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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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啪”。幽暗狭窄的小屋里亮起了一盏微黄的灯，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灯芯早已微微发黑，电流的交融让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滋滋作响。
小屋的角落里渐渐响起了水声，潺潺的，缓缓地，慢慢地和电灯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划破夜晚的宁静。
浴室的镜子前站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肤色苍白不见血色，背上却有深深浅浅的疤痕交错，就好像洁白无暇的雪地被人横七竖八划上了几道泥印子，显得突兀而狰狞。他站在那里，任凭水珠打湿全身，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有着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面容，栗色的头发被水浸湿，柔顺地贴在脸颊，圆圆的脸蛋小巧的五官，好似青涩可爱的少年。他的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几颗水珠，随着他轻微的眨眼掉落下来，碎了。似乎是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肤色白得吓人，却在左胸口处有一块刺青，黑色的线条蜿蜒缠绕，就像他背后的伤疤一样，和洁白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一个“霆”字。
他站了许久，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整个身子向前倾去，将脸几乎要贴在镜子上。他歪过头盯着自己的胸口仔细地看，好像要把镜子烧出洞来。然后他伸出手，缓缓地抚上镜中自己的胸口，那个刺青的位置。慢慢地，摩擦着。
“阿…阿霆……”他发出细微的声响，好像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阿...阿霆….阿霆……阿霆！呵呵，阿霆！阿霆！哈哈哈！””他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魔咒一般。他念着这个名字，念着念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脸颊两侧的酒窝也跟着颤动着。他的眼睛里闪烁出星光，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色，他用这缱绻的眼神凝望着自己胸口的那个字，又这样站了很久很久。
“希宇，想学会写名字。”
“哦？你想学谁的名字？你自己的吗？”
“希宇，想学，阿霆。”
“好。我教你。”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而我也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它会跟随我的呼吸，烙印在我的生命里，直到，停止心跳。
【壹】
1997年。香港。油尖旺。
这里是整个香港贫富差距最大、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的市集每天都是无比喧闹，商贩的叫卖声、市民砍价的争吵声，还有时不时上街来收保护费的社团的耍狠声，此起彼伏，倒也是一番独特的景象。
市集的拐角处的瓦棚区，是整个油尖旺最贫穷的角落，只有几件瓦房和几块塑料布搭成的雨棚，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早年间战乱逃到香港租界的内地人，或是家境贫寒又不幸丧偶的鳏寡孤独。
瓦棚区的小院里，一个妇人正坐在当中仔细清洗着盆里的橙子，每一个橙子都又大又圆，橙黄色的外皮饱满而有光泽，看上去就很可口。
“吱呀”一声，老旧的院门被推开，妇人闻声望去，忽而绽放了笑脸，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霆仔！回来啦！快来吃个橙！”
进来的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短短的顺发被梳成个中分软趴趴贴在头顶，黑色的粗框眼镜，洗得发黄的白衬衫配一条很不合身的牛仔裤，斜背着一个破了洞的灰色书包，听到呼唤便加快脚步走到妇人身边，拿起一个橙子剥开来，掰开一半先递给了妇人。
“阿妈，你吃。”他笑着说，俊朗的眉眼弯成新月，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妇人推脱未果才微笑着接过了那一半橙子，而他等妇人吃下了橙子才慢慢坐在妇人身边，拿起手中的另一半橙子大口啃起来。橙子的汁水溅出来染黄了他胸口的白衬衫，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意用手擦了擦，就转脸朝着妇人笑，笑得阳光都失了颜色。“阿妈，这橙比去年的甜多了，要拿到市集上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妇人不语，只是笑着点头，伸手替儿子擦去头上细密的汗珠。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里屋，拿出了一把锤子交到儿子手中，又挑了几个刚洗好的又大又黄的橙子用个竹篮装好递给他。“霆仔，去把这锤子和这篮橙子给你姜叔送去，谢谢他帮我修好了门。”
“门？阿妈，我们家门坏了么？”
“是啊，昨天夜里刮了风把门刮坏了，我不会修，你又上学去了，我就让老姜替我修好了，谁知这糊涂的把锤子落在这里了。这不，我正好要去市集卖橙子了，你就替我还他吧。”
“好，我这就去。姜叔人真好。”
提着一篮橙子拿着锤子的阿霆跨过因为刮风而掉落的树枝，走向隔壁的一间小屋。门口有一个破落的霓虹灯箱正苟延残喘地闪烁着，“姜氏刺青”四个字显得微弱而衰竭。阿霆在门口站住，腾出手来敲了敲门。“姜叔！姜叔在吗？我是阿霆啊！”
