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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篇 ...

  •   我啊,特别喜欢听传说故事。
      我心里蕴藏的那些,或者是长辈诉之,或者是阅籍搜集,或者是道听途说。它们一个个刚滚过来时,似琉璃珠子,清新调皮,掷地响脆,很不安分,拿捏不住,往内心更深处掖着藏着还来不及,将它们当宝似的。可是,在波澜不兴的心湖里研磨久了,终究成了一把一把的指间沙,一松手,散了开去,淌在脚边,铺成了生活的平平常常。原来,再新鲜的也会成俗丽,再珍魅的也会成乏味,到底,朱砂痣和白饭粒有什么区别,呵呵,就像,女子的容貌和情感,就像啊,人世间的男男和女女。
      可是,我喜欢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嗑着剥着这些老故事,总觉着它们成了恼人的习惯,甩不掉扔不了,可真要弄丢了,又会磨牙切齿好一阵。若果打开长久封存的,那股子香呦,有种另类的新,就像京城脆华斋炒得恰到好处的最后一锅瓜子,斜阳西下,快封炉了,这最后的一炒才来得最金贵,吃多久都不会厌倦。
      我的故事,大多数是从方华那里听来的,没有办法,我从小与他一起,不熟也得熟,个性不合也会好的,我想,这是很平常的情感,叫作濡沫。
      方华的声音柔柔浅浅,很适合讲故事,他的故事,不是个个温暖明彩,其中有的很残忍……
      至今还记得,有一个叫《孔雀胆》。
      这个故事,是与两碗云吞面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在京城的府第后面,有一条长长幽幽的小巷,隔着巷子,就是一条贫民聚集的街道。很讽刺很奇怪,街的这一边是京城各大高官的繁若宅院,街的另一边却是阴霾的贫民区。
      爹和娘常告诫秀珠和我,以我们的身份和地位,是不能踏足那个幽巷和那条陋街的。
      我之所以对之好奇,还在于方华。
      他说,“小巷的角落,一过三更,就会摆出一个云吞面的面摊,那里有着世间最绝最妙的风景,那里煮的面也是世上最鲜最美的,玉珠,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尝尝!”
      他说话时,细长凤眼挑成一弯丝,狐媚极了,我想,他是在诱惑我。
      他这样的口气,我听了怎会不心痒,我是最沉不住气的,我势必会迈出那一步,也势必会遭爷娘的责怪,我的“堕落”会伤了爷娘的心,爷娘的痛苦就是方华的快乐。
      就像方华说的故事一样,他这个人也是有时灿烂,有时残忍……
      不记得当时是多少岁,稚龄得很,出门上路总是跟在“方华叔叔”的后面,怯生生地牵着他的衣角,往往一个来回,揉皱了他的衣摆,他回头探视,几若不可闻地叹息,“玉珠这样是不行的呦,你可容易受欺负了!”
      吹抹过一阵清风似的,在府第后门的门槛处,我似出非出,犹豫不决,只能傻傻地信任地对他笑。我的笑,敌不过伏地而起的春风,可一度那种味道里,全是他。我想,门槛那处的方华,一定也不讨厌我的这种目光,所以,总又是叹了口气,用力一拉我手,到底,在父母不知晓的情况下,我一夜一夜随他出了后门。
      月华云蒸,水意浓浓,花香拂面,柳底生风。
      我闭着眼睛,随他走了好久好久,其实,呵呵,不算远的,只是人小腿短,一会儿也会当成天长地久,又其实啊,我不睁眼时,反而,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眼皮浮动,不知是遭了风,还是受了光,睁开一看,连同嘴巴也讶然撑大,哦,好美妙的景象。
      幽巷深处的一个拐角,墙影翩翩,神奇地映照着一簇簇的光,光里有人有马有车有树有花有动物,在这个几不可察的简陋深处,竟轮转着世间最多彩的故事。
      转过去一个,是抹美丽的剪影,纤瘦飘飘,怀中有兔,“看,玉珠,这是嫦娥奔月。”
      又转过去一个,一只不大不小的鸟儿,最清晰的是那张嘴,嘴中含着一粒石,“看,玉珠,这是精卫填海。”
      扇屏兜转,又来一幅画面,有女跪倒,向城而喊,如泣如诉,如雨如注,“这个是孟姜,在哭长城,瞧那伤心的样子,泪怕是成了血。玉珠,若果我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哭呢?”
      “不要,方华,你要不见,我也跟着不见。”
      “呵呵,说笑的,玉珠就是容易当真!”
      “你……呸!”
      他拉着我靠近过去,拐角转弯,便是他赞不绝口的那个云吞面摊。
      摊子陋极了小极了可怜极了,摊子妙极了美极了引人极了,摊子一桌的桌角上置着一只走马灯。
      纺绸灯面,灯头灯尾雕花刻纹,极新的时候,必也带了几分华丽的颜色。可是,它老了旧了,破了又补过了,淹没在众生红尘中,退出追逐者的记忆,只能在这样清浅浮动的月夜里,展放几分略显清瘦的光了。
      走马灯有八个面,每一面都绘着一个故事,世事百态,仙姿神话。灯中有一烛,烛焰不高,文文静静的,露着恰好的风华,透过那八面的薄纱,将画面映射在对角的墙上,加之灯底有转轴,悠悠发出轱辘声,给这么透明滋蕴的夜色,添了一道别样的声色光影。
      “原来方华这么一肚子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学来的,你还说是夜夜梦里得来的呢!咯咯咯,你骗我,方华是个吹牛鬼!”
