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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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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一个安全的怀抱,即使他将风用力甩在我的脸上。我把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顶端,绞到了下巴。但这并不能破坏我的好心情,甚至反而使我加快了脚步,朝我的目的地走去。
哈!她还在那里,当然,她一定在那里,一座烟囱能跑到哪里去。我翻了下眼睛嘲笑自己的心急,又不是去见情人。虽然我从未有过情人。月光下,我的烟囱妩媚地站立着,高傲的头颅直指天鹅绒般的夜空,投在地上的影子露出一丝狡黠。
我缓慢地后退了两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庞,一秒钟的停顿足够我把力量全部运送到腿上。用力蹬住脚下的地面,耳边的空气被我抛在了身后——只需要五步,我就已经牢牢地抓住了第一根梯柱,将自己挂在烟囱离地两米的位置上。
她是一根废弃了的烟囱,有七层楼那么高,也就是说和这个小区里最高的楼层一样高。她曾经的工作是将冬天里死去的煤的灵魂送往天堂,再将它们毁灭时迸发的热量传递给一锅又一锅的水,带着煤炽热的遗言,这些沸腾了的水奔进小区每一个房间的暖器里,所到之处,温暖如春。后来,管道改造,技术革新,小区供热变成了大区供热,全市的寒冬便由几个直径比她不知大出多少倍的烟囱接管了。只是那里的煤的灵魂变成了与它们生前恰恰相反的白色。
凭什么这个白色就更受人欢迎,而放在我身上却不行?我仰头问过月亮。
管道改造距离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像她这种婀娜的烟囱已经所剩无几,很可能是最后一座了。我在昨天破晓时发现了她,还没来得及爬上去,太阳就威武地升堂了。我只好先回去,把她留在今晚。我一整天都在想她,这样说很诚实,因为我的梦也全都是围绕她。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对她的一见钟情,可能是因为我太久都没发现足够有趣,可以攀爬的建筑物了吧。
铁质的梯子上挂满了锈,但还依旧结实。伴随着类似血和盐的味道,我攀上了最后一根梯柱,来到了烟囱的顶部——围着烟囱口的一个环形平台,曾经用来帮助工人做维护和清理。
但我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一位访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我,一双充满警惕的大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深不见底。我冲她笑笑,自顾自地爬上平台,坐靠在栏杆旁稍微喘口气。她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像患了牙痛病一样酝酿着嘴里的那一句话。
“你好。”作为男士,我并不想显得失礼,选择先开了口。
她不安地向后退了半步,显得更加警惕。我忍不住笑了,至少她没有尖叫,我这样安慰自己。既然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讲一下我的外貌——男性,一米八三,19岁,这些都还好。毛发,纯白色,注意是“毛发”,也就是说除了头发还包括眉毛、汗毛和胡子;虹膜,淡金色;皮肤,白色,近乎透明——可我真的是亚洲人种。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只是比大家少一点黑色素而已,拜托拜托。
我懒得解释,只当作她不存在,站起来观看我用汗水换来的景色——离我最近的一片老城区早已进入一片假寐,在像极了是用药物换来的睡眠的掩护下,某些交易才刚刚开盘;南边商区,霓虹喧嚣,像个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杀马特,明目张胆地炫耀自己的轻浮与狂躁;北边的江湾正搔首弄姿,五光十色的游船停靠在她藏污纳垢的华裙上。
“你上来干什么?是王哲叫你来的吗?”身后的女孩子开了口,有些底气不足。我回头打量她,月光下的身影很单薄,皱起的眉头间带着一股倔劲。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王哲。”我有些歉意,王哲本应该是今晚很重要的角色吧。“我就是上来随便看看。”
“哦。”姑娘有些失神,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脑后的马尾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像是要逃离那颗脆弱的小脑瓜。她颓然地靠着栏杆,顺势滑坐到地上——这个动作本是有着一股子破败劲的,可在她身上,却变成了优雅。她双臂环着膝盖,缩在有点肥大的校服里,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
“那你知道,我上来是要做什么的吗?”姑娘没有看我,而是把头转向了“杀马特”的方向,声音里裹着与她年纪不符的苍凉。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你想说,我就听听吧。”我挨着她坐下,坐在了能给她挡风的一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惊恐地看着突然走近的我,像是要跳起来逃开,但随即又豁然地笑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要死了。”
“这么说,你是上来自杀的?”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严肃了。
“对啊。”她像是在我的语气中找到了主场优势似的,稍稍扬高了脸,一副“我很炫酷吧”的表情。
“那你怎么还不跳?”
