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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鸿照影 ...

  •   李牧恒爹娘早亡,上面只有一个大姐,下面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子人日子过得比乞丐还苦。
      李牧恒听说天策军收人,教武艺保家卫国,更重要的,管饭吃管饱,做了正式军还有银子拿,他便偷偷离家去了天策。
      他想学了一身本事,不能卫国也能保家,拿的银饷也能供家里的大姐弟妹吃点好的,就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做。

      天策府收人没有年岁的限制,只要肯吃苦,愿意受训,通通都能留下。
      李牧恒七岁入天策,十岁编入正式军,十二岁首功,十三岁任队正,十六岁担校尉,一直到二十。
      那时李牧恒家中大姐嫁了个好人家,弟妹上了学塾,全仰仗他这个二哥在天策营在战场拼杀。杀得越狠,朝廷赏银越丰厚,军功越高,家里的日子就过得越好。
      李牧恒每一天都过得如此势利,为人心狠冷血,是天策府出了名的疯子。只要腿还在头还在,不论受了多重的伤,他都能站起来,长枪所扫之处,一个不留。
      他始终记得他初入天策那天,头领说了“以后,你们就是朝廷的狗了,朝廷让你们咬哪里,不必问缘由,先咬了便是”。
      李牧恒记着,他就是朝廷的一条狗,不必思考,只要忠心,日子就能过得好。
      他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做个供朝廷驱使的傀儡,带着一个空空的头颅,里面什么也没有。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李牧恒从校场回来,经过天策府的大门。
      正午的日光刺眼,他眼光所及处却有个更刺眼的东西,是半面银色的面具。
      天策府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唐门弟子,墨蓝劲装,发扣束着长发,刺眼的光照下看不清表情甚至看不清面容,但李牧恒分明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东西狠狠地动了一下。
      不明缘由,毫无逻辑,他心动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胸口酥酥麻麻的,脚步像是牢牢地被钉在了地上,眼睛无法移开不想移开,全身的每个部位都不听使唤,脑中的思想叫嚣着让他接近那个人,哪怕只是触碰一下听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就会哭出来。
      这种感觉太奇妙,让李牧恒内心惶恐,只能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继续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人看。
      天策府门口的守兵却是看到了他,高喊着:“参见李校尉。”
      那唐门弟子也转过头来看他。
      就那露出的半张脸也不是李牧恒看过的最好看的,但是他就是无法自制地心越跳越快,面上却毫无表情,语调平平地问:“何事?”
      “报告校尉,这位唐门弟子说接到天策府任务前来,需拜见统领,我等已验明书信,正等下一波巡逻队来带他进去。”守兵回答。
      “如此,不必麻烦了,我带他去吧。”李牧恒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那便麻烦李校尉了。”守兵行礼后让路,那唐门弟子走了上来。
      李牧恒暗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开口:“在下天策李牧恒。”
      “唐门,唐刑之。”唐门弟子语气平缓,音调清冷。
      李牧恒坚固了一下心理建设,道:“那便随我来吧。”
      “劳烦。”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李牧恒起了不一样的心思,而唐刑之只不过留下了“这位天策弟子随和又威严”的印象。
      此后,李牧恒总是把一些需要用到唐门弟子的任务不动声色地曲解为交给唐刑之负责。因此,唐刑之开始往天策府跑得勤了些,但他眼里只有任务,频率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就算御堂里他的师兄弟一个个都奇了怪了一旦天策府来任务就是他去跑腿,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牧恒看着唐刑之在天策府进进出出却毫无反应,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木头人一样的性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他的心思,啊,兴许只要他不点破就一辈子不会有反应了也说不定。
      李牧恒暗自思忖着,心灰意冷地耷下头,发冠上鲜红的翎子也蔫蔫的。

      又是一年七夕,孤身已久的李牧恒主动担了那日巡城的活儿,让那些有伴儿的去享受难得的闲暇。
      沿着巡视的路线走着,李牧恒突然发现了一幕让他急火攻心的场景。
      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唐门弟子……似乎被西湖边的猪给拱了。
      他看到藏剑叶家三少和唐刑之结伴而行,在路上说说笑笑,当然,又说又笑的显然是叶家三少,但就唐刑之的态度来看,两人必是相熟已久,没见叶三少牵着他的手吗。人多怕走散什么的,他李牧恒不会信的。
      那晚的所见让李牧恒断绝了慢慢来的想法。
      菜香,猪多,没办法。
      他决定单刀直入地来了。

      又是一纸任务书送去了唐门,唐刑之任劳任怨地来了。
      李牧恒那天不当值,去洛阳城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酒菜,然后守在天策府等唐刑之结束任务回来。这次他特意挑了最没有难度的送了去,当天返回不是问题。
      瞥见了那个身影,李牧恒心一横,决绝地从石台上跳了下去,拦在了交完任务准备启程回唐门的唐刑之身前。
      唐刑之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他。
      “近日劳烦阁下多次,不知可否赏脸洛阳风雨阁一叙?”李牧恒正色道。
      “不必,任务。”唐刑之依旧是一词一顿的语气,吐词也略有模糊。
      “阁下就当卖我李牧恒一个面子。”李牧恒拱手字字严肃。
      唐刑之顿了一下,想起初至天策便是面前这位李校尉带路,心中衡量片刻,终于是点了头。

