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一握薪火 ...
-
人去楼空。阿五不见了。
她去了哪里?她可安好?
杨丽华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她的镇定、她的淡定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疯了般在柳府的厅堂里穿行,嘴里哀哀叫着:“阿五,阿五,你在哪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个从小绝不肯安份,那个打小就被妹妹们又爱又恨地抱怨着长大的阿五就这样消失了?
有多少次她古井无波地看着阿五纯真无瑕的笑靥,宛如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在父母精心呵护下无忧无虑成长的自己,恣意人生,爱恨分明。
她平静的眼神淡淡扫过,她幽深灰暗的心房里慢慢开出一枝希望之花。她的人生也许欢愉不再,但这些年幼的孩子们啊,她们也许能畅饮一份甘醇的人生之酒,如阿五这般。
她的娥英,她的静训,也当享有这样的人生。
阿五,那个任性得令人头疼、刚烈得令人心疼的小妹啊,不知从何时起,她成了她晦暗人生的一抺亮色,成了她死水人生中的一座灯塔,成了她冰冷心中的一握薪火。
因为有阿五,她才有勇气、才能强忍恐慌和疲倦,为了娥英和静训而努力好好活着。
她尊贵荣耀的人生啊,有多少心酸血泪?如果血泪成河时,娥英和静训能乘舟而上,到达有阿五酣笑屹立着的彼岸,她的一生也算有了价值?
“阿五,阿五,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杨丽华喃喃自语。
如果阿五不保,那是否预示着她的一切努力终将化空?
她的娥英、她的静训也将如千千万万个身世显贵的女子一般,身似浮萍地于风雨中飘摇?
她颓然靠在院中的游廊上,正看见院中的残荷败柳。刚才还在跃跃欲试的锦鲤现在已悄无声息。
这一汪清水,马上就将浑浊、污浊,直至恶臭;用不了多久,这喧嚣一时、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柳府就会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一段遥远的往事。
她多年来不屈的努力、她怀着希望为女儿、为孙女做出的种种安排,是否也将随着阿五的消逝而化为乌有?
灯塔既已坍塌,这茫茫大海中奋力挣扎的游者可还有生存的机会?
这一刻,她潸然泪下。
“大姑母,大姑母”她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唤声,她一把抓住来人,急切地说道:“英儿,你五姑母不见了,你快叫高家遣人四处找找!”
高夫人杨英儿苦笑着说道:“我已经托过杨玄感了。他说五姑母听到噩耗时一声不吭,随后便遣散了下人,一人单骑出了京城,往惠州方向赶去了。”
她瞧着杨丽华目瞪口呆的模样,赶紧安慰道:“您放心,杨玄感已派人前去追赶了,一定会将人平安带回来的。”
杨丽华呆了半晌,才精疲力竭地坐下。她抬头瞧了瞧英儿,只见英儿眼圈青黑,憔悴了不少。
这孩子也算有良心,听说阿五有事,立马就赶来了。
她叹了口气,问道:“高家对你可还好?”
杨英儿陪着她坐下,轻声说道:“您知道父亲大人他一向刚正,还特意宽慰了我一番。郞君对我也很好。”
杨丽华拍了拍杨英儿的手,摇了摇头道:“那就很好了。你父亲这一走,你凡事都要小心了,千万别学你五姑。”
她犹豫了一下,装做不经意地问道:“杨玄感对你倒还是一番痴情。”
杨勇之死,杨素不是操刀者,也必然是策划者之一。杨素的飞黄腾达又何尝不是踩在杨勇的尸体上得来的?
英儿的夫家现在偏偏受杨家恩惠,仰人鼻息。这父仇夫恩,英儿该如何自处?
这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又该如何面对?
也真是难为了英儿。
杨英儿苦笑道:“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杨家如今势如中天,高家哪敢得罪?杨玄感能念一份旧情,总是好的。”
她突然展颜一笑,招呼道:“阿感,你来了?五姑呢?”
杨丽华回身一看,果然是杨玄感疾步走来。当年为娥英选婿时,她也曾考虑过杨玄感。但父皇却貌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李敏是个风花雪月之人,杨素注定要成为一代权臣。”
权臣的人生难免跌宕起伏,她此生唯愿娥英岁月静好,一生安稳。
所以她替女儿选择了风流倜傥的李敏。
她没想到娥英与宇文化及早已两情相悦。娥英哀哀哭泣,求她恩准。
那是娥英唯一一次求她。娥英的性子一向柔顺,那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抗争。
为了一个出身贱奴的男人?宇文述固然是个人才,但再优秀也掩盖不了他曾为宇文家贱奴的出身。
就如北周虽亡,也无法抹灭娥英贵为北周公主、是宇文家族里最尊贵的女儿的事实。
公主与贱奴?这是永远不可能的结合。
她不屑为之的事,杨广却毫无禁忌。他将自己的嫡女嫁入宇文家,赢取了宇文一族的誓死效忠。
她却为自家的女婿树立了一个可怕的对手,一个他难以抗衡的敌人。
什么叫棋高一着?这就是!