      方华仿佛憋着气,受了我的讥笑,闷闷的,又许是得了灯光的映照,那白天看着薄如蝉翼般透明的脸颊,抹了点红,绯色嫣然,格外明丽。
      于是,我看得发呆,愣愣地就由他牵我手,坐到了云吞面摊的一张桌前,笑呵呵地过来一个老者,一个斜眼,我只看到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老了僵了,泛着很不干净的颜色,我瞬即回望方华,表示着我的不放心,方华亦笑,轻轻摇首,表示着我担心的没有道理。
      “这位小少爷又来了啊!这回还带来了一位小姐?呵呵,小姐放心,老头儿的面摊云吞一流,面也一流,不知二位要点怎样口味的?”
      这个声音里淌着浑浑的生活味,在贫困中腌渍久了,对细细节节都见怪不怪,忧愁成了欣愉,满满足足的充实。
      我想那个年岁的我,碰着怎样的长者,不管是富贵的,还是如眼前云吞面摊的老板,都是惊惊怕怕的。所以,对于老伯伯的问话,我没有答,方华熟门熟路,对老人点头,“来两碗平时我常吃的口味吧,我喜欢的,想必她也会喜欢。”
      老伯伯不知笑啥乐啥,看了我和方华几眼,一甩手中抹布,搭于肩头,很是健硕地转身,下他的面去了。我盯着他背影的一片粗青,好久好久,然后,叮铃铃,叮铃铃,耳中渗入一阵如歌如诉的风铃声,我又看了桌角的那只走马灯,灯角原来悬了几串珠铃,过耳风一大,这铃铛就会发出那种脆生生的声音,很好闻,更能轻易牵扯人的思绪,浸映其间。
      我托着腮,面端上来后,我也不吃。方华,却稀哩呼噜地一碗灌下肚,一抹嘴巴,看了我这幅呆呆的情态,嗤嗤地发出很莫名其妙的笑,我瞪他一眼,继续托腮,老伯年轻时,是发生过什么故事吗,也许也有特别怀念的人吧,再不然也有放不下的情,于是寻着这盏灯,挂了这串铃,声声转动,是不为忘记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爷,你为什么要在云吞面摊前挂走马灯呢,为什么要在灯下悬铃呢?”
      老伯伯笑笑,苍老的嘴巴努努而动,“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呀,吃我云吞的老顾客一听到铃声,一看到灯光,就会跑出来买我的云吞了。”
      老伯伯的话后,就是方华捧着肚子,很没品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玉珠你,哈哈哈,你果然问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没有被云吞烫了嘴,可是嘴角僵硬,被方华笑惭了脸。
      方华平静下来后说,“这个世间,并没有你想象中处处包蕴了传奇的故事,生活就是生活,平淡而庸常,这个老爷爷的走马灯,串花铃,在这个清冷的月夜看来,沾了神秘的味道,其实啊,走马灯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西瓜的人嘴里吹着的口哨,只不过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求生用具!再简单也不过!这简单深处,就是生活的艰难!玉珠,你不知道吧,你从小生长豪门府院里,又怎会知晓。”
      那么,方华的知晓,必然透露着他小时受过的苦难,那段我不曾参与他的时光,不知道他是怎生过的……
      方华不再讲话,我亦戚戚凄凄,也许我们这两个孩童,从头到脚染了一种不符年龄的故作成熟,点了种别样的好玩,所以,又引起了那云吞老者的注意。
      他为我们两个的碗里,又舀了一勺浓汤,方华笑说谢谢,又一口气稀哩呼噜地喝光了。
      老人插嘴说,“其实,这走马灯虽是谋生的工具,可是我的老顾客却都很喜欢,他们对我说,灯儿流转,故事精彩,铃声虽脆,不闹不嘈,若午夜听了,清醒者自会留意,也不至于扰了安眠者的美梦。”
      这么实在朴拙的话,却令当时的我颤心一惊,抬头眯眼看了老人皱纹里的笑,很像每月初陪娘去护国寺进香时,于那堂皇的大殿中央看到的,莲花座里的佛,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笑,一样的慈眉,一样的暖。
      脚边小沟里的夜虫唧唧,上头云层的流徙追逐,身旁的方华,平稳的呼吸清晰可闻,突然,我内心蕴香,久久不散。
      方华教过我一个词,上善若水。
      这天夜晚,方华倾来我的耳旁,吐了这么一句,“我要做个若水的人。”
      我突然情怀满涨,也对他说道,“那么,我要做一个蕴佛香的人。”
      夜色弥漫,也看不清方华的眼色,更看不清方华眼色里的我的眼,只是这么久久注视,方华呢哝喃喃,“玉珠,你不是最喜欢听故事吗,今晚,我就再讲一个给你听好了。”
      “玉珠,你要记住,这个故事名叫作,孔雀胆。”
      《孔雀胆》的故事传自西边的脂香国,与我们云渺国有同样悠久历史的古老国度,那个国家如害羞的白兰,文静地开在西边的小小海岛,无争也无欲。脂香国王有一个世间最美丽的公主,那是一朵兰中精灵,多年来,公主深锁宫中,默默伴窗,胸臆情怀无人听诉。有一年,邻国攻打过来,国王老迈,指挥不力,军中出猛将,力挽狂澜。传说,公主在迎接凯旋而归的军士时,与将军一见钟情,公主执意下嫁,从此恩爱府第,濡沫深情,年年岁岁,岁岁长长。将军功高,威信极致,直逼皇室,国王自忧,夜不安寝。另有一臣,嫉妒将军,串谋王妃,定下毒计。国王狠心,置备毒酒,酒色绿香,名“孔雀胆”。国王问公主,“国重还是家重,父贵还是夫贵?”公主俯首低眉,“如无国亦无家,如无父亦无女。”公主默默接过毒酒,按父命返回王府,是夜必须毒死将军。公主备酒菜,燃灯焚香,宴请夫君,公主对将军说,“父命不可违,违则不孝,夫君不敢离,离则无情。若果人生处处是如此无奈,莫不如将奴之命抽去!”公主的酒杯没有递给将军,仰头自饮,孔雀阴毒,入血毙命。将军咬牙,红透双目,是夜率军而动,入宫夺位。脂香国新国王此生再无娶,秋起落叶,庭中观花,膝下一小女儿,明眸皓齿,丽色玲珑,面目颇似引毒酒而亡的公主,宫奴端之,亦叹息可怜,脂香国的新公主,名,淳于菀菀……
      方华告知的故事大多就是这么血色无边的,他入宫后,也常写信来扯些有的没的,逐年累月,变得口若悬河,浮了浓浓的浪气了,我想,我到底不喜欢宫里那个教给他这种气质的人,唔,不喜欢!
