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独醉》陌语微澜

21、冰心泣血故人决

　　这也是一个难得看不到月亮的日子，浓厚的夜色笼罩包围了半山腰的雪隐宫。陌云若微闭着双眼，继续用幽然无澜地讲述着，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声音里透露出的空洞和哀凉已经一点一点渗透在空气里，让蔺晨好几次想要打断她继续回忆下去，最后还是放任女子这么慢慢往下说，因为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想要愈合，就越必须直面那些溃烂流脓的腐肉。

　　陌云若放在棉被下的手轻轻放在左胸处，隔着薄薄的衣衫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片狰狞疤痕上灼人的炙热，即使以她当年远远超越常人的愈合能力，这里还是铭刻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可见当年璇玑公主的那一刀有多狠，心有多绝。

　　那一天，悬镜司的一代首尊夏江转运了毕生功力的杀掌大半都落在了眼前他从来不知道的血脉上，只是在陌云若生机尽断的关头，她的师父苍痕终于出手了，最后一刻夺走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女孩。在夏江的怒喝声中，老人留下一声狂笑和一句淡淡的嘲讽：“夏江，你终于杀死她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溺水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大概你苦苦挣扎着，可是绝望仍然从口鼻中渗进来，让你无法呼吸，只能在迷茫一片中就这么一直挣扎下去，直到终于死去的那一刻。

　　在被师父救走后，陌云若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沉溺在命运的波涛里，她并没有死，只是无法醒来，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漂浮着，沉沦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中好像终于有了若隐若现的光束，将女孩唤醒在铺天盖地的疼痛和虚弱里。

　　一睁开眼睛，陌云若就听到耳边传来师父毫不客气的温骂声：“哼！小丫头长本事了，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一不在你面前盯着，就给我捣弄成这幅狼狈样子。”

　　陌云若听着这般熟悉的语调，看着眼前老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不管她的生父生母对她做了多么残忍的事，至少她还有师父，这个一直陪伴她成长，给予她亲情羁绊的老者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女孩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一只手轻轻拉住苍痕的衣角，慢慢吐出一句柔软的话语，她说：“师父，不要抛下我。”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和充满依赖的祈求。

　　老人脸上是少见的严肃，眼睛里含藏着复杂的叹息，他用温暖的大手抚在一手带大的孩子额头上，半晌，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用难得慈和的声音道：“丫头呀，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还小，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坚强的走下去。”

　　陌云若闻言心中一惊，从醒来开始就萦绕在心头的某种说不出来的不安开始一点一点被放大，：“师……”她正焦急的张嘴想要说什么，苍痕却出乎意料的突然出手封住了女孩所有的穴道，然后轻轻将手覆在她一下子慌乱起来的眼睛上，开口道：“丫头，别害怕，认真听我说。”

　　陌云若却在这一刻终于捕捉到了那丝不安的源头，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悠远和…轻微的喘息，这绝对不是一向精神矍铄的师父应该有的声音。再仔细想来，刚刚那张好像和平常一样的面孔上是那般苍白，那种生机快要耗尽的苍白。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是她，一定是因为她，那一掌带着施展之人的毕生功力和最狠绝的的杀念，她原本不应该活下来，师父一定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丫头，不要自责，冷静的听我说。”苍痕知道这个聪慧的孩子一定猜到了什么，温和的出言安抚着，然后就用这样悠悠安宁的声音一句一句说下去。

　　“从你出生被我带走，我就开始观察你，我没想到那么安静，那么脆弱的生命居然可以挣扎着活下来。”

　　“你第一次自己爬出密室的时候，我一直在附近看着，看着你面对这个世界的丑恶，看着你被夏江重伤，看着你和那个孩子相遇，然后我终于决定要让你好好长大，收你为徒。”

　　“很奇怪吧，其实师父一直知道你爹的权势野心，你娘的亡国血恨，更知道林家满门的报国热忱和忠君之心，可师父还是放纵你甚至引导你和那个小子结下如此深重的羁绊，让你陷入现在这样悲哀绝望的痛苦之中。”

　　陌云若努力瞪大眼睛，覆在眼上的那双手依然温暖宽厚，可她的心却一点一点被这世间最寒冷的冰雪埋葬。她努力告诉自己，她不要听，她不要知道，她不要相信，可是她的师父却不容她有丝毫逃避，将更加残酷的真相熬成的滚滚烈油一点一点泼进她心底。

　　苍痕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很多很多年以前，师父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很好很好的滑族女人。她叫作陌娘，她和你一样，也是个安静美好的姑娘。可是最后她的亲人却全都因为我的家族死去，再美好的相爱之情也抵不过仇恨的力量，情义犹在，我们却已无心承受。此后，她终于决定嫁入当时的滑国皇族，而我没有追回她的勇气和决心，便一直逃避，离家浪迹江湖，然后偶然拜入雪隐宫。过了很多年，她终于利用权势将我的家族覆灭，我得到消息后冲到她面前，亲手…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临死前，她求我看护她的孩子，我答应了，留下信物并承诺，她的直系后代可以凭此求助我三件事，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尽力办到。”

