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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抔黄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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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神态谦恭地站在风中,心思电转,夏天的风本该吹去些许暑意,但他却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涔涔:自己这么些年也颇有得意忘形的时候,新帝是否都一五一十地记录在案?
还有他杨家那些不争气的孩子们……
皇上心中到底是怎样看他?
他神情关切地问道:“皇上,臣听说有人行刺,不知?”
杨广不以为然地摇摇手道:“无妨,就是上次逃脱的那四人,可恨还是逃脱了一个。”
杨素瞧他意态悠闲的样子,心中暗暗一惊,试探着问道:“难道皇上早已知道这次行动?这次是请君入瓮?”
皇上淡淡一笑,杨素心中咯噔一下。
皇上是什么时候查找到了这四人的消息?自己怎么会一无所知?
这只能说明两件事:第一,皇上的情报网远比自己的强大;第二,自己已被排除在皇上的亲信圈之外了。
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的脸色渐渐凝重:现在还远不是懈怠卖老的时候。要想地位稳固,还得再接再厉,再立新功啊。
他低头跪下,恭恭敬敬地报道:“皇上,某这倒了有个好消息。汉王手下最得力的那个密探,代号叫‘蝙蝠’的已被玄感的人成功截杀,再加上前一阵子我们对汉王人员的清理,臣以为汉王在京中的情报网已被摧毁殆尽。”
他压根没提那逃逸的接应之人。只要那人没能跟杨谅接上头,就行了。当务之急,是将杨谅连根拔起。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况宇文家现在再立新功,他杨家又岂能落于人后?
“好!好!楚国公不愧是深谋远虑,这一着先发制人,实在是走得妙!”杨广抚掌夸赞道:“朕得楚国公,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
杨广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又提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这杨素真是老奸巨滑。当大家都还惊惧未定时他便提出肃清杨谅在京中的细作。
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他不但断定杨谅必反,而且清醒地认识到他们最大的软肋是先帝的暴毙。只要将消息封锁严密了,杨谅造反就师出无名。
他究竟是一时之智,还是早有谋算?如果是早有谋划,为何不早说?
莫非他当时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心存二心?
这样的人,能用多久?
他脸上虽然开怀笑着,眼中却了无笑意。杨素跪在一旁自然没有看见,所以他继续说道:“皇上,臣以为汉王虽然拥兵三十万,却不足为惧。既然汉王对臣误会如此之深,臣恳请能带兵前往,将汉王请回长安。”
刀,已横在脖子上,这一仗,他是非打不可了。
杨谅,是非死不可。
可怕的不是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汉王。
可怕的是坐在龙位上的这个年轻人。
除去杨谅后,他杨素可还有什么价值?
如果新帝的肱股之臣是宇文述,那他又是什么?
心腹大患?
到那时,皇上该如何处置他?
一股凉意,从他的脚底徐徐升起,直至心头。
杨丽华理了理鬓旁的乱发,牵着娥英的手到那两个僧尼跟前,低声说道:“娥英,你可还记得云母妃和陈母妃?”
这二人正是北周五大皇后之中的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和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北周亡后,杨丽华被封为隋朝乐平公主,而北周的其余四位皇后都出家为尼,如今在世的也只有这两位了。
高挑苗条的是元乐尚,是北魏宗室云晟之女;圆润丰满的那位是陈月仪,是北周名将陈山提之女。
这两人一个矜持自傲,一个爽朗活泼,一个爱吟诗作画,一个喜舞枪弄棒,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同时入宫,同时受封,成为一中一右两大皇后。
宇文赟的荒唐倒成就了一段绵延终生的姐妹情谊。
陈月仪立即走上前来拉起娥英的手,一边细细打量着,一边笑着说道:“哎呀,果然是娥英啊,我一直在思量是不是她呢?想不到…… 想不到……”
她一边说着,一边掉下泪来。
一向沉稳缄默的元乐尚也忍不住打量了娥英几眼,却没有挪步。她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乐平公主,此处只有华胜、华光两个活死人,再也没有什么妃嫔了。”
她一身僵硬粗糙的灰色僧衣映衬着杨丽华身上飘逸精美的素色丝绸,这曾经不相上下的两位世家贵女如今已是天壤之别。
杨丽华尴尬地看了看陈月仪,陈月仪欲言又止,三人不由僵在那里。
但一直愣着的娥英却如梦初醒,拍手笑道:“我认出你们俩了,你们俩做的那道荷花莲蓬鸡最是美味,我一直惦记着呢!”
这一番话说的三个人都笑了,连一直绷着脸的元乐尚也不由摇了摇头道:“还以为你真的长大了呢,怎么还是小孩子的心性?”
