暗色阴影中,神相模糊。而刚才起劲的夜风,几丝轻狂,兴味十足,绕亭穿水,觊觎观望。已经看了他,看了他很久,很久了。对着幽夜里他散于背后的长发,垂涎不已。突然它们冲了过来,擦着他的手臂往上再往上占据他的半身,居然还不好意思地脸红,嗅了嗅他湿润的嘴唇,亲了亲他无害的眼睛,穿走在他的长发之间,爱上了那份暖暖的味道,就此逗留。
      被晚风撩拨得脸庞忽明忽暗的他,清闲极了也雅致极了。他缓缓说话时,双目更是无法逼视的晶亮。
      “所杀大户是各州各郡的经济首富,这些豪门富户一倒,城郡必伤。若按常理分析,什么人最希望云渺国伤城伤民?算来算去,最痛恨云渺国好像也就是脂香国了。本来朕在朝堂上听多了近年来脂香军队频频犯境的消息,我国对脂香的征战仿佛一触即发了。这当口,又有人来放了这把火,点着了,便星星燎原了。朕捱不过大臣们的压力,暂时答应秋后出兵!动机如此清楚明白——有人要看着朕对脂香出战,两败俱伤。
      朕在宫廷里放了个脂香国的公主,脂香百姓再有狼子野心,也不敢贸然出动的。而况,三年前的一战,脂香元气大伤,朕根本不相信,短短三年,他们能重新振起。如此想来,还有什么人特别希望看到朕伤国伤城伤民呢?除去脂香,还有谁?呵呵,这点朕根本不用多想,代代年年,各处朝堂,都有这样的蠢货,觊觎着朕的王位的蠢货!因此凶手的面目便渐渐浮现出来了,或者说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主谋也出来了!这个人,一定在宫里,切切念念睁着贪婪的眼睛,看着朕,看着朕这个称呼背后代表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听得满心惶然,明灏与我的想法,竟是半半不同,又有半半相同。
      我与他都体会到有人在撒网布局,只不过,我仍以为是脂香干的,他的矛头比我凌厉,他指向了他自己的宫!
      明玦的头顶,游来一块云,遮得他那张有新月胎记的脸上,也是几分明,几分暗。
      明玦静静听完明灏的话,垂额低首,郁郁阴阴,好久,他才问道,“那么,既然皇上什么都清楚,此次微服查案,为何要带上臣弟呢?”
      明灏笑了,像西厢儿郎那般的单纯与天真,说着理所当然的答案,“因为,朕本来怀疑的,是你。”
      我怅然低呼,明灏竟然稍稍转过脸庞,眼里精光四射,冲着我躲藏的这面窗。
      我手背一痛,被大桂握住,像要捏断我骨头似的。
      大桂下手有股狠绝,更凑脸过来,对我怒目而视。
      外面明灏松弛悠然的声音又传送过来,“从小,与朕最亲的是玥弟弟,他柔弱可怜,不会动这般心机。三皇弟虽暗自在朝堂招兵买马,可他那人好大喜功,常率性而为,量他也定不出利用民间血案来动摇朝廷根基这么毒辣的计谋。五皇妹一个女孩子,驸马虽聪明,不过也是小机灵,她们夫妇也不会有这种心。六皇弟最喜好美食,懒惰成性,让他动脑筋,还不如让他多吃几顿饭。朕想来想去,于明辉殿的龙床上寂寂而惊——与朕不亲,足智多谋,深沉稳重的兄弟,还有一个!四皇弟,朕不怀疑你,还能怀疑谁?”
      明玦突兀抬头,瞪目,竟是满目满幅的受伤。
      我心头觉着,哦,不会是他!明灏一定是想错了!
      明玦滞滞说道,“皇上怀疑臣弟,有何实质凭据吗?”
      明灏仰面朝天,寥寥夜色下,他侧影清寒,很带寂寞,他拥有天下,却处处独身一人,唉,很可怜。
      明灏缓缓说,“主宰天下的权势和地位,是最诱人的。可还有另一个原因——朕想,四弟是为了菀菀。”
      明玦一颤,低呼,不,不,不。
      明灏说,“五年前,朕在这忻州城后的龙须山上,第一次看见菀菀。后来,朕才忆起,那次陪朕出宫游玩的,还有四弟和玥弟弟。原来,那个明月夜,四弟也看到菀菀在林中舞剑了。从此镌刻于心,永生难忘。可惜,朕先将菀菀弄到了手,四弟当然要怨朕。”
      明玦还是念道,不,不,不。
      我眼里的他和他,两个男子,两种伤怀,一样悸心,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明灏身后的那幅长发随风幽幽而悄悄地摆动,他直视明玦,一字一顿说,“四弟不必害怕难过,朕说了,朕原本是怀疑过你。可是,一路行来忻州,朕看四弟处事磊落,有什说什,对朕处处真诚。朕想,自打八岁以后,朕与四弟都不曾好好相处过。上了朝堂,又是君臣隔阂。朕与四弟,到底是兄弟呀!原来这兄弟情隔久了,会生出如此可怕的误会!朕相当感怀,朕亦相信四弟,决不会做出弑君篡位的事情!”
      明灏一个跨步,伸手搭在明玦手背上,明玦不得不颤。
      明灏微笑,眸光徕徕,粲然生辉,“朕,相信朕的弟弟!”