　　苍痕将手慢慢移动到陌云若的额头上，对上那双悲哀伤痛又带着茫然无措的眼睛，放缓了声音道：“陌娘，是璇玑的太奶奶，算起来，也是你太曾外祖母，我让你姓陌也是因为她。这三个承诺一直传到你母亲手里，她求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一个人去见你她，而我远远避开。丫头，师父明知道你可能有危险，却仍然为了那个承诺罔顾你的安危。”

　　陌云若从来不知道师父疏狂不羁的性情下也有一段如此悲伤的往事，亲耳听闻挚爱之人毁灭自己的家族，再亲手杀死挚爱之人复仇，活下来那个必将要用漫长的余生去慢慢承受那一遍遍的叫做回忆的酷刑，天涯海角，斗转星移，只要还活着，那份可入骨髓的痛就永远不会消去。女孩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眸中已经多了几分理解和释然，她的确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可她也真的并不怪眼前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

　　“丫头，很久之前，我就料到总有一天，你会面对跟师父当年一样的痛苦。我一直想看看，你这样和陌娘相像的孩子如果站在跟我当年相似的立场上，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也是我收你为徒的初衷。”

　　苍痕慢慢扶女孩坐起来，让她盘腿坐好，才又道：“若丫头，现在师父却发现最希望的事不是看到答案，而是我的小徒儿可以继续好好活下去，开心快乐的过一辈子。”

　　陌云若这一刻突然觉得刚刚那些真相和原因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老人已经给了她一个长辈对于孩子所有的疼爱，理解和纵容，陪伴她，教导她，看着她一点一点蜕变成现在的模样，无论如何，老人都是她生命里永远无法割舍的亲人。

　　酸涩到极点的眼眶再也关不住决堤而下的眼泪，陌云若听见老人突然又发出最熟悉的那种仓狂的笑声，他接着用随意的语气道：“师父走了以后，你就一把火烧了了事，也别麻烦的立什么碑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高山峡谷之间。当年陌娘的后事就是让我这么办的，她已经自由飘荡了好久，我也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小丫头别哭的像只花脸猫，丑死了。师父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多岁，大限将至，现在死了也算不上夭折，你不要太难过。”

　　苍痕有些无奈的看着女孩眼泪越流越凶，叹了口气，故意绷起脸，加重了语气道：“现在师父把内力全部传给你，好好收着，要怎么用由你自己决定。准备好了！”

　　陌云若无声地坐着，任由师父雄厚的内力带着最后的热量涌进自己体内，泪水早已把绝美的容颜淋得湿润狼狈，却依然无法抑制的落下，女孩只觉得一颗心被慢慢挖空，慢慢露出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口，悲痛到不能自已。

　　终于，苍痕将最后一股内力也传给眼前的女孩，顺便冲开了她的穴道。陌云若不顾身体的僵硬和痛楚，用力接住师父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他已经快要没有生机的脸，悲伤的无力的哭喊道：“师父，不要走。”

　　老人无奈的摇摇头，用颤抖的大手最后一次轻轻抚着这个悲伤孩子的头，带着一点解脱的笑意和安慰，断断续续的开口道：“丫头…夏江和璇玑不过…不过给了你一条命……可他们已经……杀了你两次……你早就…不欠他们的了…你现在这条命……是师父…是师父救回来的……只属于你自己……从今天起……你只是陌云若…勇敢的…勇敢的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开心的…开心的活下去……”

　　陌云若悲痛的拼命点着头，眼睁睁的看着老人露出释然满足的笑意，慢慢地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从自己脸边滑落，只有刚刚残留的温度让人以为他仿佛还活着。他仿佛还活着，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是的，这一刻师父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的生命，悠悠一口气断了，相见便已成了这世间最大的奢望。

　　陌云若死死的咬住嘴唇，任由鲜血的腥味在嘴中化开，她的双眸赤红如血，却干涸的吓人，原来悲到极致会让人麻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所有的哀伤都化为沉重的痛苦梗在心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这么窒息地挣扎煎熬在这世间。

　　那一天，陌云若木然的坐了良久，然后跌跌撞撞的去找来柴木，木然的点火，木然的盯着那张慈祥亲近的脸被烈火吞噬，最后木然的收集齐所有骨灰，向山顶一步一步走去。山顶的风凌冽狂躁，卷动起漫天的飞雪，陌云若机械的将白色的粉末挥洒出去，然后怔怔地看着它们一下子消散了痕迹。

　　那一天，陌云若下山后放纵自己在白雪皑皑间奔跑到筋疲力尽，然后倒在冰寒的雪地里仰视着碧蓝的天空喘息出神。

　　那一年，陌云若将如笑派到萧溱潆身边照顾。

　　那一年，陌云若去为江左盟的盟主看病时依然不开口说话。

　　那一年，陌云若开始一个人漂泊江湖，她只做两件事，看病，寻药。

　　那一年，江湖上多了一个孤寂流离的倩影，琅琊美人榜的榜首新更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