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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混沌 ...

  •   胤禛挑了点鼻烟来吸,打了个喷嚏之后,清明了许多。他眯眼看看周遭,众大臣们正三五一群,轻声议谈着什么。每早等候宣召的时候,朝房里便会喧喧有如集市,即使位列朝班、三公九卿,亦有评抨时事朝政的癖好。
      去年,策妄阿拉布坦派大策零敦多布率兵六千进犯西藏,霎时朝廷肃戎。胤禛估计今年西北的形势不容乐观,既存了南牧之心,必会攻势凌厉。年末时只怕会边关吃紧。
      这几年他并不多参手政事,立志守拙田园,钞经拈香,外人看来他越发寂静,难辨喜悲。但内里奔腾的心和深刻的恨怨,无时不在焚着撕扯着胤禛。忍字的那把刀,是钝钝的痛。胤禛倚着炕桌,合目养神,捏捏太阳晴明两穴。饶是如他清休静养,依旧是岁月不饶人。胤禛的精力有些朝不如昔,那些计量谋划使人心力俱悴。胤禛摸摸自己唇上短短的青髯,有些扎手。
      胤禛望向窗外泛出红艳的晨空,忽的笑了。自己,确实老了。即使胡须修整得如何齐落,自己还是一个老的有了胡子的人。

      “听说了吗?前日出现了一个卷帘人!”
      “哦?是谁?真的见到水怜姑娘了?”
      “嗯,那天有人在那里听到有人要见水怜,一开始没当回事儿,那么多人都去试过的,谁成想那人就是真主呢?后来就看见二当家的玲珑姑娘匆匆上楼了。再后来没见她从原处下来,却见那男的面色复杂的出门了,之后玲珑姑娘也从那个屋子里出来了。听说啊,脸色也不大好。”
      “不是……那怎么就能说他见到水怜了呢?”
      “后来又去打听了瘦红楼的一个知情的人。说水怜的房间有直通楼下私用楼梯。而且看上去玲珑当家若有所失的。”
      “那有没有说那人备的什么礼?”
      “这就只有那三个人自己清楚了……”说完这句,那人诡秘地笑了。
      另一人若有所悟地符合道:“还是大人您消息灵通啊!这么一说我更好奇这水怜长了怎样的花容月貌了。”
      说者无意,听者无心。
      胤禛听他们说着这些风流轶事,倒也解趣。京城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雅逸人事了。

      “这么,四哥也对这市井之事感兴趣?”胤祀玩味地笑言,朝胤禛走过来。这些年他倒是不显年岁,反而愈发神清气爽,熠熠朗泽了。
      “听来也有些趣味。”胤禛淡淡地说。
      “是有趣。”胤祀眼中划过点慧黠,“要是他们知道那幸运儿是谁必会更有趣。”
      胤禛看看他,不知他为何要卖这个消息给自己。
      胤祀离近一步,轻声说道:“十七。”
      胤禛面色如常,这样无关痛痒的事由打击不到胤礼也伤不到他。“看来他倒很是有桃花运啊。听上去那位姑娘可是炙手可热呀。”
      “嗯,让人眼羡呢。”胤祀眼睛盛满笑意,复杂难辨。

      “纯碧,等把昨天采的丁香和栀子做了熏香,记得差人给静玺、缇缇那里送些去。我觉得老周那里做的还不差,他们都年轻,不在意这些歌细节末梢的。”文慧刚刚钞完经,边净手边说。
      纯碧应下,拿过软布替文慧擦干净手,又递给她一个银盒。文慧从中挑出点玉兰蜜脂,涂匀双手。
      文慧盯着仕女赏花纹的银盒微仲了下,那盒和盒中的养手膏都是她和芷怡的最爱,人手一个。现在她依然在用,却不知被圈禁在养蜂夹道的芷怡能否用到。
      五年了,距离那场巨变白驹过隙,她已经又匆匆过了五年了。霎时间太子复废、胤祥被锢,承溪辞世,应接不暇。文慧视如己出的承溪,在大千世界走过她十五载绝美葱茏的生命后,愀然离开。从前亲生子弘晖早殇文慧终日戚戚,但承溪走了,文慧竟难过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心里突兀地漏掉一块,每每思及都有连筋粘骨的痛。
      而四爷更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伍子胥一夜白头,他堪堪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得力的胤祥再次被圈,胤禛对于原因决口不提。承溪死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再见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漠疏离。终是有什么东西韶华远去了。
      自此不久,他们便搬来了圆明园来住。安定门外的雍王府有太多故事太多的物是人非。生命中,有些真的是无法承受的。
      文慧住的院落被题名为“汇芳书院”。她当时笑着责怪胤禛,为什么给她一个妇道之人安置一个“书院”之名。胤禛只摆手正襟道:“书院新开号汇芳,不因叶错与华裳。菁莪耦朴育贤意,佐我休明被万方。文慧,这么多年,你我夫妻,辛苦你了!”文慧被他灼灼眼光迫得有些痴,只颌首默然。
      她是正福晋,是要同他比肩而立的女人。他的百转柔情可以不属于他,但他永远会把她置在最尊贵的位子。她不能留连于小女子情怀,她要居高仪视,汇芳集贤,佐佑夫君。