      我还是喜欢细巧精致的故事,所以——

      “方华,再给我讲讲嫦娥奔月吧。”
      “不是应该叫——玉珠捉月吗?嘻嘻。”

      他挑了一弯凤眼,邪邪地盯视我,嘴里溢不住的笑,我腾的一下脸红了,怎还提十岁那年的那件事啊。
      那年春天,爹对方华说,四年后,你就有资格入宫做太子侍读了。这么随意的一句话,让方华喜了狂了疯了不对劲了,唉,也减少了陪我的时间。我是早就被他带野了的,没有方华的日子,白天在青梅山的松间,叼根青草,躺着看山头日色,夜晚,沾着泠泠湿气,在青梅山的泯池旁,赤脚入水,撩拨湖面黄黄片片的月色。某一夜,娘告诫,贵客来,须持礼,娘说,小姐该有小姐的品,就属这句我最不乐意。自从在府后幽巷尝了一碗用那么浓浓的生活味熬成的云吞面汤后,我根本就相信了,这个世上谁也超不了谁的品。幸福的滋濡往往是仁者见仁的,明白这点,亦是凡间的智者!娘越是那么说,我越是趁个不注意溜了出去。在林间混了好久,直到杂杂的树头烘托出一个滚圆油亮的大月亮,我不明白怎么天上那个,这么扎眼,而水中这个,这么温柔呢,流连在我的脚边,一分为二,团团围住了我,被这个它护着宠着,抬头望着山谷间的汪汪夜气,浮漫旖旎,心中突然清冽得过分了。瞅着瞅着,真是对水中之月爱极了,爱极了呦,又忍不住想要占为己有,虽然我知道这个臭脾气,是方华对我最厌恶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伸手一撂,搅了一团涟漪,碎了清影,四下流散,我紧追不舍,深入又深入,小腿边的水,渐渐上升到了腰际。静了好久,终于那片碎黄又融合成一个,我嘴角一歪,窃喜不已,一个前扑,双臂一拢,嘿,我可抱住你喽。“扑通”一声,我彻底入了水!那个急呢怕呢!我胡乱抓着,水草缠了发,鱼儿啄了唇,还有天上那个圆黄,抿嘴偷偷地笑。我不想这么小就告别美好的天地,不想啊!
      我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
      那只手很紧张很着急,指甲抠进我的手背,气力也不小,我不会怪他,那时候的那只手,就是我心中的神。
      我被拉上来,大口喘气,一抬头,看见一双漆黑调皮的眼。
      小鬼,一个仿佛比我年纪还小的小鬼头,绾了双髻,梳了刘海,弯弯的眉毛,白白的脸,秀嫩无双得很,衣着华丽,锦盛胜于我。
      然后,就是那样可恶至极的笑,哝哝软语,唤着狼狈万分的我。
      我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对他发作,我抱了脚边一块够大的石头,狠狠地朝天边月砸去,“嗵”的一声,天边那个没砸着,掉进了池中,乱了一汪翠波。
      我回头,那个小鬼将自己指尖咂在口里,愣愣地看着我,仿若痴了。
      “嘻嘻,一只月。”
      “错了,我是在捉月。”
      “为什么要捉它?”
      “因为美丽呀,小鬼,你懂个啥!”
      “呵呵……”
      “笑,你还笑?”
      “笨蛋。”
      “什么?”
      “笨蛋,一个笨蛋月亮!”
      “喂,我说过了,我不叫月亮,我叫……”
      “可是,真漂亮呀!”
      漂亮?哪个?我?还是月亮?
      至今我还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月爱水,还是因水恨月,二十五岁进了宫,短短三个月,又掉了三次水,可见有缘,很邪乎的一种缘。
      方华曾经劝我,玉珠,不该哦,跟个月亮生什么气,跟个月夜遇着的小鬼头生什么气,来,我来给你使个招,凉风有信,秋色无边的时候,也好解个闷。
      他于院中折来一枝槐,倏忽媚笑,旋转身体,舞了一个风流轮转,丽色翩翩,手起枝落,一会儿搭腰,一会儿打腿,一会儿跳枝,轻巧浪漫,烂烂风华。风中,槐花中,月色中,绮丽中,都是方华凤眼含春,静静的笑……

      “呀”!
      我一个惊梦,倏地睁眼,从端仪殿的凤榻上直直坐起,瞭顾四周,华丽缨络,锦绣添香,大大空空,清浅冷漠。
      我下了床,禁不住往窗边踱去,推开两扇窗,暖气拂面,闭一闭眼,却关不住满心情绪的翻腾,像点了文火,慢慢炖着心中的五味杂陈。

      “玉珠,要不,我来教你使个招,月夜寂寥,也好解闷!”