如今这年轻一辈中能与宇文化及有一战之力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这位杨家大公子了。
杨玄感行到跟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玄感参见乐平公主。”
杨丽华心中长叹,脸上却淡然回道:“阿感,是你啊,不必多礼。兰陵公主现在何处了?”
杨玄感苦笑:“小臣派去劝阻的人都被兰陵公主用马鞭打伤了。想不到兰陵公主的身手倒了得。”
阿五那样爱闯祸的性子,柳述一定是放心不下,所以私下里着人教了她几手。
杨玄感继续说道:“所以小臣又派了两个高手前去。虽然拦住了,但兰陵公主竟欲抽刀自杀。她以死相逼,我的人只好退去了。”
他看着两个愕然的女人,叹了口气道:“兰陵公主一心求死,只怕……”他摇了摇头道:“小臣已派了手下最得力的人去了。如果这次还是无功而返,我也只能上报皇上,请他定夺了。”
“那皇上岂不会雷霆大怒?那五姑以后的日子岂不会很难过?”杨英儿瞧着杨丽华沉默不语,终于还是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皇上岂能不知?但只要没人正儿八经地上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谁又是铁石心肠?阿五这样,杨广心里也未必好受。
杨玄感这样子的娇揉作态,无所图,是不可能的。
杨丽华满脸焦急,却依然一言不发。
杨玄感淡淡瞟了杨丽华一眼,心中暗暗叫好:不愧是横跨两朝的奇女子!这一份镇定从容又岂是寻常人能把持的?
可惜身为女子,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否则也是个能翻手覆云的人物。
他沉声叹道:“是啊,就不知皇上会将此事交给何人处理?如果是宇文化及,就麻烦了!”
他看见杨丽华身躯微微一震,心中满意一笑,脸上却一片担忧:“听说宇文化及前不久除去了先帝留下的几个暗卫,如今已成了皇上心中最信任的人了。不过我……”
他突然停下,环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还得回去看看,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有消息传回来了。乐平长公主,高夫人,请容我告退。”
杨丽华淡淡点点头,不置可否。她轻声吩咐道:“你有事在身,本公主就不留你了。英儿,你去送送杨尚书吧。”
她静静坐着,等着杨英儿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杨英儿带着一分不敢置信的神情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怀疑宇文化及压根没查到那些暗卫的下落。为了邀功,这厮找人装成暗卫前去刺杀皇上,然后又杀人灭口。老天有眼,有一人逃脱了。”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地说道:“杨玄感正在全力追查那逃逸之人。如果能找到那人,宇文化及就死定了!”
杨丽华双眸突地圆睁,她目光烁烁地看着杨英儿。半晌,她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但愿你五姑能平安归来!”
狂风猎猎,一骑如云白马,一袭雪白孝服。杨五娘策马狂奔,一头乌发如黑缎般在风中飘扬。
她的柳郞如今已安卧异乡的黄土之中,她得将他带回家。
她的心虽痛,却安稳了。这么些日子的患得患失、犹豫彷徨如今显得那样可笑。
她早该不顾一切地与他相随,她为什么要被那枝破簪子所迷惑,错过了能与他相守的最后时光?
她的泪水早已风干。这风,夹杂着沙尘,虽然粗糙,却也将她的泪水擦干了。
恰似柳郎那带茧的手为她拭泪时的轻微的摩擦。啊,她如此想念柳郞为她拭泪时的心疼和无奈,想念他宠溺的责备:“这么大的人了,还耍赖!”
柳郞啊柳郞,我怎能让你的尸骨流落异乡,让你的魂魄沦为野鬼?
你等着我!
泪眼婆娑中她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灰衣人,她□□白马如箭般向那人冲去,她只有放声高喊:“前面的,快让开!快让开!”
她紧勒缰绳,白马怒嘶,仰天而立,她的身形急剧地向后倒去,她感到手上一阵剧痛,双手不由一松。
天旋地转中,她滚落马鞍。
“哎呀,柳郞”她木然看着逼近的黄土地,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我真没用。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