她惊讶地看着我,快速地眨着眼睛,好像这个动作可以帮助她更好地理解我的话似的。
“你约了人吗?怕我死赖在这不跳,妨碍你?”姑娘的双手愤恨地抓住同样挂满绣的栏杆,我猜她正把那可怜的栏杆想像成某个人的脖子,可能是我的,更可能是王哲的。
“没有没有。你大可继续在这里回顾你的人生。不过,我估计也用不了多久了,毕竟你也没经历过什么。”我淡淡地说,眼睛望着远处,那样子看起来一定很装×。
“我没经历过什么,我爬上来自杀!你算老几,跑过来评价我的人生?”栏杆被握的更紧了。
“你刚才不还怕我来着吗?怎么现在不怕了?”
“你要真是吸血鬼,就把我吸了吧,别在这婆婆妈妈的!”她蛮横地把手腕递到我面前。
我立刻握住了,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便听天由命的静止了,不带任何掩饰的使劲地盯着我的脸。
我终于被她逗笑了。松开了她纤细的胳膊。“白化病,听说过吗?”
“嗯,我猜到了,”她将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收回到身旁,半路将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微微低下头,长睫毛剪辑着风影,此刻竞散发着几分妩媚。“其实,你挺好看的。”
我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好看。“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就和你一样啊。你怎么总瞧不起我?”姑娘瞪了我一眼。“我小时候就住这个小区,从小就爱爬这个烟囱。后来搬家了。你呢”
“我就是路过,上来看看。算是爱好吧。”
“爱好?你是跑酷的?”
“额,也不是吧,晚上出来,一个人挺无聊,就爬楼啊什么的。”我用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我们这种人,见不了阳光的,你知道。”我转向姑娘,迎上了她困惑的眼神。“就是,其实,不是都不能见阳光,有一些是可以白天出门的,但是像我这种特别严重的,皮肤受不了红外线啊紫外线啊,所以只能晚上出门。”
“酷,真的很像吸血鬼啊。”姑娘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面对突如其来的赞赏,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将另外一只手也搭在栏杆上。
要是每一个我见过的人都能像这姑娘一样说一句“酷”,我怕是睡觉都能笑醒;其实只要大家都能把嘴巴好好的闭上,什么也不要讲,随便瞥我一眼就静静地走开,我就会非常非常的满足;但事实上,他们既没有夸奖我也没有忽略我,他们只是,缠着我,不肯放过我。
“我怀孕了。”她放低了声音,怕是被别人听了去,虽然这里只有我们俩。她忧伤地看了我一眼,却带着无以名状的温柔。
“嗨,多大的事?你就为这个?”
“哦,是不大,因为不是长在你的肚子里!”她又刻薄的瞪了我一眼。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的处境,但这个问题真的很容易解决,谢天谢地,你可是在中国啊!”我知道现在不适合开玩笑,可我还是没忍住“说到这问题来了,无痛人流技术到底哪家强……”
“你!”姑娘被我气乐了。
“我不害怕做那个手术。其实也有一点……可关键不在这!问题是,我害怕爸爸妈妈知道,害怕老师同学知道,害怕王哲的父母知道!一想到这些,我就想,还不如死了呢。”
“所以,你只是害怕别人的目光而活不下去吗?”
“算是吧,如果这样说……”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谁都没有伤害,你只伤害了你自己。但,这是你自己的事,和别人有个毛关系?”