      我从方华那里记下了这个动作,一直以来,我自娱自乐,无伤大雅。可是正月十五那个宴会上,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动作,一直有个独特的名目,这一招,叫作“香魅”。这一招是一个男子教给我的,却在这么多年后,由另一个男子认出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搭着披风,推门溶进那片暖柔中,我一直在心里算一笔帐,掐指不符,便可安心,如若巧对,那么,我该情何以堪。
      方华入宫那年十七岁,年华正好,青涩莽撞,宫中一班皇族子弟,亦复如是。
      元宵宴会过后,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我拉下了脸,计谋算尽,小心翼翼,不惜犯了鬼祟的嫌疑,终于打听清楚。
      方华入宫那年,太子在,三皇子在,五公主在,六皇子在,宫里没有——四皇子!
      据说,四王爷随了舅父,在边疆历练,打磨军事,所以——
      我可以安心的,是吧?
      可我为何还不得安寝,碰着这样丽色无边的夜晚,我还是进院绕树,兜兜转转,我心里的颤颤悚心,究竟为何而来,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拉了拉胸前衣襟,头却不由自主往东边墙头看去,杏花更盛,靡音却消,莺声不再,丝竹不闻,原来,已然悄悄止住了那股“可恶”了。
      呵呵。
      昨儿个,太后娘娘终于“抄家伙”冲进了上善馆。
      所谓的家伙,就是太后凤辇后跟着的八个太监,十六个宫女。
      随了太后的情绪,一个个威严虎虎,气势冲冲,将上善馆围了个水泄不通,苍蝇那是飞不进去了,指不定能从里面赶几只出来。
      昨天,二红曾出殿前去“观战”。
      用二红的说法,原来上善馆的春天开得最盛,野百合一朵接一朵的。
      馆边角门一开,戚戚恹恹地溜出三五成群的乐女和宫女。
      用二红的说法,怎么个个都抹得像个猴儿屁股似的,还有,瞧瞧,那德性,那衣衫,薄得少得透明得都快遮不住身上的肉了。
      二红的叹息里亦沾染上太后娘娘当天的叹息,唉,这个玥王爷,该拿他怎生是好!
      从茜姑姑口里听到一些关于玥王爷的事。
      他,就是珍妃的儿子,前□□帝最宠爱的珍妃,地位曾直逼当今太后的珍妃。
      他,和当今皇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绵延了两个时辰,成了弟弟。
      他,从小被收在太后殿里,与皇上一同长大。
      茜姑姑讲的时候情深幽幽,眉心一点忸,似扣着盏杯的郁闷,那口气也听不出到底是喜是悲,或者,本来就是一声长叹。
      “玥王爷天资异赋,玲珑珠秀,长相更酷似已故珍妃,性淡娴雅,濡慕静柔,太后娘娘从小就很宠爱他,有时奴婢觉着,甚至爱胜当今皇上。却没想,玥王爷越大,唉!这脾性是不倔不犟,依然清敏温柔,可是,到底与太后的疼,太后的寄予重望,别了二心了!按皇族礼制,皇子一过冠礼,封了爵位,便可出宫另造王府,玥王爷的执念出宫,却显得更加娇怜生生,纠纠缠缠。太后当初亦感欣慰,以为王爷愿意早日娶妃,定下家业,报效朝廷,可是,您瞅着玥王爷当年是怎么回太后娘娘的话的?他说:玥此生不娶,博爱群芳。您看您看,太后娘娘怎压得下那股子气?太后想,也许王爷年少,意气风发,玩心还重,那就缓两年吧,这一缓啊,就缓出事来了!连续一个月,皇上上朝,接闻的都是这样的奏折。”

      ——臣启奏,玥王爷府第夜夜笙歌艳舞,酒色流连,王爷日日下朝后,还硬邀朝中大臣前去赏宴,说是国事当放,享乐不违,皇上,您听听看,这像什么话!
      ——臣汗颜,不知当讲不当讲,京城传言,玥王爷月月置备华丽画舫,往江南挑选各色乐妓,管教训练,花费大量府银,奢靡之风,已引起民间频频非议,皇上,您应该做主呀!
      ——臣请皇上做主!
      ——臣信皇上英明!

      “皇上朝堂的忧,就是后宫太后的痛!太后娘娘咬牙切齿,终于收了玥王爷的王府,冒天下大不韪,即使不合宫规,也把王爷召进宫中,安排住在了上善馆。皇后娘娘,您说,太后可是用心良苦呀!玥王爷也是奴婢从小看着长大的,表面似水柔,却又含着令人想不通的一股倔强,看不着摸不着的一种韧劲,这韧啊,摆哪儿都行啊,为何要犟在太后的脾性上呢,为何要缠在与太后的较劲上呢!唉,奴婢看不懂玥王爷。”
      我摆摆手,没兴趣听茜姑姑讲下去了,说这个王爷怎样都好,只要不吵,得了这个邻居,我命,我认。
      二红观战回来,满意笑说,玥王爷这个混世魔王,今遭终成无奈,被太后收了所有的管乐器,赶走了所有的年轻宫婢,只留了几个服侍起居饮食的老太监。
      二红的得意,是因为她认为宫中没有一个男子比得上皇上,凭什么就让这个好色淫靡的二王爷,长期霸占着宫里众姐妹的芳心!
