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梅花五

11、意彷徨

　　于青是被大师兄季润仁的耳光打醒过来的，睁开眼睛，看见房门大开，屋里屋外站了许多人。
　　师兄姊们正伏在屋角悲泣，地上，竟然是师傅的尸体！
　　于青简直不能相信，连滚带爬地奔将过去，声音哽在咽喉，沙哑得不成样子：“师傅，师傅这是怎么了？”
　　季润仁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冲过来抓住于青，左右开弓又是两记耳光：“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恬不知耻，引狼入室，师傅怎么会遭此毒手？”
　　于青心中悲痛万分，目光在师傅尸身之上移动，又迷乱之至地扫向众人。屋外站的多是那日武林大会上的门派高手，无不摇头叹息，惋惜不已；屋内悲伤欲绝的师兄师姊，正在伏地大哭，就连一向乐天的五师兄陆遥，也是瑟缩在地悲鸣不已，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刺激，那场景真是混乱一片，凄惨无比。
　　于青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你……是说，师傅是……是易水杀的？”季润仁一下把他攘倒在地：“不然你以为是谁！于青！好一个狼心狗肺之徒！我看害死师傅的不是秦易水，倒是你！”他气愤之际，挥拳又要打。
　　陆芳一下子扑上来：“大师兄，不要！”她抓着于青：“小青，你醒醒吧，难道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我们的师傅，被秦易水害死了，我们得替他报仇，报仇！”
　　于青脸颊肿胀起来，口鼻旁血迹斑斑，却是浑然不觉，喃喃道：“报……报仇？”
　　“没错。”人群中站出一人，“陆大侠这番为正义捐躯，叫我们好不惋惜痛心。秦易水穷凶极恶，乱杀无辜，决不能放过！虽然他今天又畏罪潜逃了，可是天理昭彰，大伙定能把他找到，替陆大侠报仇雪恨！……”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人群上空飞过一人：“谁说我畏罪潜逃了？”
　　那人落在屋前，正是秦易水本人。
　　原来，秦易水被陆步平设计，落入五莲山上的密道之中。密道本是通向山外，陆步平又没想取他性命，所以秦易水一番坠落走动之后，竟是重见天日，到达了五莲山下。适才中的冷魂香似乎也并不纯粹，吸了一些新鲜空气之后，无力之感渐消。
　　秦易水自己脱险，却丝毫也不感觉轻松。于青没有救出来不说，陆步平死前那句话更是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爱不到你想爱的人”……小青？秦易水心头一紧，急忙掏出散药丸散去绝肠散解药，又返回五莲山上。
　　秦易水一到山上，便看到众多高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他毒性已解，自是不惧，何况看见于青狼狈不堪趴在地上，更是把其他人都丢在脑后。
　　众人乍一看见秦易水安然无恙，一时之间谁也没敢轻举妄动，反倒给他让出一片空间。
　　五莲教的弟子老三叶羽和老四马谓，仇恨炽烧，一见秦易水现身，操起剑便冲了上去。秦易水长袖一拂，二人跌撞到墙上，努力挣扎却是一时爬不起来了。
　　秦易水眼睛只盯了于青，见他脸上甚是红肿，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上去：“小青，你的脸怎么了？”于青呆愣愣地似是未闻，突然一下子把他推在一边：“别碰我！”
　　秦易水一愣，瞥见陆步平的尸体和众人仇恨的目光，心中明白，然而于青对他前所未有的粗暴和厌恶，却又令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小青……你怎么了……你听我说，你师傅……”
　　话没说完，感到身后风声，秦易水头也不回，剑光一闪，把背后偷袭的季润仁击出好远。季润仁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骂道：“于青，你混蛋！再不快杀了秦易水，我们五莲教今日就要毁到你手里了！”
　　于青似被他所提醒，颤巍巍提起地上长剑，长剑是刚才从师傅胸口拔出的，还带着黑红色的血渍。于青把剑指向秦易水，声音抖得一塌糊涂：“我错了，我真是错了！秦易水，秦易水，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剑刺出去的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秦易水满眼的伤心失望，见剑刺来竟是躲也不躲。
　　剑没入体一寸来深，于青却是怎么也刺不下去了。他看着血如泉涌却依然挺立身子悲伤望着自己的秦易水，往昔的一幕一幕涌上心头，终于把手一撒，颓然转过脸去：“你走吧，从此我与你势不两立，再也不要看见你！”
　　秦易水不可置信地愣了半天，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合，好像遮去了所有的失望和伤痛，再睁开来，却是化为嘴边淡淡一句：“小青，原来你自始至终没有信过我。”
　　话刚出口，便感到脑中眩晕，胸口烦恶，一股腥甜液体涌上喉头，尽管强行压制，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知道是又中了绝肠散。原来秦易水知道绝肠散和冷魂香的药性相触相反，他怕上山之后再被冷魂香羁绊，就散去了事先服下得绝肠散解药，不料心乱之中碰到于青衣物，又染上了绝肠散的毒。
　　他也不服解药，也不管剑伤，踉踉跄跄站立起来，像是要往外走。旁边的武林高手之中早有人看出端倪，见他摇摇晃晃，又是一幅全然无心防范的样子，岂肯放过这个良机？当即跳出一人，一掌击在秦易水身上。
　　秦易水被打得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众人皆想他这下即便不死也得身负重伤，看来是无可逃脱了。谁料他落地之处，竟是刚才滑漏的暗道入口，入口处挡板本已开过，重击之下四分五裂，秦易水一下子落了进去。
　　大家慌忙围过来察看，黑黝黝的却是一时不敢擅入。五莲教的众弟子也从来不知山上还有这个秘道，大家商议了半日，才派出几个人点了灯火追下去。
　　下秘道之人一路寻找，最后从山下出口走了出来，但是秦易水却已然不见踪影。

