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三月寞

39、迦叶

　　“小姐，昨晚……”玲珑虽然受不得马车颠簸，还是忍不住支吾地问了。昨夜水怜和那位石齐公子对饮到深夜人定，最后直到石公子摊醉胡言两人才从屋顶下来。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小姐就放心地留宿闺阁。当时看见小姐跪坐在床头，轻抚他的睡颜却泪流满面，玲珑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忧心。
　　水怜深呼一下，继续合目头倚车身。
　　玲珑还想问，可是看见小姐红肿憔悴的眼睛，勉力把胸臆满满的担心压下了。

　　水怜一夜未眠，清晨嘱人照顾好胤礼，就拽了玲珑奔城外迦叶寺了。
　　来京城三年，除了各个佛吉节庆外，每每心下惶惶时，水怜便会来这迦叶寺。燃三炷青香，点一盏古灯，或持斋小住半旬，或品茗闲渡一日。
　　水怜和寺里僧人也较为熟捻，住持方丈对水怜也颇多关照，与一般香客相殊。水怜本就生得清秀可人，加之性子平顺无争，一派喜善风态待人，从不吝香油素斋钱资，所以迦叶寺上下都待她亲切友善。

　　迦叶寺在京郊西山脚下，参天的古柏林郁郁葱葱为它遮盖出一方静土。习习山风吹度野马尘埃，送来古刹晨钟鸣鸣和空中、林子清丽的鸟儿呢喃。林中弥散着初晨娇柔的橘色阳光，深幽小径上落了细碎的光斑，隐隐跳跃。
　　玲珑随水怜在山谷口就下了车，轻装步行如林访寺。水怜往常来时眉宇不染世间情结，虽无笑却不悲。然玲珑观她今日此行，眉心笼了不豫和沉沉哀恸。她素来知晓小姐有郁结于心，从不曾真正开心过。可水怜性子喜内喜静，大抵已经习惯了那般孤寂的生活，所以今天她深重的步子，玲珑心疼了。

　　行至寺门前，一排青石楼阶直指院门，赫然山门开古寺的清孤气度。
　　“迦叶”之名得名于一禅宗渊源，故事源于灵山说法会。
　　有人以金波罗花献佛祖，请之说法以惠众生。世尊如来不动声色，只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祖称其：“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柯迦叶。”
　　于是经文中有了“如来拈花，迦叶微笑”的典故。于是有了一寺名曰迦叶。

　　水怜仰望这片佛土净地，凤眼梢眯，便叹气举步拾级而上。
　　今天她着月白长衫，荷叶圆领，下斜四枚彩云盘扣，袖口和下摆银线天青色芙蓉绣滚边，配同色百褶罗裙，摇曳生风。流水乌发，简单挽成一个闲云髻，插一紫玉香梅簮，与紫晶耳坠相映相媚。

　　进得寺中，院中扫洒的小沙弥见水怜先是一愣，便赶忙上前搭言。水怜经他一说，才记起时是五月十三，她赶上了关公磨刀祭。
　　往年这日都会飘起初夏细雨，像南方黄梅时节缠绵的梅雨。今年却是艳阳，看来关老爷这柄刀借不到甘露之水了。
　　小沙弥领水怜至一处厢房小院，备下茶和斋点，请水怜在此梢侯住持，他便自行退出房间了。
　　水怜清楚，今日迦叶寺是要行法事的。少刻，全院僧侣便会在□□殿齐诵《关公大供经》《单身大威德金刚经》，她来时尚早，过会寺院便会拥满善男信女，香客游人，求签许愿，愿得关帝神佑驱灾。
　　所以她在室内寻来一本禅经，径自读来，允了玲珑去外拜佛求签。得来些安宁独处。同样是静室，寺中一间偏房也会生出些“庭暗栖闲云，檐香滴甘露”的禅味，水怜笑着摇摇头，自己那间瘦红楼高阁怎比得了禅房花木深？

　　看了半日的书，原本就肿胀的眼睛愈发酸涩。水怜看看窗外日头，约摸是巳时隅中，索性放下卷牍，轻揉几下太阳穴，站身活动筋骨。
　　水怜初来时繁杂的忧思此时似淡了很多，这几年礼佛修身，按捺了甚多心性脾气。她品口桌上的茶，简单的杭菊，加入稍许冰片，冷清幽甜。
　　不知道当初来到京城是对是错，错了又如何改过？
　　水怜莞尔，自己还是逃不过命运。忽然想起昨天留下胤礼是要还他虎牌，自己清早出来的匆忙，未及嘱咐此事。思及今日寺中僧人必会忙碌半日，自己叨扰这许久还是早些回去改日再来的好。想着水怜便出门去寻玲珑，打算打道回府去。

　　这个厢房小院，装饰古朴，仅青灰影壁下齐整地堆了一排花，姹紫嫣红平添生气。
　　绕过影壁，水怜的脚步却是一滞。
　　迎面门廊处，一人抬步迈过门槛，也是望见水怜便行动僵住。
　　那人藏青苏绸长衫，玄色腰带中嵌一颗暗棕明澈琥珀，未戴帽冠，额头光洁，剑眉星目，如削的薄唇上长出了成熟味道的青髯。那双眼睛，锋利怅然地凝视着水怜，写满了回忆。
　　水怜掩嘴错步，退靠在影壁冰冷的砖墙上。盈盈泪花涌至眼底，无法隐忍不愿隐忍。
　　胤禛僵直地走过来，深邃的眼瞳不可置信地张大，如亘古永夜般幽黑不见底。“为什么？”他责问道，声音虽轻，却刚锵不容置喙，濒于怒冠边缘。
　　水怜被逼至背贴墙壁，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而下，玉容苍白衰颓，嘴唇那抹樱红诡异魅惑。
　　胤禛挑眉，墨玉般的眸色仿佛燃起血色炽焰，紧紧迫视她。“承溪……”他音色温柔飘渺，仿若隔了几多世纪几多光年。
　　水怜颤抖地别过脸，避过他伸来欲抚上她脸庞的手。那手微微的热度还在耳边，熏热得她耳廓泛红，心跳疾疾。
　　初夏的天空澄明净亮，高阳虚悬，有橘红的晕轮。院外斜进来一枝杈茂盛树丫，连带声声蝉鸣。宁谧至极的时空，水怜侧首垂泪，胤禛微眸蹙眉深深看着面前的女子，黑瞳溢满痛苦，右手停在她的侧脸分毫外。

　　“公子，你认错人了。”良久，水怜哽咽出一句话，绕开胤禛急奔而去。
　　胤禛闭了眼，左边眼睑滑下一滴泪，喉结微凸，伸出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

　　①关于迦叶寺是三月无责任编排出来的，不知道原来有没有。
　　②关于如来拈花，迦叶微笑的传说，倒是真的。就是我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