      我的开心在于——
      我昨天听闻这件宫中大事后,站在久违了的静寂庭院里,拉住二红的手,激动地摇,喃喃说着,“生活真美好呀,生活真美好呀……”
      可巧,上回从菀菀那里得赠了两罐桂花蜜,只用得一罐,另一罐却未拆封,今儿也算庆祝“日后的夜夜好眠”,我兴致高,下令二红撕了那抹红纸,当下做了两盘绿豆饼,一盘让奴才们送过去,还是给了菀菀,另一盘,我打算给太后请完安回来后,一边赏着三月桃花,一边手卷书册,逍遥自得,可是——
      我今儿注定没有吃成功。
      我出了端仪殿,往太后处走去,与二红说笑着靠近流芳桥,旁边竹林茂盛,清郁葱茏,其间生出一阵一阵很妙的竹林风,拂过我的耳,撩动我散落腮边的发,揉到我的唇上,嗅一嗅,原来连发上都沾了几分竹叶青,有趣得紧。
      很不有趣的是,我看到了他。
      玦很安静地守坐在林中一张石凳上,手臂弯曲,闲闲靠着石桌,桌上有一盒,竟小女儿态地系了一条红丝带,随风轻扬,展放好看的蝴蝶结。
      我心一悸,决定还是不理他。
      若果他真是我为了方华要找的人,我想我会不顾一切的,管我什么身份,管他什么身份。可是,我算来算去,他和方华没有那个机会,也没有那个时间。虽然,他那样执念浓浓地看着我舞箸,那样熟稔地喊着那个动作的名,真相仿若真的呼之欲出了。可我向来爱胡思多想,对人对事守着不必要的保留,我,对这个玦王爷还有所保留!
      我想,以我现在的地位和身份,又处在这样缭乱缤纷的后宫,对他这样不确定的人,不理才是上善之选。
      我眼不斜,直视前方,再僵持一会,就像极了娘家府里大嘴娟养的那头鹅了。
      很久才稍稍一瞥,他却维持着凝视我的神色,不累不苦,反而唇角一展,微微笑。
      二红的声音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在我耳边低喃道,“娘娘,玦王爷在对你笑。”
      “我知道,别看。”
      “可是,奴婢入宫五年,听过宫里关于各个王爷的传闻,听说,这个四爷是不会笑的。”
      “是人都会笑,不要看。”
      “可是,四爷朝您走过来了,哦,这会子就在您身旁。”
      “啊?”
      我一个转头,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吓!这一声是二红的惊呼,她颤颤举手,以她擦锅多年的力气,肯定是推得开他的,可是,她眼儿一转,想来顾忌他的身份,一个犹豫,到底悻悻落手。
      而玦,也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他左眼边的那弯新月胎记,染了湿意的春气,若有透明若有清涩,这个颜色,竟然在看了几次后,一点儿也不害怕不讨厌了。
      不知,他在林子边等了多久,不知是月牙未下,还是红日初升就开始的,不知,他这么等着望着盼着,可否倦了厌了累了。
      我有点犯傻地想着这些暖意蒸融的问题。
      玦,似乎在我脸上看到什么,眼中的亮一簇一簇,久久未灭,反而更盛,一个低转,目光一溜,突然碰着什么,红了半个脸颊,嘴唇嚅嚅着,仿佛很腼腆。
      我同样低头,衣襟紧紧,今儿仪态端庄,刚刚好,怎么……要命,他不会又惦记着上一次撕拉下我的……
      我眉头微拧,恼意横生,怕是更显老成和沧桑,我也不想收回这种表情,就让这份丑态吓跑了他,岂不甚好?他应该是个本性漠然,阴郁冷硬的男人,对我却颇有耐性,我本来惯用粗鲁的方式来推开不必要的热情,可对他,我使不来。
      “四爷,您又在这儿干啥呀?”
      “等你。”
      “唉,又等我干啥呀?”
      “想……”
      “行了!说了我不是你的那个良人,四爷固执,怎么想不通呢?”
      他语气里一层软,一层湿,一层伤,“可是现在,我只看到一个你,别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找。”
      我一叹,“是这样啊。”
      他捏着我的手一紧,弄痛了我,可他的眉头更皱过我,“要我不找你,不看你,不想你,可以。”
      “真的?谢谢啊!”
      “你教我!”
      “什么?”
      “你教给我方法,我照做。”
      “啥么玩意儿,我不会。”
      “好!”他放开我,两手一摊,依然五官不动,漠漠孑然,“我也不会,所以今后我会一如既往找你、看你、想你。”
      要死快了,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
      他突然又抓起我手,用力按去石桌上,我触到了一层纸质的东西。
      他说,“不是来烦你的,有东西送给你。”
      他轻轻说了最后一句,“我还有事,去上善馆,那么……”他是不舍的,他是愿意多待一会儿的,他要紧再看我一眼的,他说,“走了。”
      他转身,不远处矮墙上开了一个小门,小门后通着宫巷,门半掩,他还未走过去时,就在轻轻动,半阖的那扇后,紫影一闪,原来不是风动,而是另有人在。
      我倒抽冷气,摁住心,扑扑地跳,那么,刚才我与四爷的情境全都被……
      四爷走过去,似被那人迎接着,原来四爷正等着那人,为什么。
      我再探身,头微微偏着,脚尖踮起,姿势滑稽。
      只见偏门后紫袍一摆,带过一束黑亮的发,发梢优柔,长长的飘,动静可闻,一声嬉笑。
      我打开玦送的那个盒子,盒底展平,整齐地叠着三块笑口酥。
      二红亦凑过来,“咦,娘娘,是笑口酥!”
      “嗯,是本宫从小最爱的食物。”
      京城脆华斋的招牌小吃,我当然认得。
      我喃喃,“不应该的,全天下只有一人知晓我的习惯……”
      二红说,“那么,四王爷是有心了。”
      我对她的话悚然颤心,平地生波,在不应该的地方出现不应该的东西,是为不吉祥。
      我斜眼看二红,她静愣着不说话,也看着我。
      我说,“二红,今儿是什么日子?”