      风雨阁的酒菜是极好的,毕竟整个洛阳城赫赫有名的酒楼,李牧恒又提前打点,告知老板需宴请一位巴蜀贵客,厨子也是把饭菜向着巴蜀之地的口味烹制。
      于是,唐刑之吃得津津有味,李牧恒吃上几口便不自觉地端起酒杯小啜一口。为避免尴尬,还时不时来一句“某敬阁下一杯,以谢苦劳”。唐刑之只得也举起酒杯,两人皆是一杯干。
      之后就是,两人都有些上头。
      李牧恒出身天策府,虽军中禁酒,但闲暇时众将士自是找最烈的酒来拼上一把,谁闷不掉就不能算条汉子。从一开始一口晕,到后来千杯不醉,酒量就这么练出来的。所以这次也只是微醺。
      唐刑之不同,身为唐门的刺客,手起刀落不能有丝毫偏差,唐门弟子各个滴酒不沾,酒量奇差,便很自然地被李牧恒坑了,醉得一塌糊涂。
      显然这个结果就是李牧恒想要看到的。
      所以说东都之狼单刀直入起来可真是……细思恐极。

      让小二备好洗澡水,扶着唐刑之上了楼,拆了发扣,卸了一身的暗器,抽了腰带,脱了长靴,扒了衣服,扔进木桶里和自己一起洗干净,可以吃了。
      借酒壮胆,李牧恒觉得这是他这一辈子干过最大胆的事了。
      天策府眼皮子底下的洛阳城酒楼,强上擅毒擅暗器的唐门弟子。

      唐门的训练方法不知有何特殊之处,让床上那人的身体线条那么流畅漂亮,又因了酒醉泛着浅浅的粉色,发丝散乱铺在枕上,双目半阖,似醒非醒,那半面银制的面具早被李牧恒卸了下来,面上泛着微红,唇色鲜亮。
      卸了面具的的唐刑之较之前显然是好看了不少,整张脸都带着刺客独有的冷峻气息,让李牧恒越看越爱,似是中了苗疆的蛊毒一般。
      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啃咬起那对水红的唇瓣,尝满意了又试探性地咬了咬喉间的突起。身下人发出一丝不舒服的闷哼,命门被触碰的危机让唐刑之本能地想要反抗,半阖的眼努力地睁大,手也抬起无力地推拒。
      李牧恒停了动作,取了桌边备好的瓷瓶,翻身上床,放下床帐挡了房内明亮的烛光。

      第二日,李牧恒自然是先醒来,却贪恋身旁人的温度,迟迟不肯松开手。忍不住低头吻在了唐刑之的眉心,接着沿着鼻梁一路到了嘴唇,轻轻地吻了下,然后退开,痴痴地看着他的脸发愣。
      虽说终于吃到了,李牧恒昨晚也是激动得难以自已,但是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向这个寡言的唐门弟子交代,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把命交了。
      唐刑之睁开眼的那一刻,李牧恒整颗心都悬着,躲躲闪闪不敢看他,耳根也是红得发烫。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番狂风暴雨,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紧了紧搂着唐刑之的手。
      “昨晚……”唐刑之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是我对不住你。”李牧恒声音闷闷地承认错误。
      “我们……”唐刑之继续开口。
      “我对不住你,要打要杀随便你。”李牧恒打断他。
      唐刑之眼中透出一丝古怪,微微提高了声音:“我说,你听。”
      “好。”李牧恒点头。
      “我,对你,负责。”唐刑之的语气依旧是一词一顿,但很认真。
      “?!”李牧恒惊诧地抬起头。
      他这是撞大运了吗?!是吗?!他使计睡了自己喜欢的人,第二天受害人和他说要对他负责!!
      李牧恒震惊到失声,嘴巴张张合合却半个字都没说出口。
      唐刑之看他的表情,努力地从自己贫乏的词汇里凑出一句话:“唐门,中人,一生,只有,一个,不死,不休。”
      李牧恒愣住,然后收紧了搂着唐刑之的手臂,把人按在自己怀里。
      他的眼睛一阵酸涩,有东西顺着眼角滑下来,沾湿了被角。
      他喜欢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对他说这一辈子只有他一个,不死不休。

