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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可惜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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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惠儿呆立在风中,任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三千青丝飘舞如万千狰狞的冤魂,纠结缠绕,令她心乱如麻。她呆呆地盯视着杨广愈行愈远的背影,突然发足向另一方向跑去。
杨广的冷静温存令她不寒而栗。
逃离的可能微乎其微。当恐惧笼罩心头时,求生的欲望会让人慌不择路,会令人丧失理智、丧失良好的判断和分析能力,会令人如一只被猛兽驱逐的小兽一般仅凭本能逃生。
而陈惠儿此刻就是一只惊惶失措的小兽,她目视前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小径上狂奔。
宫中骤变,一片混乱,是她逃逸的最好时机。
她的长发飘扬在身后,她的青色裙衫在风中飘舞,她像一个漂浮在黑夜中的幽灵,诡异,妖艳。
突然她腿上一麻,腿一软,人向一旁的灌木丛扑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突然出现,一伸手将她向前倒去的身体一把拎起:“陈贵人,奴婢得罪了。奴婢送您到路口处等着。”。
声音冰冷得毫无温度。
转眼间,陈惠儿已经坐在了路口的石头上,身后的人早已不见。她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却只见夜色茫茫。
她这才定下心来,再一细想,不由惊得冷汗涔涔:呀,好险,差点就上当了。杨广这一手欲擒故纵就是要逼得她将所有的底牌亮出。
好深的心机!
倘若不是腿上那一麻,那最后的生门也将暴露,从此消失。
是老天保佑?还是有人在暗中阻挠?
皇上的暗卫真的被杨广一网打尽了吗?
她看见她的贴身嬷嬷钱嬷嬷神色慌张地小步跑来,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大吃一惊。
她摇了摇头道:“什么都别说了,先扶我回去休息吧。”
钱嬷嬷搀扶着她慢慢向清云阁走去,一路上看见许多宦官和宫娥神色匆匆地忙碌着。没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没有人对她多看一眼。
昨天,这些人谁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钱嬷嬷压低声音说道:“如今管事的是蔡美人。”
她愣了一下,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似乎还在脑海里回放:那歇斯底里的嘶吼、那鲜血四溅的拼杀、还有皇上神色复杂的最后一瞥……
是欣慰,是歉疚,是祝福,是怜惜?
她想,天色那么暗,光线那样差,她怎么可能看清他眼中的内容?但是她却笃定那一瞬间她的确读懂了他的心思。
在那一刻,他(她)们一定是心神相交、心意相通。
因为那一瞥,她原谅了他。
她想那些场景一定是她记忆中的一场噩梦,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她已经品尝过国破家亡的痛楚,老天爷怎能让她再经历一次?
她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她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础,难道一夕之间,一切又将化为乌有?
不可能,不可能!那一定是场可怕的恶梦。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
为什么所有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虚幻不实?
“陈贵人!”她听到一声怒喝,她有些迟钝地抬头看了看。
她看见兰陵公主焦急、害怕,又强作镇定的脸。兰陵公主对她一向看不顺眼。
或者说,她对他父亲感兴趣的一切女人都不假颜色,因为她是独孤皇后的爱女,她有义务替她的母亲捍卫她至高无上的地位 。
特别是对她这样的前朝余孽。
但从今以后,她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她冷漠地瞅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公主,神情麻木地继续向前走去。
杨广会那样待她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爱情,她身上一定有着别的价值。
那会是什么?
是什么令杨广对她另眼相看?
她头脑昏昏沉沉地想不清楚,但她知道,目前,她是安全的。
所以,生平第一次,她公然漠视这位天之骄女,在她的眼皮底下傲然走过。
杨五娘愕然地看着陈贵人木然走过。她似乎压根没有看见自己,压根没有听见自己的厉声高呼。
这贱人莫非是疯了?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父皇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柳郎,柳郎究竟在哪里?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跳得几令人昏厥,她一把抓住身旁匆匆跑过的一个宦官,焦急地问道:“皇上怎么啦?我二哥在哪里?”
找到二哥,找到二哥就好了。
当大业宫陷入了一片噪乱的时候,清阴阁却是一如既往地宁静。这座翠竹环绕的庭院仿佛已被外界遗忘,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柳述一直在闭目沉思,他想让自己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盘问。
他很感激父皇的苦心。他的确只是将密诏放入了池塘旁的小洞里,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他进去时密诏已经封好,皇上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精神倒还好。他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皇上虽然缠绵病榻多日,但却在逐渐好转,上一次还在催促阿五早日给他生个小外孙。
他怎么可能突然驾崩?