      “娘娘,您今早儿才翻过黄历,说三月初四,谷雨,宜沐浴,扫舍,忌纳财!”
      “那么,收几块笑口酥,应该不算大财吧?”
      “娘娘,收几块笑口酥,无关紧要的!”
      我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出语沉静,“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我一惊,回头望,茜姑姑安身静立,端守在后,我又快快转头,玦王爷已不见踪影,想来绕过门后边去了,不知为何,就是松松舒了口气。

      太后娘娘召见我,是很有理由的。我的“风寒”绵延了好几个月,终于引起了太后的疑心。
      我被茜姑姑伴着,接到了坤元殿,刚入殿门,便闻得一声响亮的金器碰撞声。一个小宫女身子一僵,脚边是悠悠兜转的一个香炉盖。原来是宫女拈香侍佛时,不小心挑翻了盖头,于这个午后静肃沉穆的殿堂内,造出一份浮躁不安。宫女面目惊骇,不敢侧顾,呆立无语。我却看到,太后躺在暖榻上,榻边一张屏,屏面描画仕女,富态端庄,手持宫灯,裙褶展摆,眼儿半阖,醉意萌萌,而,太后亦是手扶腮,背靠后,腰间搭锦被,富贵安详的不得了。只是,在那一记响动中,她微微睁开了半只左目,不觉间,我就看见那青白之色里的一方冷。诡谲得很,用这个词来形容位高权重的她,怕是我失了品,只是,我的那股子颤心很真实很真实。
      今日才发现,我口里心里喃喃着的老好老好的太后,亦有我不曾知晓的味道。
      身边一阵风,茜姑姑安静无声地擦了过去,秀眉一拧,对着犯了错的小宫女,袖下手儿不可察觉的一摆,赶走了这个无事生非的奴才,然后,茜姑姑踮起脚尖,几乎躬弯了腰,窃窃寂寂地移到了太后的榻旁。
      这个过程,我看得清楚,太后的那只左眼一直半闭着,似是而非地放着只有茜姑姑这样的心腹才明了的光。
      茜姑姑重新拈了一撮儿香,娴熟地打开几案上的仙蟾香炉,细细洒下去,恰到好处,一点多余的声响也没有。然后,炉中腾起一丝极细的烟,渐渐展粗后,薰了一室的合融。
      这时候,太后才彻底关住了那半只眼,却再也消不了我心头的寒寂。
      茜姑姑几乎是贴在太后的耳边,喃喃呼唤,“娘娘,皇后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一下子将双目全打开,放着满满的光。我知道这份神采是在刚刚一霎那酝酿好的,我恍然而悟,宫中几十年,春夏秋冬,浸淫在足足的阴谋与圈套中,这样以极快的速度雕刻表情,在于太后,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原来,我一直都误会太后对我的那份亲切,令我感动四个月,支撑着在宫里待下去的这份亲切,原来,在拈香薰烟的一刹那,就可以装点好了!我笨,才没看透!
      “皇后来了?本宫老迈了,这会子才知觉,想来,皇后等久了吧?”太后凤眼微眯,慈眉善目得不得了。
      我恭谨俯身,不敢妄为,“臣妾请太后娘娘的安。”
      “免了,免了,本宫早说过,以后咱娘儿俩的时候,皇后不必多礼。”
      看过她那半只眼后,我怎敢免,怎敢不多礼。
      我再次俯身,“娘娘荣比天高,在娘娘面前,臣妾不敢尊大,臣妾无礼。”
      太后一声叹息,收了客套,很满意地受着我这第二个礼,太后又给了一个笑,我心中舒气,我想,我还能在宫里活得更长一点。
      茜姑姑递来茶,亦奉给我一盏,我心存顾忌,悠然不起来,默默抿一口,再烫也硬受了,不敢皱眉。
      太后的口气和着绿茶的清润,慢慢吐字,“皇上最近又在宠着谁呢?”
      我一愣,实话实说,“臣妾仿若不曾听闻。”
      太后的茶杯端近了鼻,看似喝茶,眼神却从热气蒸腾后透过来,“皇后不知,不会吧!本宫听说,皇上最近连连召宠了一个叫容美人的……”
      茜姑姑踏前一步,双手仍拢在身前,俯身说道,“娘娘,皇上五天前已封了她容婕妤了。”
      太后还是浅浅漾笑,“本宫糊涂了,茜姑点的是,可见啊,这人要是不出去走走,呵呵,还不知会丢了失了多少重要的东西呢,皇后,你说对不对?”
      我心里喊,不对不对。
      我一抿嘴,“娘娘教训的是,对!”
      太后说,“皇后天性纯良,随意自如,对皇上,可不太用心啊!”
      我心里喊,有没有搞错,是谁对谁不用心!
      我一舔唇,“娘娘教训的是,臣妾汗颜了!”
      太后说,“皇后服药多时,照理这身子也该养好了,怎么脸色还这么晦暗?”
      我心里喊,这药喝得比汤还多,毛病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我一敛目,“娘娘体恤宽容,臣妾惶恐了!”
      太后说,“还是林太医开的药方吗?”
      我点头,“是皇上特地嘱咐这位老医生的。”
      太后随口问,“太医都开了什么药?”
      我细细想,“无非是藿香,紫苏,葛根,贯众,白芷,青蒿什么的,两个月前,太医院还送来一些清热祛湿的茶叶配方,让臣妾每日按时泡着喝。”
      太后默默,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咀嚼出什么意思,静坐半个时辰,还是让我走了。
      茜姑姑却没有跟出来,我出得房门,就听太后还在与她说话。
      我不由顿住脚步,贴在门边,我也不知道,进了宫后,我为啥会生出这么奇怪的动作,世上“听壁角”的永远没有好报,下面她们的话,注定了我今日一天的悚心骇然。

      “茜姑啊,你倒说说看,皇上为何会这么主动,为皇后派去了太医?”