　　上山的武林人士帮五莲教弟子处理了陆步平的后事，便逐一散去，连大师兄季润仁也被其叔父季无形接走养伤去了。偌大的五莲山又只剩了于青和六位师兄姊，愈加显得空空荡荡，萧瑟凄凉起来。
　　没人再责怪于青，可是也没人知道该给他说什么。事实上，师兄姊们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在这里呆着又有什么意义。数年来，他们习惯了听从师傅的安排，习惯了平和安静的呆在山上。如今，师傅不在、平和远去，一群无依无靠，无欲无求，连江湖经验都少得可怜的青年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于青也明白这点，师兄姊们虽不骂他，他却已把自己打入地狱。他知道师傅的死自己难逃其咎，大家如今的困境也算是自己一手造成，那个人就这么摧毁了他和师兄姊们的生活，摧毁了自己对他抱有的一点希望。心中愁怨深深，悔恨重重，日日心如刀割，受尽煎熬，然而一切已是无法更改，玉碎宫倾。
　　漫漫冬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于青如孤魂野鬼一般在山间穿行，漫无目的。大伙的主心骨、恩重如山的师傅没了，亲热友爱的师兄姊们冷了，五师兄躲着自己，七师姊只肯投来幽怨的一瞥，没有言语，没有交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奇怪。是的，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了，甚至下一刻，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那么，自己留在这里做什么？睹物思人，一次次把心磨得粉碎？还是让师兄姊们不断看到，给他们增添更多的烦恼？算了，既无可留，何须再留？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世间之大，总有我葬身之处。
　　于青离开了五莲山，只字未留。当然，又教他留什么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于青不知路在何方，去往何处，只要离五莲山远一些，再远一些。
　　心已经不再痛了，原来心痛到极致，便是空了。
　　茫然四顾，世界是如此之大，大到无尽无边，一步一景；世界又是如此之小，小到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心情！
　　小店之外的柳树上已经绿芽抽吐，春意盎然，望着它们的那双眼睛，却还是冰天雪地，萧瑟寒冬。于青一仰首，喝干了杯中酒。
　　“妈的，追缉令下了这么久，愣是没有一个人找见过秦易水的人影！”店中一个客人骂了一声，脚踩上椅子。
　　于青心头一震，秦易水？一个似曾熟悉又陌生的词汇。然而，头未回，身未动，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围坐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却继续他们的谈论。“可不是吗？也不知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咱弟兄每日价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可叫他累得够呛！”
　　“不会是死了吧？不然怎会一点消息没有？”
　　“死不了，听说把他掉进去的那个通道搜了好几遍也没有，肯定是跑了，那小子，厉害着呢。哎，我可给你们说，万一真看见他可别轻举妄动，赶紧回去汇报给帮主，不要枉自送了小命。”
　　“那当然，谁也不傻。……行了行了，吃饱了就走吧。”
　　几个人吆三喝四地站起身来，向小店门外走去。
　　“哎，弟兄们，快看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