这两人入宫不久,宇文赟便一命呜呼。没有一子半女傍身,两人的一腔母亲情怀都放到了宇文娥英的身上。
如今眼见当年的天真稚女长成窈窕淑女,红尘往事一时涌上心头。
三人的眼圈都红了。
陈月仪拉着娥英的手去了厨房。她早已戒杀,但于糕点一门却颇有心得。只是山中寂寞,元乐尚又是一个言语刻薄的,她每每花大力气做出的糕点到最后都只能自娱自乐。
元乐尚不但不屑一顾,还总爱嘲笑她:“您看您的名字,应该得象月中仙子般的仪态万方,怎么倒成了厨娘?”
灰头土脸的陈月仪会跳着脚叫道:“乐尚,乐尚,你整日里板着脸,乐在何处?”
如今总算来了一个爱品尝、会欣赏、肯喝彩的!
杨丽华则央了元乐尚陪她去祭奠已过世的另两位先皇后朱满月和尉迟炽繁。
一株苍劲古松,两座粗简土坟,谁能想到长眠于此的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两位皇后?
这棵古松下还有两个已掘好的穴坑。
元乐尚淡淡一笑道:“这就是北周后宫了。”
她扬手在天地间一划,朗声吟道:“天为被、地为床,青山绿水为点缀”。
杨丽华不由呆了。此刻的元乐尚,如此的贫寒落魄,又如此的富足写意。
而她,虽有荣华富贵,亦有满心惶恐。
究竟谁更可怜?
两块简单的墓碑上,仅仅写着两人的法号:法净、华首。
她们的俗家姓名、她们的生平都一概未提。
曾经的繁华辉煌就这样湮没在一抔黄土之中。
杨丽华泪如泉涌:“我一直想来相见,又无颜相见,没想到就这样天人永别了。这些年,我日日烧香拜佛…… 我没想到,你们的身后事竟简陋至斯。”
元乐尚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道:“我们都想开了,乱世中能得以善终已属幸运,就这样离开,才最清静。朱满月临终时虽怨恨您,但平日里清醒时也知道您并非歹毒之人。”
她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些年,多谢您的关照。不过您此次来,不光是为了祭奠旧人吧?”
杨丽华沉吟半晌,长叹一声:“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此事太过蹊跷。你可记得阐儿过世时脖颈上的青色手印?”
元乐尚的脸上露出悲愤的神情:“他不过一个九岁孩童,你父亲也真是……”
杨丽华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她才哽咽着说道:“我知道,我也因此怨恨父亲。但是,你知道吗,我在父亲的脖子上也看见了同样的手印!”
元乐尚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显出震惊的神情,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杨丽华哑声问道:“你说什么?你,你父亲他?是谁有这个胆子?”
那个不可一世的杨坚竟会死于谋杀?那个魔神一般毁灭了一切的杨坚竟死于非命?
元乐尚几乎要长啸三声以示庆贺。
她按捺不住地走到那个刻着“法净”的墓穴前,在墓碑上轻轻拍打了三下。
这是朱满月的墓穴。她也许能原谅杨丽华,但绝不会宽恕杨坚。
她最恨的人和最爱的人殊途同归,这算不算上苍给她的一点慰藉?
日光透过古松层层叠叠的遮蔽在墓碑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象煞了朱满月临终前狰狞疯狂的笑容。她放声狂笑:“杨坚,我咒你不得好死!”
他真的未得善终。
但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困兽般低沉喑哑的吼叫声:“你怎么还不明白?阐儿真的不是我父亲杀的。我当时哀求父亲留下阐儿一命,他应允了,但阐儿后来还是死于那一双青手印之下。我们都认定是父亲下令处死的,但父亲却一口否认。现在看来,杀死阐儿的另有其人,这个人也杀死了我的父亲!”
那样疯狂嘶哑的声音竟然发自杨丽华,那个泰山崩于顶而不乱的杨丽华?
她猛然转身,愕然看着杨丽华,看着这个曾经的北周皇后、皇太后、隋朝公主,这个她们眼里永远的幸运儿。
而她正匍匐在地,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嘶声叫喊着:“乐尚,我害怕,我真害怕。杨家这次,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这天下是杨家的,而杨家的长女却在这大哭杨家的衰亡。这是何等滑稽的事情!
但元乐尚显然明白杨丽华的担忧。古佛青灯前的漫长岁月早令她看清了许多事情,而佛法的熏陶更令她深信因果的无情、报应的不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难道杨家的报应这样快就降临了?
她紧紧搂住杨丽华瘫倒在地的身体,轻声安慰道:“姐姐,莫怕,我们在这。你想要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