      “娘娘,那可是皇上开始对皇后的好了,我们该高兴。”
      “茜姑,你倒天真,像极了离开的玉珠。嗯,皇上不会对皇后好的,本宫相信这点!”
      “娘娘为何出此论断呢?”
      “因为,这个皇后,是本宫与皇上交换了条件,才娶进来的。十三岁选太子妃,十六岁选皇后,本宫每次明里暗里都属意皇上召玉珠进宫。皇儿表面敷衍,实则不愿,本宫很久也想不通理由,后来,才渐次明白,皇上真正不满的倒也不是皇后,而是——本宫。”
      “娘娘。”
      “因为皇上是个外在骄傲、内在脆弱的孩子,本宫一直知晓这个皇帝的志向实不在朝堂,所以本宫从小对他的严厉教诲,只令得他愈顾忌本宫、疏远本宫!”
      “娘娘,请不要如此怪罪皇上,皇上毕竟年轻。”
      “哈,茜姑,明白了吧,皇上会喜欢上玉珠,才怪!”
      “那么既然皇上不喜欢,当初娘娘为何执意召皇后娘娘进宫呢?”
      “啧,如果不是玉珠这一个,皇帝一定会娶来一个本宫更不喜欢的,与其……”
      “奴婢斗胆,这些日子,看皇后天真善良,唉,娘娘这么做,皇后娘娘又情何以堪呢?”
      “宫里情何以堪的事情,由来多!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本宫是怎么才得着今时今日的地位与权势的?茜姑,别人不知,你伴随本宫多年,应知!”
      “是。”
      “本宫只是奇怪,皇儿为何突然在皇后生病这件事上,突然这么上心?皇上一上心,皇后的病,就一直好不了了?真真巧得很!”
      “娘娘,难道说……”
      “在宫里,从来不能说“难道说”,茜姑,再好好看看吧!丢了一个皇后事小,可别让皇上为了怄气,做出什么不尊品的事,贻笑了天下!”
      “是,奴婢定当留意!”

      我拖着脚步回到了端仪殿,一路上我的后面余霞正盛,晴光潋滟,我的前头天色渐沉,暮气昏昏,我的心里,说不出什么,一分凉,三分惊,六分骇,要命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进了门,一眼就瞅见大殿中央圆桌上的一盘绿豆饼,从早上放到现在了,外表凄瑟,失了新鲜的颜色。我的胸口像缠了一层麻,愈绕愈紧,恶心想吐,真是不合算,早知如此,大清早做好后我就该吃了它。
      幸亏,没有吃。
      二红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娘娘,出大事了,畅音阁的淳贵人半个时辰前吐血昏迷,至今生死未明!”
      我被她喊得心惊肉跳,脚下急顿,也跟着跳起来,“怎么会这样,你慢慢讲清楚!”
      二红突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听说,淳贵人是中毒!太医来看过了,太医说,淳贵人所中之毒,是出自一盘绿豆饼。娘娘,您知道的,就是您早晨做的……”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笑了。
      在二红的眼里,我看到我的目色,骇异不成形,像见了鬼似的!
      今夜,我吩咐殿中的太监们早早掌了灯。
      我亲自动手,泡了一壶很好的杏花茶,我,在等着他的到来。
      菀菀出事,他必会乱上好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他不会想到其它。可是我是急性子,他不来,并不代表我可以安心看我的书,吃我的饭。
      我泡的茶不错,方华以前直嚷嚷香,只是,今次放在宫里,我敢泡,还不知道他敢不敢喝。
      我细抿嘴唇,体味荒凉,殿门微敞,空隙中正好挤进来一条小小的月光,从早到晚的这些事儿啊,想想还真是很有趣。
      辗转之间,思绪飞扬,叹了一声唏嘘,被风儿一吹,散了开去,如果,我的身子亦被揉在这阵叹息里,就此展开翅膀,趁势高飞,入了月宫,岂不更好,我知晓广寒宫里更寂寞更清冷,只是再怎样,也好过这里。
      我呼出的气,兴冲冲地往门口而去,倏地撞上他的身体,一个兜转,回了过来,想来亦怕着他身上散发的勃勃怒意,骇然识趣了。
      灏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发髻绾结,未戴冠饰。
      他跨过门槛,只觉他落脚很重。
      他慢慢走了过来,仿佛心头栓了过多的急,躁,烦,怒。
      我从没看过男子真正的生气,爹威严,从不对我大声,方华调皮,从不舍得怪我,可是这会子的灏,那眼神却对我放来凌厉的杀意。
      他看尽天下女子,我不知道他也会对我这样的老姑娘动了真正的忿怒,可我竟一点儿也喜欢不来他对我的这种“特别”。
      他接下来如果对我高声责骂,我会毫不犹豫地回骂。
      可他不是,站在我眼前,由上而下看着静坐的我,是深深的味道,半半悲切半半失望,不知他在菀菀面前是否展露同样的情绪?