姑娘抬眼望着我,没有表情。
“就拿我来举例说吧,我有白化病,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妨碍到你了吗?妨碍到任何人了吗?
我妈妈难产而死,可我却不觉得难过,因为我和她根本都不熟!没有为一个陌生人哭泣,到底是什么罪过?我只是完成了我的那部分任务,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可我的母亲却没能完成她的,她没能活下来,没能抚养自己的孩子。
所以,我,我的母亲,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即使是我们彼此伤害了,那这也不干其他人的事。所以,我就不应该惧怕别人的目光!包括我父亲!那些号称来帮助的人,其实根本不关心事情有没有解决,他们只是想要通过窥视来打发自己的的无聊,散发怜悯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自以为是地认为事情按照他们的思路走,就是所谓的正常,就能皆大欢喜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如果不恨我,他就不得不恨他自己,那么他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吃饭睡觉,与母亲的照片聊天了。所以你看,他需要我,就像你的父母需要你一样,家人在一起的方式不是只有相亲相爱,我的父亲,他需要恨我才能活下去。可就算是我们又恨又爱,这他妈的又关别人什么事!”
我大口地喘着气,突然意识到周围静极了,仿佛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我的烟囱还有头顶刮过的风。这是我熟悉的场景,孤独像一条温暖的棉被,再次轻轻地盖在我的肩上。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与这座烟囱如此亲近——即使身上挂满了锈迹,即使已经被抛弃,即使没有同伴,即使被刷上红色的油漆——“拆”,你孤独地立在那,仿佛这世界不曾给你任何伤害,仿佛人们都不曾忘记你。唉!我多想抱抱你。
“你哭了。”姑娘静静地说,好像已经在我身边坐了一百年一样,声音里都披上了沧桑。
“‘Leave me alone.’我喜欢这句话,”我接着说,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翻译的最好的就是“别管我”。在我看来这句话不是一个命令,而是一个祈求。每个人都应该关好自己的窗,管好自己的嘴,这世界已经够吵闹的了。这颗星球已经越来越拥挤了,不应该给心,多留点空间吗?”
“所以,你也是上来,打算跳的吧?”姑娘为自己的推理能力沾沾自喜。遇见同道中人总归是一件好事。
我不置可否。算是说对了一半吧。其实我每晚爬到高处,也是想,也许哪一天,不小心滑了手,就可以变成一朵红色的烟花绽放在人行道上,成为一个完美的意外。而不是直接从楼顶飞身而下。那样的方式太过粗暴,无论如何,生命是美丽的。
可是,该死,我一次也没松过手。
“我们不应该死,你觉不觉得,这世界需要我们,就像你爸爸需要你一样。”姑娘望向我,清澈的眼眸波光闪动。“他们虽然人很多,但我们可不能就这样把世界交到他们手里,越搞越糟呀!”
“哈哈,你说的对。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会在你的葬礼上毫不吝惜地说好话吗?即使在你生前对你很刻薄的人也是。因为你已经死了。就算你再怎么优秀,你也不能爬起来去抢别人的风头了,也不能衬托出别人有多么愚蠢了,因为你死了,就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所以,那些嘲笑你的人,因为他无知;鄙视你的人,因为他嫉妒;诋毁你的人,因为他恐惧。”
……
风停了,一朵调皮的云遮住了月亮,夜空拉出了她璀璨的丝巾,轻浮地炫耀着。我常坐在不同的楼顶上呆望这同一片可爱的星空,一直望到银河系,望到外太空。想到自己不过是这众多漂浮着的石头上的一只小小生物,谁还会关心虹膜的颜色不正常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我决定不死了。”长久地沉默后,姑娘郑重地宣布。
我冲她耸耸肩,“其实,这不关我的事。你懂的。”
“对,不关你的事,”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左边的脸上有个很深的酒窝。“我要把肚子里的小朋友赶出去,我不怕他们知道。我还要考大学呢,这次月考我是年级第三。”
“酷。”我夸张地吹着口哨。
“可是,你该怎么办呢?”姑娘同情地看着我,一只手扶到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