      明玦转脸,我瞧不清他的表情了,只见他肩头瑟瑟,或者感动,或者激奋。
      原本流连在明灏颈项的那道害羞晚风,借着明灏的手,也绵延到明玦的臂膀上,似乎嗅到他们之间,有种相同的味道,于是小东西们跳跃畅快得更欢了。
      我亦舒心一笑,冲动地就此起身,要走入他们。
      我锁骨一疼,流萤扑火的一刹那,我被大桂点住了穴。
      大桂黑黑的脸凑到我眼前,让我看到他眼角冷冷的寒光。
      至此,我对他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
      我只如待宰鱼肉一般静静地模糊地听到了窗外明玦的叹息。
      “皇上与宫里的太后娘娘,可是越来越像了。”
      明灏不置可否,“是吗?”
      明玦冷笑,“一样将权位看得那么重!皇上刚才分析五城血案,冷然自持地笑着道出,不是脂香国作案时,臣弟很害怕皇上的眼睛!与臣弟小时候看过的太后娘娘训斥臣弟母亲时的眼神,一般无二!皇上,如此坚强冷硬,还有哪个人有哪种能力,来抢夺皇上的江山呢!所以,臣请皇上可以放下那万万千千种疑心!”
      明灏居然并未生气,而且口气袅袅淡淡似乎悠扬在远处青山之间,那股回忆的味道里竟然裹茧着千丝万缕般的美好,“是吗?也许四弟不懂也许全天下也不懂,没有人做皇帝是做到我这般的目的。只有绝对强大的男人才能守护住心爱的女人。想想先帝失去珍妃娘娘之后的锥心痛苦,尔后一生便是万念俱灰的了。朕一直在寻觅着那个如获至宝的她,如果让朕真能如愿以偿,便是用江山及生命来争取与守藏,都是不为过的。”
      我眼睛一闭,大桂在我耳旁低声,“喂,你哭什么哭?”
      我想,我若被解了穴,第一个还是要咬他那根可恶的手指头。
      看不出我在感伤吗?看不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莫名的感伤吗?
      看不出的。
      明玦声音扬高,真实而惊喜,“皇上既然有下决心要珍重的人了,那么臣弟有一个请求。”
      “哦?四弟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明玦一字一顿,“臣弟,恳请皇上答应,让位玉珠出宫,还她自由。”
      我眼睛一瞪,大桂在我耳旁低声,“你一闭一瞪的,发什么毛病?”
      我再次声明,若解了穴,我要咬他那根可恶的手指头!
      看不出我在惊骇吗?看不出我心有戚戚吗?
      看不出的。
      因为,我一直一直都没听见明灏的回答。
      他是要答应,还是将大声斥责?是在勃怒,还是在欣喜?
      我好着急。
      明灏的声音终像是从月光里荡涤出来一样,“朕,没办法答应四弟的要求。”
      “皇上是喜欢玉珠的吗?”
      又是好久又是沉默了好久又是不知他在思索还是艰难得没有办法说出口。
      “朕与她是必须要喜欢上彼此的。”
      “必须吗?皇上对她是一种责任吗?”
      明灏忽而一笑,从来未有过的坚定与轻松,“我们是注定会喜欢上彼此的。”
      我心一跳。
      明灏缓缓而源源不断地说着,“我已经找了她好多天了。当初就不该随便放她一个人的,她一定会害怕一定会孤独一定会悲伤不已一定会胡思乱想,以至于将好不容易对我建立起来的信心随便地装作满不在乎地丢掉。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别看她表面坚强大大咧咧,其实她比谁都敏感而自卑,常常用不必要的自嘲来推却掉到手来的别人的关心。她一定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她以前发生过什么故事,我很好奇,好奇到有些懊恼自己没有资格去加入以往的她。所以她对待别人的幸福是那般大方,而对待她自己又是无比吝啬。与她一起体味日起日落和酸甜苦辣会是非常有趣的。即便她是太后娘娘的亲戚,即便她家一门外戚是那样叫叫嚷嚷纷纷吵吵。可是想象她的故作正经吧,想象她的古怪无礼,想象她与玥弟弟的那份较真儿,想象她爬上墙头的憨态可掬,想象她对我唱的那般难听的小曲儿,想象她亲手做的清淡小粥,想象她站在棠梨树下对我静静的一笑,呵呵,呵呵。但她是那样易受伤害,我必须更加耐心更加细致才行。我从未试过这种样子的付出,也许会有疲惫与误解,但,真的,四弟,朕愿意就此尝试,附带条件是朕的整整后半生。”
      他字字清楚,“朕,要朕的皇后。”
      “爱她吗?”
      “什么?”
      “会爱上她吗?”明玦声音惨淡。
      明灏全然笑道,“这个答案,等朕将她带回宫了,只与她一人好好地说。”
      我胸口□□。
      我闭眼,不用大桂提醒,我知道在哭,而且泪水下得很厉害。
      我睁眼,不用大桂提醒,我看到了明玦做出一个悚心恐怖的动作。
      他对着明灏的背,缓缓拔出腰间剑,慢慢举高,那眼神,恨绝痛绝哀绝决绝。
      明灏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一点儿也未瞧见。
      我想我就算抓破自己的喉咙,也不会在乎,只要能用半点声响,去提醒他。
      可是,我被点了穴,我动不了的,我喊不出,一声一字都叫不出,能做的,只有心焦,无用透顶。
      我以目哀求大桂,大桂凝我,虽只一瞬,却像一季,让我更懊恼于他,怕就此耽误了救前头另一个他。
      大桂对我伸来手,我眼现欣喜,深深感激于他。
      快点,快点呀,解开我的穴,对,解开我的穴。
      大桂,却对我颈背,重重打了一记。
      我想,我又要沉入那亲切而熟识的昏迷了,模模糊糊中,大桂的脸拉得很长,越来越邪佞,深深泛着森寒之光。
      我到最后也来不及看明灏,眼前一黑,向后倒入大桂的臂弯里。

      ——七月初六,八扇屏,记“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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