      我想,是不一样的。
      我轻轻说,“皇上,好。”
      他点点头,如前几次我和他窗下流风淡云的交谈。
      他生硬地挥手让身后的张德公公放在我面前一个盒子。
      我不等他吩咐,自顾打开,盒底浅盘,盘中一饼,有道缺口。
      我恍然。
      我一向就事论事,有啥认啥,我说,“这是我做的饼。”
      灏的声音不知怎的,沙沙哑哑,“甜在其中,毒在其中。”
      我说,“是这样的啊,皇上得出什么结论了?嗯,这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他想了想,还是说,“可以问的。”
      我觉得我应该要谢谢他的,突然发现,他从不拒绝我的任何提问,旁人怪责我的胡思乱想,他当成理所当然,每次总有耐心给我一个理由,即使解释的不完满,却从没有不理过。
      他说,“皇后送这个东西过来时,知不知道朕正和菀菀一起坐着?”
      我摇头,“不知道我会送,知道也会送。”
      他说,“像你。”
      我心一颤,他却挑开眉,眼神锐利,似笑非笑,“如果不知晓朕在那,凶手的目标就只有菀菀。想要菀菀命的,可以是宫里嫉妒成疯的其他妃嫔,可以是憎恨脂香的朝堂大臣。可,如果知晓朕也在那呢,皇后,你会怎么想?凶手也许真是想要菀菀的命,也许却是要朕的命!天下想要朕命的人,朕就给不出确切的名目了,可事情发生在宫里,朕就会想,是否是朕的身边人呢?对吧?”
      我摇摇头,“其实,皇上最终想说的是,这件事到底与我这个送饼的,是脱不了干系的。”
      “那皇后要解释吗?”
      “没得解释。”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通。”
      “朕来帮你想通,你的背后,坐着的是母后。”
      “什么意思?”
      “宫里其他妃嫔,和朝廷大臣,都不知晓朕在畅音阁藏了一个淳于菀菀,朕只给两个人看过,一个是母后,一个,是你。你本就是母后带进来的,两个女人唱的是一台戏,若果针对菀菀,可以是母后属意,而你遵命,若果针对朕,那么,朕就看不透皇后的心思了。”
      张德公公退到烛光照不到的暗影深处,晾在光圈中的,只有我和灏。四周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沉寂下来,彼此呼吸可闻,还有那一声一声的心跳,稍快的是我,更快的是他,他的眉目、表情、形色皆是急促而暴躁的,浑身张扬着我从未见过的戾气,而我,始终微笑地听着。
      “听皇上的话,就知晓你不只是看不透我的心思,还不了解天下女人的心思。”
      他突然紧抓我的双肩,眉形变了,不再漂亮,古怪而扭曲。
      我将手反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由地一颤,“天下,母不会害儿,妻不会毒夫,只要彼此之间,有情。”
      太后再怎么严厉也不会伤害他,看得出来,她爱他。
      我再怎么老气邋遢也不会伤害他,我把他当亲人。
      他能明白多少,看他自己。
      他将手从我肩头收回,不小心擦过桌角的灯烛,手背上被灼烧了一道红。
      他有些无力和疲惫,竟与我一样在桌旁坐下。
      他喃喃地说了好长的话,连续不停地让人无从琢磨他的心情,我却有耐心地听完了,只觉得他讲述起来声音格外动听,竟是一种特别适合讲故事的声调,自从方华走了以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的音调和口气同我说话了。
      “选秀那天,你对朕的脚盯看很久,星目闪烁,似乎饱含了浓浓的兴趣,朕心中好笑,从没有一个女子对朕发出这么在意的目光竟然只是为了朕的脚。母后定要朕娶你,朕答应了,才能接菀菀入宫,朕本来是极不愿意的,可当日看了那副情态的你,突然心中一动,想着娶就娶了吧,或许会很有趣的。大婚那夜,朕忆起了前皇后,前皇后天真妩媚,七年前也是那样的好月好夜,她伏在朕的怀中,甜甜浓浓唱着家乡的小调。你也唱了,很好听,很用心,你是怕朕窗前浅眠寂寞清冷,才唱给朕听的,朕当时想,也许你心底也种着一份真正的善良。玥弟住进上善馆后,夜夜笙歌艳舞,闹得宫廷不得安生,你住的离他最近,亦是受累最深,朕以为你会像以往任何妃嫔一般,吵着闹着来跟朕拿捏条件。你没有,你也睡不好,你也恼,也有怨,可你就是不吵,安静得如那一轮月,然后,你就开始念诗,与玥弟较劲。玥弟也生气了,朕从未看过他会对一个女子生气,可他就是砸了你的墙头瓦。”
      唉,我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了我好久,最后伸手,小指勾住我耳际的一条发丝,从没对我过多亲昵的他,做来这个动作竟会如此熟稔,好像不用过多的练习,就可以自然而然了。
      “可是,”他手劲一紧,我耳后很痛,皱眉看他,他眉目如霜,声语黯淡,化为三个字,“妇人心……”
      半句叹息。
      他走的时候,我在心里为他接了他要说却最终未说的那后一句,“孔雀胆!”
      不是他不明白我这个老女人,而是我和他都身在权力的中心,周围缠绕着为利为富为名为贵的阴谋和斗争,天上飘过再白的云也会沾染到沉重压抑的气息,脚边流淌过再温柔的风也会熬煮成腥涩污秽的味道。宫这个地方,男人看不透女人,母亲看不透儿子,妻子也是看不透丈夫的。
      不怪他,好笑着黄历——

      三月初四,谷雨,忌纳财。

      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该收了那盒笑口酥。
      我想,有人喜欢害我,有人喜欢用我害别人,怎么样,我都不怕。
      只是,心底清泠,想着小时候拼命要去抓却抓不到的那个月亮,不管是独挂山头,还是熨贴湖面,不管是真实的月亮,还是浅漾浮动的倒影,同样的孤独,同样的寂寥。
      他,终究是不信我。

      ——三月初四,笑口酥,记“我怎么成了那颗孔雀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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