      文慧摇摇头,想把一瞬涌上来的万千感慨宣泄出去。“纯碧,咱们出去走走。”她略想一下又加了一句:“带上前儿娘娘赏的几个物件,咱们顺路去水木那里看看年妹妹去。”
      她,已经习惯于这个身份了。

      五十年的时候,府里接连得了两子。八月杜衡产四子弘历,三个月后耿子静诞下五子弘昼。一直受宠的年若遥却无所出,她自己不免别扭。
      那年冬天她便风寒缠身,身子娇虚起来。文慧本来担心她会恃宠而骄,明里暗里打压她。但母凭子贵,无后的年若遥、重病的年若遥,文慧总是时常照拂。
      年若遥俱暑热,她便安排给了她“水木明瑟”居住。水木明瑟位于后湖北,仿扬州水竹居,内设水力土风扇,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一时,水泠泠林瑟瑟,非丝非竹,仿若天籁遥闻,林光逾生净绿。

      出院西行,绕过万字殿,行至一处小院前,文慧止步犹豫。院门横匾,棕木鎏金边,却空无一字,只门前歪斜慵懒地倒着一块石头,有胤禛漫不经心的笔触草书“桃花坞”。山后、院中,植山桃万株,凿活泉开溪流,仿陶公的武陵桃源而筑。
      文慧蹊跷当时胤禛对这虚幻的世外再现情有独钟,坚持要最早完工,且工程细致严苛。可及至匠心工艺后,他却又置之不理,谁也不赏住于此,他亦不居。
      文慧莞尔,抬步走向桃花坞。

      郁郁葱茏的古木海棠下,有一人执杯而立。背影让文慧心里倏地一紧:四爷为何在此?
      文慧抬手屏退了其他人,欲大推门扇大步迈进。可一切也只是想想罢了。胤禛总有个世界她进不去。他的秘密留给他自己,这点容纳她还担当的起。

      胤禛并未知身后有两道迂婉的目光凝视自己。
      午后,暖阳,树荫,功夫铁观音,一切如常,只不过阴阳作别,两不相见而已。而已。
      当日送她的武陵春色满想日后悬笔题上匾额,却步步错过,直到最后的误终生。
      看来过了这许多年,他还是无法习惯承溪不再的世界。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静玺不假手他人,自己焚上四爷府送过来的栀香,挽衽坐于桌前。宽阔的紫檀长桌,两边微翘,饰以双云如意木纹,桌脚方正,接地处以青铜驮碑伏鬼压重。向阳的桌角置一莲纹青花瓷瓶,瓷白纹净,落落雅致。瓶中插四五干枝红梅,暗香疏影,不艳不俗。桌上放了厚厚的账册,静玺唤了式微来研墨,自己挑了支细白毫,继续翻看。
      胤禄性洒脱,素来不羁于家事琐碎。虽有良田庄园采邑食俸,当静玺偶然间看到账簿时,收支林总而混乱。待她细细查看时,发现坏账漏账若干。
      静玺心念,大抵是下人账房们见胤禄不拘于此,便瞒上欺下,鱼目混珠,明藏暗盗,长此以往恐会坐吃山空,入不敷出。如若真出什么事端不测,连应急的余地都周转不开。
      所以静玺也就同胤禄讨来账册,亲自持家监账,再仔细盘账,清算明白,慢慢立规矩给下人。
      胤禄虽然不喜她福晋身份却疲于钱物事务,但也便由着她。下人原以为静玺人娇柔不堪,往日待人接物都温文尔雅,定是和胤禄一般好欺的主。然不料,静玺骨子里铮铮强硬,说一不二,真真是个冷面厉害的人物,渐渐也就服管了。

      “哥,我有事……”胤礼猛地踏进书房,铿锵碎了这一室平静。
      静玺抬头对他一笑:“是胤礼来了,胤禄不在府上,先坐下歇歇吧。”
      胤礼抿抿嘴唇,微行礼,语气尴尬:“不知道原来是嫂子在这里,胤礼唐突了。”
      “客套了你。”静玺放下笔起身,“式微,沏壶六安来。”
      胤礼发现静玺在看账簿,脸上稍诧:“嫂子还看这些?还真是有主母持家的架势呢!”说着拿起静玺正在看得一本,略略翻来。
      静玺绕至桌前,“让你笑话了。胤禄也总是说我何苦操心这些,但什么事情还是亲自做了确认了心里才踏实。”
      胤礼笑笑,翻卷的手却簌然停了,脸色刷白,皱眉看向静玺。静玺顺着他目光看去,唏嘘出声,静好沉美的花容顿时失色,怔怔地回望胤礼。

      有页云笺,娟秀小楷,淡舒笔法,誊写的是诗经•卫风氓。那个几个世纪前记述的弃妇的爱情故事……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所有人都依稀感到有个角落,有些事情在悄然衍变。一如宇宙洪荒时,一如天地初开刻,无法挣脱的力量潜入,把一切都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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