“哦！在呢！等下啊！”门里远远传来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回声，接着是有些蹒跚的脚步声，随后门便被打开了。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瘸脚大叔，花白的头发被剃成板寸，黝黑却精壮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看见门口站着的阿霆连忙招呼他进来坐。“阿霆回来啦，你阿妈这两天还在念叨最近学校放假你应该要回来了呢，这不还就回来了！快！快进来坐！”
阿霆跟着老姜进了屋，将手中的橙子放在桌上，又将锤子递给他，笑着道谢：“姜叔，阿妈让我来谢谢您帮我们家修好了门。这橙子您拿着吃。哦，还有这锤子，上次您落在我家了，我来还。”
“哎呀哎呀，看我这记性！”老姜接过锤子，大呼自己忘事，又连忙推辞着不收橙子，“这橙子是你阿妈辛苦卖的，我可不能要，邻里之间哪有这么客气的。你阿妈一个人靠卖橙子供你读书不容易，我能帮也就帮着点，哪还能要你的东西。”
“姜叔，多谢您平日里照顾我阿妈。这点橙子也不算什么，您要是不收，我回去可要挨打的，您从小看着我长大，一定不舍得我被揍是不是？”阿霆笑着搂上了老姜的肩膀，将头靠在他身上摇晃，似乎是在撒娇又是在哀求。
“唉，你小子！真拿你没办法！”
阿霆见老姜收下了橙子，笑得越发开心了。他朝后屋望了望，问道：“姜叔，希宇在吗？”
“在呢，在房间里。你去看看他吧。”
阿霆点点头，伸手拿了两个橙子就往屋后走去。
“希宇希宇，我是阿霆啊，开开门呀。”
门先是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人儿探出个头望了一眼，看见来人眼睛里突然亮起了光，浅浅笑着打开了门让门外的人进来。
阿霆笑着伸手摸了摸希宇的头发，柔顺的黑色短发很细很软，像极了它的主人，阿霆很喜欢这种触感，手心处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不知不觉便多揉了一会儿。
“阿霆，橙。”
等到希宇的声音响起，他才停住蹂躏头发的手，一低头就看见这人睁着一双大眼傻呆呆盯着他怀里的橙子看，就好像只要看着就能吃到嘴一样。阿霆被这模样逗乐了，心说真是个小呆子，他怎么忘记了希宇是最喜欢吃橙子的，这次阿妈特意带来给姜叔，其实多半也是给希宇吃的。
希宇，一直很喜欢甜甜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人生太苦了，所以只有甜的才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想到这边，阿霆原本笑着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希宇是姜叔的儿子，六年前跟着姜叔来到瓦棚区，姜叔靠替人刺青为生，希宇就总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人愿意做他的朋友。因为，他们说希宇是傻子。姜叔每次谈到希宇都觉得对不起这孩子，以前他以前只知道在外面赚钱，根本不管孩子，也不知道他那个酗酒的妈一喝醉就打孩子，等他发现的时候希宇已经不正常了，每天只是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也不说话也不哭，就是躲着不出来。姜叔没有钱给孩子看病，只能跟老婆一刀两断，带着希宇离开原先的住处来到瓦棚区落脚。希宇没办法跟别人正常地说话，只能一个词一个词慢慢说，起初姜叔也带着他出去转转，想让他多接触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可是因为希宇的病换来的却只有嘲笑和欺负。后来，希宇就越来越沉默，再也不说话了。
直到阿霆的出现。阿霆是在帮阿妈摆摊的时候见到希宇的，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有十五岁了，个子却远没有面前十三岁的孩子高，他正举着一个汽水瓶子，固执地跟那个孩子对峙着。
“垃圾，要扔进，垃圾桶里。”他听见希宇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即使那个孩子不停骂他傻子叫他滚，他也不羞不恼，只是固执地举着瓶子，要他扔进垃圾桶。那孩子终于不耐烦地伸手将希宇推倒在地，汽水瓶子碎了，希宇的手掌被碎玻璃划破了。他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哭，转头开始一点一点捡起了碎掉的瓶子。
阿霆就是在那个不寻常又很寻常的中午，朝希宇伸出了手，问他，你没事吧。
他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总觉得被人欺负了应该会哭，他自己也才是个高中生，不懂得怎样哄孩子，也许应该用吃的？于是阿霆转身在板车里拿了一个最大的橙子，递给坐在地上的希宇，笑着说：“我阿妈的橙子，可甜了，要不要尝一个？”
希宇抬起头来看向阿霆，眼睛里并没有泪水，甚至还有一点呆滞。可那时候的阿霆却觉得，希宇的眼睛很漂亮，就好像一汪泉水清澈见底，那里面没有杂质和喧嚣，是人间难得的净土。
阿霆替希宇包扎好，帮他剥好了橙子递给他。希宇愣了很久，终于抬手接过了橙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一边抬眼小心地看着阿霆的眼色，见阿霆没有反对也没有让他滚开，他才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蹲在一旁的阿霆就这样看着希宇极其缓慢地吃橙子，缓慢到他的腿都蹲麻了，自己都快要睡着了。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从那希宇那里响起。
“橙。甜。”
于是，阿霆笑了。
思绪飘远的阿霆被摇晃地拉回了现实，低头就看见希宇拉着自己的手左右摇晃，指着橙子很开心地笑着。于是，阿霆收回了思绪，帮希宇剥开了橙子递给他。
希宇接过橙子咬了大大一口，汁水溢出来呛得他咳嗽起来，阿霆着急地替他顺着气，责怪自己应该早点给他吃，不然也不会呛到了。
希宇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又连忙咬了几口，然后伸手将橙子掰开一半，举着送到了阿霆嘴边。
“阿霆，吃。橙，甜。”
于是，阿霆又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