杨广怎会如此大胆?
那封密诏里究竟写了什么,会令杨广一众铤而走险,下此毒手?
难道皇上真的打算换储了?
柳述不由哑然失笑:自从杨勇被废,他就一直在为杨勇奔走,希望皇上能改变初衷。
杨广每一次都诚惶诚恐地附议,声称自己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太子之位非大哥莫属。
皇上每一次都摇头否决。
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然真的决定换储?
可惜晚了。
可惜到了最后关头他们才看清杨广的真面目。
那杨广在每一次附议他的提议时,心里该多恨他!可怜他一直以为杨广真的是兄弟情深,对皇位真的没有觊觎之心。
多可笑!
他听见风吹竹叶传来的沙沙声,声声都似在嘲笑他的天真。他想起当年他执意要迎娶阿五时,老父苦劝未果,喟然长叹:“攀龙附凤岂是等闲之事,怕只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一语成谶。
他当时只觉委屈,就算天下人都误会他是趋炎附势之徒,父亲也不该如此糊涂。
现在才明白父亲的忧虑和远见卓识。父亲当然明白儿子的高洁,他担忧的是他的善良天真将为他自掘坟墓。
可惜晚了。
可惜他遇见的是阿五,可惜阿五生于皇家,可惜他当年是太子亲卫,而当时的太子是杨勇……
这就是缘份,这就是命运。
到最后他竟不由微微笑了: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终将以“可惜”二字来概括?是不是每个人回想往事时都会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追悔?
那其中的快乐时光可还有人记得?
他睁开眼,看见榻前月光如水,恍若阿五皎洁白皙的面庞;他走到窗前,看见池水滟滟,恍若阿五灵动慧黠的眼波。
生命中曾有阿五停驻,他还有什么可惜的?
夜,黑沉沉的夜,既使明月高悬,繁星满天也不能令这夜的恐怖减弱半分。
阴谋,往往在黑夜里筹划,罪恶,常常在黑夜里实施,秘密,往往在黑夜里揭晓。
大业宫的一间秘室里,灯火通明,十几只诺大的白烛已经点燃,将这间小小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上。这两具尸体全身发青,脸部浮肿,已经完全无法辨别生前面貌。
唯一能辨别的是,这两人都是女人。
另外的四人也是女人吗?
有谁会想到,杨坚最后的杀手锏竟会启用女人?
有谁会提防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
难怪他能瞒得滴水不漏。
宇文述和杨素的神情都很阴郁。他们曾随杨坚征战多年,深知杨坚是一个雄才传略的君王。他们曾一次又一次目睹杨坚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千里之外。
是杨坚的那份胆略、那份胸怀令他们折服,令他们甘心称臣,殚精竭力地为他沙场搏命。
是杨坚手段的狠辣、手法的凌厉令他们心寒,令他们舍生忘死地拼杀,不敢心怀异志。
只有精于恩威并施的狮王才能令他们这群虎豹豺狼臣服。
但这支精明强干的暗卫小队是何时建立?由何人建立?何人领导?
也许除了杨坚本人,别人都一无所知。
连太子杨广都被蒙在鼓里。
倘若这次不是他们先下手为强,倘若这次行动晚了一、两天,一切都不堪设想。
现在他们不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亡者的敬畏和忌惮。他们再一次见识了杨坚的棋高一着。
这躺在地上的两人均带有毒药,临死前吞服,顷刻间便毒发身亡、面目全非。
那第二组的两人一逃回宫中便没入人群、无可追寻。
逃出宫外的那两人更是杳如黄鹤。杨勇府上严阵以待的伏兵固然扑了个空,那守在去往并州必经之路的暗探也一无所获。杨坚的五个儿子,长子杨勇被杀,二子杨广继位,三子杨裕病死,四子杨秀被幽禁,唯有五子杨谅手握重兵,最具威胁。
密诏如不能送达杨勇处,那杨谅就应该是下一个目的地,为什么那两人会突然中止行动?
密诏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这密诏究竟是怎样传递的?
无人知道。
唯一在场的是柳述,但他只是将皇上拟好的密诏放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后就离开了。
这无疑是杨坚暗藏的一支奇兵。她们的整个行动不但环环相扣,更妙的是应变之快,如行云流水。
如今杨坚已死,是谁在掌管这支队伍?
他难道肯就此罢休?
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他们的下一次行动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