      后来唐刑之就成了唐门驻天策府的人。
      李牧恒经常装出一副一本正经分派任务的样子,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狠狠地调戏木头人似的唐刑之。从一开始反应不过来,到后来会脸红,然后在房事上闹别扭,李牧恒越来越喜欢这个寡言却日渐有活力的唐门弟子。
      他真想这样一辈子。
      但是,一切事情总会有但是,每个悲剧的开始都是但是。
      安禄山谋反后,唐刑之接下了朝廷向天策府的暗中递送密信的任务,密信中是有关战事的排布,而那场仗,天策府大败,损失了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力。
      于是龙颜大怒,命人彻底排查,最后把通敌卖国的罪责安在了唐刑之的头上。
      李牧恒在战线得知这个消息快马赶回,唐刑之已被关入大牢严刑拷打,逼问幕后主使。哪怕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寡言的唐门弟子会通敌卖国,但是也没有一个人敢质疑朝廷最终的排查结果。
      李牧恒亦然。
      他只是朝廷养的一条狗,朝廷让他做什么,不必问缘由,照做便是。
      但是他似是空空的胸口痛得难以自制。
      他被逼着亲眼看自己最爱的人被鞭打得鲜血淋漓,那具线条优美的身体血肉模糊,冷峻的脸上沾满血污。
      唐刑之直到最后那道处决的圣旨下来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盐水淋在新鲜的伤口上,未化开的盐粒融进粘稠的血液里,干净圆润的指甲被一个一个地挑起,暗器使得漂亮的那双手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掰断……
      李牧恒站在刑房,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人发现他整个人都绷得好像一张随时要断裂的弓。
      他的外表,和他的内心,已经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可以拿起烫红的烙铁面不改色地印在唐刑之的胸口,无论内心有多么狂暴,想要用长枪挑断在场所有人的头颅,包括他自己,他拿着烙铁的手始终没有一丝颤抖。
      唐刑之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但是他似乎哪里都没有看,只有李牧恒知道,唐刑之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始终在找他。
      似乎只要那一抹鲜亮的红色出现在视线里,他就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圣旨是李牧恒亲口读的,那一刻是唐刑之最为清醒的时候,他甚至笑了,似乎这不是一张处决的圣旨,而是李牧恒写给他的最浪漫的情信。
      处决前的一月,已经没有了严刑拷问,朝廷反而派了太医替唐刑之治伤,显然是想向百姓表现朝廷大度宽怀的胸襟,而这个罪人,没有经过任何严刑感恩于圣上,自己承认了罪责。
      李牧恒见唐刑之的最后一面是在处刑前的子夜,他挥退了守卫,孤身进了大牢,耳边却传来一声细细的难以抑制的痛哼。
      迅速地走进去,他看到几个狱卒按住唐刑之的手脚,一个站着的猴急地解着裤带,而唐刑之赤裸着身体蹙着眉死死咬着嘴唇。
      战八方,战八方,你看我用一个战八方就能救下你,我只要给你一个渊就能替你受下所有的伤痛,但是我却不能。
      李牧恒死死握着手中的长枪,挥手在牢房的铁栏上狠狠划过,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牢房内那些精虫上脑的狱卒们都被惊了一跳,那个站着的更是直接被吓得泄了,接着他们佝偻着身体慌乱地逃出牢狱。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几天后他们就被已擢升副统领的李牧恒寻了个由头全部斩杀。
      唐刑之看着李牧恒,瑟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挪到墙角把已经破碎的衣服拼凑着挂到身上,但牢房四面受风,他依旧冷得发抖。
      李牧恒把枪放在地上,边走边解了身上的黑色大氅,然后拉着唐刑之把他裹了起来,搂进怀里。
      “我来了。”李牧恒贴着他的耳边低声道。
      “嗯。”唐刑之带着鼻音应他。
      “我不想听你的‘无事’,所以我不说对不起。”李牧恒语气一如既往严肃认真,“但是刑之,你等我,我救不了你,但我会去陪你。”
      “好。”唐刑之回答,“三年,五年,十年,我,等你。”
      “也许我要你等很久很久,但不管多久,我都会一个人来见你。”
      “嗯。”

      后来,唐刑之被斩首,首级悬于城门曝晒三日,尸身被抛荒野,由唐门之人收殓。从此唐门与天策府划清界限,李牧恒成为禁入唐门之人,过巴蜀唐门地界,格杀勿论。
      后来,李牧恒率军平反安禄山有功,朝廷为其封侯赏爵,还想把公主下嫁于他封为驸马。李牧恒却谢绝恩典辞官隐居,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巴蜀边界有个小山村,山村最外围的山上有座精致的竹屋,有个姓唐的老头子住在里面,他有一杆生锈的长枪,有一根碧蓝的短箫。
      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去找他,听他讲故事。
      他可以从最北的苍云城讲到最南的无量山,从最东的寇岛讲到最西的格兰朵沙漠,从太平盛世讲到生灵涂炭讲到河清海晏。
      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似乎见过很多人。
      他守着一个简陋的无字碑,在一年七夕死得无声无息。

      你说,他还在等我吗?
      你说,我又坏心眼了一次,他生气了吗?
      你说,他会不会气得看到我就走了呢?
      但是他们都说奈何桥不好走,我想牵着他的手,一起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惊鸿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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